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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金星不耐烦地叹口气,走到爱妾的房间里,一时感情冲动,提起笔写出来十二韵五古一首。写毕,他低声吟哦:
自从天启来,
四海如鼎糜;
千里鞠茂草,
白骨满路隈。
抚剑惊四顾,
肝胆为之摧。
既有匡济志,
胡为守蓬荜?
丈夫贵决断,
突然,一阵猛烈的打门声使牛金星大吃一惊。他跳了起来,抓着一口剑跑到院里,只见宅子周围,火把把树梢照得通红。满村狗叫、人喊、马嘶、孩子啼哭。乌鸦从树梢惊起,成群地啼叫着飞过头顶。全家人都来到院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在用石头砸大门,有人在叫嚷着翻墙头。牛佺和几个仆人拿着武器准备抵抗。牛金星心中明白寡不敌众,也逃不脱,把儿子往黑影中推了一下,对仆人们说:
“放下兵器,快去把大门打开!这是来抓我的,天塌自有我长汉顶着!”
仆人们听说是官府派人来抓他的,谁也不肯去开门。他把剑一扔,昂然地往大门走去。牛奶奶突然追上他,抓住他的袖子,恐怖地颤声说:“我的天呀!你别去!你别去!”他甩脱她的手,继续朝大门走,同时在心中后悔说:
“唉,完了!要是早走一天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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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春天,谷城城外的江水静静地流着。一春来没有战争,这一带的旱象也轻,庄稼比往年好些。香客还是不断地从石花街来来往往,只是比冬闲期间少了一些。小商小贩,趁着暂时出现的太平局面大做生意,使谷城和老河口顿形热闹。但是关于张献忠不久就要起事的谣言在城市和乡村中到处传着。人们都看出来,这样的平静局面决不会拖延多久。众人的看法是有根据的:第一,朝廷迟迟不打算给张献忠正式职衔;曾传说要给他一个副将衔却没有发给关防,更不曾发过粮饷,这不是硬逼着张献忠重新下水么?第二,张献忠日夜赶造军器,天天练兵,收积粮食,最近从河南来的灾民中招收一万多人。这不是明显地准备起事?第三,张献忠才驻扎谷城时节,确实不妄取民间一草一木,后来偶尔整治几个为富不仁的土豪,但并不明张旗鼓。近来公然向富户征索粮食和财物,打伤人和杀人的事情时常出现。这难道不是要离开谷城么?还有第四,张献忠的士兵们也不讳言他们将要起事。他们说,他们的大帅原是一心一意归顺朝廷,可是朝廷不信任,总想消灭他,而地方上的官绅们又经常要贿赂,把大帅的积蓄要光了,大帅只好向将领们要,弄得将领们都想起事。
政府方面只有“剿贼”总理熊文灿不认为献忠会“叛变”,也害怕听到献忠要“叛变”的话。为着安抚张献忠的心,他还把说献忠坏话的人重责几个。可是总兵官左良玉心中很亮,宁肯违反总理的心意,暗中把自己的军队集结起来,准备一有风吹草动,他就向谷城进攻。
在政府官吏中对张献忠的动静最清楚的还有谷城知县阮之钿。在四月底到五月初的几天里,他看见张献忠的起事已像箭在弦上,而近在襄阳的熊总理硬是如瞽如聋,不相信献忠要反,他为此忧虑得寝食不安,一面暗中派人上奏朝廷,一面考虑着劝说献忠。他是一个老秀才,原没有做官资格,因为偶然机会,受到保举,朝廷任他做谷城知县,所以时时刻刻忘不下皇恩浩荡,决心以一死报答皇恩和社友①推荐。虽然他明白劝说不成有杀身之祸,还是要硬着头皮去捋捋虎须,掰掰龙鳞。端阳节的上午,听说张献忠已经在调动人马,并将辎重往均州、房县一带急运,他就以拜节为名,穿了七品公服,坐上轿子,去见献忠。拜过节后,话题转到外边的谣言上,他站起来,紧张得手指打颤,呼吸急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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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社友——明未知识分子结社的风气很盛,同社人称为社友,书信中称做“社兄”。阮之钿是复社中人,他的被保举也得自复社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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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将军,关于外间谣传,真假且不去管。学生为爱护将军,愿进一句忠言,务望将军采纳。”
献忠知道他要说什么话,故意打个哈欠,说:“好我的父母官,有话直说瞬,何必如此客气?快坐下。我老张洗耳恭听!”
阮之钿重新坐下,欠着身子,竭力装出一副笑容,说:“将军是个爽快人。学生说话也很直爽,请将军不要见怪。”他停一停,打量一下献忠的神色,一横心,把准备好的话倒了出来:“将军前十年做的事很不好,是一个背叛朝廷的人。幸而如今回过头来,成了王臣,应该矢忠朝廷,带兵立功,求得个名垂竹帛,流芳百世。将军岂不见刘将军国能乎?天子手诏封官,厚赏金帛,皆因他反正后赤诚报效,才有如此好果。务请将军三思,万不可再有别图,重陷不义,辜负朝廷厚望。若疑朝廷不相信将军,之钿愿以全家百口担保。何嫌何疑?何必又怀别念?请将军三思!”
平日张献忠对阮之钿十分厌恶,只因时机不到,不肯给他过分难堪。今天正好是个机会,再不用给他敷衍面子。他挤着一只眼睛,以极其轻蔑的神气望着知县,嘲笑说:
“噢,我说怎么搞的,清早起来,左眼不跳右眼跳,心想一定会有什么重大的事儿要发生,原来是老父母大人疑心我张献忠要反!”随即他向后一仰,靠在椅子上放声大笑,长胡子散乱在宽阔的胸前。
阮之钿突然脊背发凉,脸色灰白,慌忙站起,躬着身子说:“学生不敢。学生不敢。之钿是为将军着想,深望将军能为朝廷忠臣,国家于城,故不避冒昧,披沥进言。之钿此心,可对天日,望将军三思!”
“咱老张谢谢你的好意!我这个人是个大老粗,一向喜欢痛快,不喜欢说话转弯抹角,如今咱就跟你说老实话吧。话可有点粗,请老父母不要见怪。”
“好说。好说。”
“刚才你说什么?你说我张献忠前十年没有做过好事,这一年投降朝廷才算是走上正道?是不是这么说的?”
“是,是。学生之意……”
“你甭说啦,我的七品父母官!我对你说实话吧,前十年我张献忠走的路子很对,很对,倒是这一年走到茄棵里啦。你们朝廷无道,奸贪横行,一个个披的人皮,做的鬼事,弄得民不聊生,走投无路。咱老子率领百姓起义,杀贪官,诛强暴,替天行道,为民除害,这路子能算不对?要跟着你们一道脧削百姓,才是正路?胡扯!”
“请将军息怒。”阮之钿两腿发软,浑身打颤说。
张献忠把桌子一拍,跳了起来,指着知县的鼻子说:“你这个‘老猛滋’,你这个芝麻子儿大的七品知县,也竟敢教训老子!”
“学生不敢。学生实实不敢。”阮之钿的声音有点哆嗦,脸上冒汗,不敢抬头。
献忠又说:“这一年来,上自朝廷,下至你们这些地方官儿,对我老张操的什么黑心,难道我不知道?既然朝廷相信咱张献忠,为什么不给关防?不发粮饷?没有粮饷,难道要我的将士们喝西北风活下去?哈哈,你以为咱老张稀罕朝廷的一颗关防?咱老子才不稀罕!什么时候老子高兴,用黄金刻颗大印,想要多大刻多大,比朝廷的关防阔气得多,你们朝廷的关防,算个属,不值仨钱!”
“将军之言差矣。学生所说的是三纲五常……”
张献忠截断他说:“你得了吧!你们讲的是三纲五常,做的是男盗女娼。什么他妈的‘君为臣纲’,倒是钱为官纲。连你自己也不是不想贪污,只是有我八大王坐镇谷城,你不敢!”
“请将军息怒。之钿虽然不才,大小是朝廷命官,请将军不要以恶言相加。”
“怎么?你是朝廷命官,老子就不敢骂你?我杀过多少朝廷命官,难道就不能骂你几句?龟儿子,把自己看得怪高!你对着善良小百姓可以摆你的县太爷的臭架子,在我张献忠面前,趁早收起。你听听我的骂,有大好处,可以使你的头脑清爽清爽。可惜你妈的听的太晚啦,伙计!哼哼,别说你是朝廷的七品小命官,连你们的朝廷老子——崇桢那个王八蛋,咱老张也要破口大骂他祖宗八代哩!你呀,算什么东西!”
到这时候,阮之钿想着读书人的“气节”二字,也只好豁上了。他开始胆大起来,抬起头望着献忠说:
“将军,士可杀而不可辱。学生今日来见将军,原是一番好意,不想触犯虎威,受此辱骂。学生读圣贤书,略知成仁取义之理,早置生死于度外。将军如肯为朝廷效力,学生愿以全家百口相保,朝廷决不会有不利于将军之事。请将军三思!”
献忠用鼻孔哼了一声,说:“像你这样芝麻子大的官儿,凭你这顶乌纱帽,能够担保朝廷不收拾我张献忠?你保个屁!你是吹糖人儿的出身,口气怪大。蚂蚁戴眼镜,自觉着脸面不小。你以为你是一县父母官,朝廷会看重你的担保?哈哈,你真是不认识自己,快去尿泡尿照照你的影子!”
“请勿以恶言相加。”
“再说,你在咱老子面前耍的什么花招?拍拍你的心口,你真想以全家百口保朝廷不收拾俺张献忠么?”
“之钿所言,敢指天日。”
“呸,胡说!哪是你全家百口?你的家住在桐城,只带了两个仆人来上任,连你的姨太太也没有带来,谈什么全家百口!我今日实话对你说:老子反不反是两个字,用不着谁担保,你想向崇桢奏老子一本,你就奏吧。你想向熊总理告我一状,你就告吧,老子不在乎!从今天起,你这个老杂种不能够离开谷城一步。你要想私自逃走,老子就宰了你这个‘老猛滋’。妈妈的,滚!”献忠把脚一跺,向亲兵大叫:“来人呀,送客!”
阮之钿被献忠的亲兵们“护送”回县衙门,随即把他严密地监视起来,不准他同外边通消息。他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侮辱,回去后又怕又气,躺在床上长吁短叹,不吃东西。他知道自己决无生理,又希望死后留名,就挣扎着跳下床来,向北拜了四拜,然后在墙壁上题了四句歪诗:
读尽圣贤书籍,
成此浩然心性。
勉哉杀身成仁,
无负孝廉方正①。
——谷邑小臣阮之铀拜阙恭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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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孝廉方正——两汉时候,朝廷取用人才,行的是地方荐举制度。孝廉方正是当时荐举的科目。阮之钿是荐举出身,所以他在绝命诗中说“无负孝廉方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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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怕张献忠退出谷城后,谷城的官绅士民没有注意到他的尽节绝命诗,所以把字体写得很粗大,并写在显眼地方。由于心慌手颤,笔画不免有点潦草,章法也不能讲究。到了深夜,他还是想逃出去,但知道前后院都有张献忠派人把守,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端阳节的第二天,即公元一六三九年六月六日,在明末农民战争史上是一个相当重要的日子。天刚破晓,就有人遵照张献忠的命令在大街小巷敲锣,通知百姓在两天内迁出城去,免受官军残害。其实老百姓在昨晚就已经得到消息,家家户户一夜未眠,准备逃难。许多老太婆看见大乱来到眼前,把心爱的老母鸡连夜宰杀,炖炖让全家吃了。从早晨开了城门起,老百姓就扶老携幼,挑挑背背,推推拉拉,络绎出城。有的人把家口和东西运到船上,顺水路逃走。有的人去乡下叫来驴子、轿子,向山中逃避。张献忠下了严令:对于老百姓逃难用的船只、车辆、牲口和轿子,一概不准扣留,也不准取老百姓一针一线。
张献忠天不明就出城去布置军事,防备官军进攻。回来以后,他吩咐人去请监军道张大经,并派人打开官库,运走库中银钱,又打开监狱,放了囚犯。不大一会儿,张大经坐着轿子来了。献忠迎出二门,躬身施礼。张大经慌忙拉住他,喘着气说:
“敬轩将军!学生虽然在此监军,但一向待将军不薄。今日将军起义,学生不敢相阻。区区微命,愿杀愿放,悉听尊裁。”
献忠哈哈大笑,连声说:“哪里话,哪里话!日后还要多多借重哩!”走到厅上,献忠请张大经坐下,自己也在主位坐下,笑着问道:“张大人,朝廷无道,天下离心,如蒙不弃,愿意同咱张献忠共图大事,日后决不会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