“也说的是。”朱元璋想想,又有了主意,他传旨派人去后宫叫三十个太监来,每人一把长竿,不停地拍打树木,让蝉不敢鸣叫。
刘基说:“这是个好主意。”
胡惟庸马上说:“我去叫人。”匆匆走了。
一阵鸽哨过后,信鸽盘旋着轻轻落在钱大号舍前。钱大捉住鸽子,拿到桌下,从它腿上解下一个苇管,然后拍拍鸽子翅膀,鸽子振翅飞去。
钱大吹口气,将苇子秆儿里的细纸卷吹出来,轻轻打开,上面写满了极小的工楷字,翻到背面也有字。
他长长地嘘了口气,将它放到腿上,贼眉鼠眼地四下溜溜,开始看一行抄一行地答卷。
尽管有人为朱元璋左右打扇子,他还是热汗滚淌。再看看考生们,有些人顾不得礼仪了,在号舍中干脆赤膊写卷。
朱元璋来到刘三吾面前,不禁笑了:“哎呀,这里有一位应考的白头老翁啊。”
刘三吾站了起来:“陛下,考舍狭小,恕学生无法给您行大礼了。”
朱元璋问:“你叫什么呀?”但马上自我更正说:“错了,错了,朕怎么可以问名字呢!卷子上都是糊名的,朕问问你贵庚总行吧?”
刘三吾答:“七十有二。”
朱元璋感叹连声,人生七十古来稀,过了古稀之年还来应考,须有一颗童心才行。又问他考过多少科了?
“回皇上。”刘三吾说他从十六岁考起,三年一大比,去掉战乱年月停试,我总共考了十七科,全都名落孙山。
朱元璋啧啧有声,慨然称赞,真是痴心不改。屡试不第,是因为文章不好吗?
刘三吾咬定是考官贪赃枉法,认钱不识才,或者虽不认钱,也不识才。
朱元璋冲刘基、宋濂大笑道:“听见没有?他是骂考官呢。”他又问刘三吾,“这一科,先生能中吗?”
“这要问考官。”刘三吾说,倘真能以卷取人,他早该中了;如果考官是昏庸的人,他还会落第,这就是他最后一科,今生不再进考场了。
朱元璋指着刘基问:“你知道这考官是谁吗?”
刘三吾摇摇头:“我又不给他送礼,怎么知道他是谁?看面相,此人没有奸相。”
朱元璋又大笑:“他是刘伯温,听说过吗?”
刘三吾又惊又喜向刘基拱手说:“老天有眼,我要发迹了,我必中乡试。”
刘基很有雅兴地说:“是说我刘基必得取你呢,还是说你的文章必为我赏识?”
“当然是后者。”刘三吾说得无比自信。
刘基说:“但愿你的文章能从千百个卷子里跳出来。”
朱元璋一行离开刘三吾号舍。朱元璋叫道:“太热了,秋天已到,怎么这样热?”他揩了一把汗,说:“在这里圈三天,岂不熬成人干了!”
他回头对李善长说:“去叫人弄冰块来,每个号舍里一桶,嚼着吃也行,放在那里也散热。”
李善长不主张这样做。这时节,只是宫里有冰藏在窖里,都是冬天从雪山运来的,数量有限,倘拿到这里来,今年后宫就没的用了。
朱元璋说:“大不了不吃冰镇水果了嘛,不能看着他们这么可怜。”
李善长答应了。
这时,三十个手持长竿的太监在云奇率领下来了。
每株树下站两个人,长竿一举,顿时蝉声哑了。学子们看见,尽现感激之情。
第三部分 皇上张榜不是招贤,而是招汤第50节 非搜出证据来不可
赶散了为他打扇子的宫女,侧耳听听,蝉鸣已骤然消失,朱元璋回头一看,小太监们正在树下赶蝉,朱元璋乐了。
他来到了楚方玉面前,她正一丝不苟地写着卷子。朱元璋见她是惟一一个衣着整齐的考生,就特别喜欢。他走上前去,说:“这么热,大家都脱得打赤膊了,你为什么不脱下衣服凉快凉快?”他又对李善长夸奖楚方玉,称赞这位考生有潘安之貌,可谓一表人材,太出众了。
李善长说:“皇上说的是。”
楚方玉一抬头,认出是皇上。她看着他,恍恍惚惚像见过,至少那饭勺子样的下巴和大马脸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但她一时没能记起在哪里见过。
朱元璋发现了她的目光,说:“朕看看你的卷子行吗?”
楚方玉未置可否。陈宁已经将卷子拿起来,托给朱元璋看。
朱元璋看了看,说:“好一手字,这文章也写得精辟。”他示意把卷子还给楚方玉。说了句“朕希望在殿试时见到你”。
楚方玉嫣然一笑:“借皇上吉言。”
朱元璋又忍不住回眸望了她一眼,特别注意到了她眉间的一颗胭脂痣。对宋濂说:“朕怎么看着他面熟呢!你看他,文文静静,怎么越看越像个女孩。”朱元璋做梦也不会想到,眼前这个乔装打扮的士子,便是当年他几乎饿死在土地庙旁,用珍珠翡翠白玉汤救过他命的那美丽少女。
朱元璋转到了考舍转角处。
钱大的卷子已经抄了大半,忽见朱元璋一行人到了,忙藏夹带于裤腰里,惶恐地站起来,他先看了朱元璋身后的杨宪一眼,杨宪却把目光掉向了别处。
朱元璋问他:“初次下场吗?”
“不是初次了,这秀才都不好当,学正啊,教谕呀,训导啊,年年来考,不送礼不行……”他忽见杨宪用严厉的目光看他,忙改口说:“我学问好,不用送礼。”
朱元璋说:“朕看看不用送礼的生员的卷子,一定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了。”
当汪广洋把卷子递到朱元璋手中时,他先是皱了眉头:“你的字可不怎么样。”看了几行,显然被吸引了,看了钱大一眼,接着往下看,终于露出了喜悦神色,说:“你小小年纪,文章写得如此老辣,真看不出。”他又认真往下看,他突然惊叫起来:“啊!”
刘基凑上来,问:“怎么了?”
朱元璋气得发抖,他指着这页卷子尾部的几个字,是这样写的:后面还有。原来替他拟卷的老学究为了便于携带,把密密麻麻的小字抄写到薄纸的正反两面,唯恐钱大疏忽了背面,所以用“后面还有”四个字提示他。谁想到,这饭桶抄卷子抄蒙了头,连“后面还有”也抄到正文里去了,一下子露了马脚,怎不惹得万岁爷发万钧雷霆之怒。在天子脚下,这是对皇上主持的大考的公然戏侮啊。
刘基忍俊不禁,纵声大笑起来,宋濂上来一看,也大笑不止。杨宪不知发生了什么差错,急忙伸头过来看,立刻惶恐得发抖了。
朱元璋把卷子兜头掷到钱大的脸上,说:“你斗胆,竟然在朕首次开科取士的时候,在朕眼皮底下作弊!你们看,他抄卷子,居然把‘后面还有’也抄上了。”
“我没抄,我没抄。”钱大吓得往后躲。
汪广洋命令属官马上搜,把夹带搜出来!
杨宪过来说:“别搜了。惊动太大了,你看,大家都往这里看,没心思答卷了。”
朱元璋更坚决,非要把此事弄个水落石出不可。在他看来,没有贪官污吏,他是怎样把夹带弄进来的?
最没面子的是主考官刘基。头一科就出此丑闻,且在皇上眼皮底下,无法交代,刘基连连谢罪,说是自己的过失。
朱元璋想起入考场时为海冬青的事,刘基在群臣面前把他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杀掉心爱的海冬青,气就不打一处来,原来你刘基屁股底下也不是没屎的!
朱元璋说:“刘先生,朕一向敬重你,把这样代朕广选人才的乡试交给先生,却出了这样败坏风纪的事,只要查实了,别怪朕不客气了。”
刘基说:“陛下放心,如果考场不严,我当引咎辞职,自己入监坐牢。”
已经上去几个武士把鬼哭狼嗥的钱大按倒在地上了,搜遍各个角落,一无所获。
杨宪怕外甥把他供出来,想缓一下,就主张先押回牢里慢慢审吧,再这么闹下去,考场都搅了。
朱元璋狠狠瞪了他一眼,说:“不行,非搜出证据来不可。”
李善长命人:“撬开他的嘴。”
嘴撬开了,满口是血,刀子在里面乱搅,没发现什么,钱大大叫大哭。
刘基上去扯下了钱大的裤子,夹在隐秘处的小纸团落在了地下。钱大傻了,开始筛糠。杨宪更是一脸惊恐。
刘基抚平了那张纸,在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结尾处,果然找到了“后面还有”字样,他指给朱元璋看:“皇上看,‘后面还有’在这儿呢。”
朱元璋下令,先把他押入大牢!他让刘伯温和宋濂也回避,由不相干的人来审。
朱元璋回头看了一眼跟前的大臣,说:“丞相太忙,就由杨宪会同审理吧。”
杨宪简直是喜出望外,急忙应允:“臣一定尽职尽责,审个水落石出。”
刘基说:“皇上,我现在再做主考,是不是不合适了?”
朱元璋说:“罢免你随时随地都可以,审完了再说。”众皆默然。
这时见胡惟庸带着大小太监抬着盛满大冰块的木桶从外面进贡院来了。
因为看热闹分散了精力,一些小太监忘记了轰赶树上的蝉,一时蝉鸣又起。朱元璋一跺脚,指指树上,小太监们忙举起竹竿,顿时像闭了开关一样,贡院里鸦雀无声。
垂头丧气的钱大已被押走。
杨宪气急败坏地回到家中,一边宽衣一边令人快找钱大他爹来!
钱万三脚步匆急地进来,也不看杨宪的脸色就问:“这鸽子真灵啊,飞来飞去全办了!怎么样?我儿子一准高中榜首了吧!”
杨宪气急败坏地说:“你儿子在斩首的布告上高居榜首还差不多。”钱万三这才看出他脸色铁青,忙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杨宪连声长叹说:“完了,偏偏犯在皇上手上了。”
钱万三想不出会露馅,道:“不能啊!只要鸽子没被抓着就没事。再说,鸽子抓住它也不会说人话呀,也供不出实情啊。”
“你那宝贝儿子简直是一头猪,比猪还笨!”杨宪一屁股坐到太师椅里摇头长叹说:“皇上看他卷子,先时还夸他文章老辣呢,后来发了雷霆之怒。”
“抄错了字也不至于呀!”钱万三说。
“他倒没抄错,一字不落地抄上了。”杨宪说。
“那怎么会出事?”钱万三说,“一字不落地抄才对呀。”
杨宪说,“他把‘后面还有’四个字都抄上了,这不等于告诉人家,是打小抄吗?天下有这么笨的人吗?”
钱万三傻了,捶着胸骂了句“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他还指望儿子考上个进士呢,也在钱家大宅院门前立个旗杆,挂上“进士及第”的金匾,看谁还敢欺侮。这下子不是全泡汤了吗?他好不泄气,看来,没这个命啊。
杨宪不屑地说:“都到这地步了,你还想这个茬呀!弄不好,你儿子,你,我,还有咱雇的人,全都得掉脑袋。”
钱万三瞪大了眼睛惊恐地问:“不会吧?大不了我们不考了呗,不就是打小抄吗?至于杀头吗?”
“你懂什么!”杨宪恼恨极了,他到如今还说浑话!科考是谁开的?皇上。你作弊,是欺君,欺君之罪还不是杀头之罪吗?
“孩子他舅,你可别吓唬我呀,”钱万三说,“你可得救救你外甥啊!咱有银子,去问问谁主审,咱多塞银子不就完了吗?”
“谁主审?我。”杨宪说,“好歹我跟皇上把这个差事争来了,幸好没人知道钱大是我外甥。这若落在刘基手里,不但钱大没命,你我都完了。”
钱万三说:“老天长眼,真是谢天谢地呀。”
杨宪想的是尽快把钱大的卷子控制在手,当然这要很费周折。钱万三却不理解杨宪的用心,他认为反正考不成了,要卷子有屁用。杨宪的一席话把他说开窍了。原来入考场后,考生填上姓名、籍贯和祖宗三代后,要把这部分糊起来密封,省得阅卷人徇私,这叫“糊名”。如果审案时把卷子调出来当众一拆封,钱万三不就露了吗?钱万三一露,杨宪还藏得住吗?
钱万三一听也有点着慌,他想的倒简单,雇上个偷儿,把卷子偷出来就是了,实在不行,雇人去抢。
哪有那么容易!卷子现在封存在阅卷库中,有锦衣卫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昼夜把守着,抢得出来吗?
主意只靠杨宪拿了。他问代答题的先生还在不在。钱万三说没走,好酒好饭地供着呢。
原来杨宪已想到了掉包计,反正只有皇上和刘基几个人看过一眼钱大的卷子,也记不准字体。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