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以后,他同李佯、红娘子在老营围着火堆,商量明日派人继续打探闯王的确实驻地,以便先给宋献策送去一封书信,说明他们来投闯王的诚意。大家都很疲倦,商量一毕,各自睡觉去了。李信因为担心李际遇会趁着黑夜前来偷营劫寨,夺取骡、马、辎重,所以仍像往常一样和衣而睡。他的身上开始生了虱子。今晚睡下以后,总感觉有虱子在身上和腿上乱爬。虱子越爬,他的心情越乱,越发不能入睡。
李信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背叛了朝廷,却没有背叛他的阶级。在他身上的深刻变化是对朱明皇统和政权由伤心,绝望,直至决裂,却没有改变他的本阶级的立场以及这一阶级必有的思想和感情。在投奔闯王的路上,他虽然对起义不曾有过丝毫后悔的念头,但是对于抛弃祖宗坟墓,以及汤夫人的自尽,他时时暗暗痛心。他对于能不能得到李自成的信任,能不能同李自成的左右将领们融洽相处,都觉得没有准儿。再者,李自成是不是真像传说的那样仁义,他也无从知道。诸如此类问题,平常也在心中盘算,而此刻纷至沓来,一齐涌上心头。他还想起来汤夫人一再丁宁他“功成身退”的话,更使他的心中出现了种种疑虑,扰乱得他不能入睡。
几天来他没事时候,常在马上盘算不再用李信旧名,按照“以字行”的办法只使用“伯言”二字。今晚因为睡不着觉,反来复去思索,忽然想到不如将“伯言”改作“伯岩”,字面改了而音不改,这个“岩”字,就含有日后归隐深山的意思。他在心中又推敲一阵,觉得满意,认为这“伯岩”可作为正名,又替自己起一个新的表字叫做林泉。确定了新的名和字之后,他的心中好似了却了一件麻烦的事儿,觉得轻松。不一会儿,他便矇眬入睡。
李信恍恍惚惚正在行军。汤夫人并没有死,坐着一乘青布小轿,有时也骑着一匹驯服的骟马,随同老营前进。不过她总是愁眉不展,念念不忘杞县的家和汤府的老父老母,也不习惯天天过行军生活,有时不免暗中流泪。李信因为事情太多,不能同她常在一起。今天黄昏,人马宿营以后,李信回到老营,同汤夫人闲谈旅途所见。汤夫人写出来今日在马上吟成的一首七律给他,请他润色,并请他和诗一首。虽系戎马倥偬,风尘仆仆,但往日夫妻唱和的乐趣尚未全失。只是他看了汤夫人的诗以后,觉得过于凄惋,使他的心头沉重。他正要劝慰,有人前来禀报,说有一大群饥民来到老营门外,哀求放赈。果然他听见很多老幼男女在营门外啼饥号寒,声音凄惨。他走出老营,百姓们围着他跪在地上哭,求他救命。他的军粮有限,不敢拿军粮散给饥民,但一时又想不出好的办法。恰在这时,一个老仆人跑到他的跟前,气急败坏地说:
“大爷不好了!大奶奶自尽了!”
李信猛一惊,出了一身冷汗,睁开眼睛,天尚未明。汤夫人给他诗看,众百姓啼饥号寒,种种情形,历历犹在目前。地上的火堆尚未熄灭,发出暗暗的红光,偶尔还发出木柴的爆烈声,迸散几点火星。自从汤夫人死后,他一直怀着极大的悲痛,所以在行军途中,今夜是第三次梦见了她。他想着想着,不禁在枕上热泪奔涌。为着免得天明忘记,他下了床,点上牛油蜡烛,将梦中汤夫人吟的诗写在纸上,然后又默诵一遍:
惨淡斜阳落浅岗,
乡关回望更微茫。
朔风瑟瑟催征马,
寒雁声声断客肠。
绣户珠帘留噩梦,
银枪鼍鼓赴沙场。
不堪瘦影临明镜,
尘满蛾眉鬓带霜。
他披好斗篷,走到院中,仰视天空,东方尚未发白,下弦月斜挂屋角,繁星满天。大庙外,荒鸡断续啼叫,战马偶尔长嘶。他不肯惊动老营将士,走回屋去,坐在火边,等候天明,而心思不得不又萦绕在投奔李闯王这件事上。他因为很快就会见到闯王,越发担心闯王是否会以诚相待,是否真正胸怀大志,可以共图大事,是否果然是定天下的“命世之主”。万一传闻不实,他将怎么是好?越想他越疑虑重重,没法解脱。在极端愁闷中,他拿起来梦中汤夫人的诗重读一遍,思索一阵,也用“七阳韵”写出七律一首:
落日昏昏下乱岗,
伏牛百望路茫茫。
揭竿未早输陈涉,
垂钓已迟愧严光①。
燐绕荒村人似鬼,
狐鸣空市草如墙。
神州陷溺凭谁救,
我欲狂呼间彼苍。
①严光——东汉人,本姓庄,因避汉明帝讳,被改姓严,是刘秀的少年同学好友。刘秀做了皇帝,他不肯做官,隐居富春江边。
李信放下笔,心潮汹涌,没法平静,便站起来在屋中踱来踱去。忽然他想着自己毕竟是个文人,平素惯于同一般知己朋友结诗社,饮酒赋诗,虽然近几年多涉猎些诸子百家、经世致用的书,和一班朋友不同,但他从不曾料到自己会有今日。想着往日饮酒赋诗的文人生涯一去难返,他感到留恋,也感到怅惘。
他刚刚重新和衣上床,打算再闭眼休息一阵,忽然李侔匆匆进来,使他感到诧异。一个出他意外的情况出现了。
李自成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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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刚才探马回营向李作禀报:在神至以西大约二十里的大路上,有一支骑兵,正向东来。夜间看不清究竟有多少人马,单听马蹄声,约莫有七八百人。是否另有步兵,尚不清楚。李侔得到禀报以后,一面立即命人去叫醒红娘子,将这突然出现的紧急军情告诉她,一面亲自来禀报李信。李信听了,心中有点吃惊:难道是李际遇前来劫寨?
老营的将士们都起来了。大家情绪激动,只等候主帅一声令下,奔往寨外迎敌。李信向一个亲兵说:“快去请红帅过来!”这句话刚落地,红娘子穿着绵甲,外罩斗篷,弓箭齐全,提着马鞭子走进来了。她自从起义以来,已经打过几次恶仗,有了些实战经验,所以神情十分镇静,不等李信开口,笑着问:
“大公子夜间睡得可好?”
“还好。有几百骑兵正在向我们这里来,你已经知道啦?”
“知道啦。我已经替你传令,叫全军立即起床,赶快做饭吃饭,准备打仗。这寨内寨外,请你同二公子部署一下。这是咱们离开杞县以后第一仗,趁着士气很高,叫敌人有来无回!”
李侔说:“这一支骑兵来得很奇怪。据我们的探子禀报,汝州方面只有少数官军,更不会派出这么多的骑兵。李闯王的人马如今都在伏牛山和熊耳山一带,离此地最近的也有两三天路程,不会无缘无故派一支骑兵离开大营来这么远。我怕是李际遇这个地头蛇劫营,想抢夺我们的骡马辎重,吃掉我们。莫非他率领大股队伍从北边过来,另派一支骑兵从西边包抄我们,截断我们西去之路?”
李信还在沉吟、思索,不很相信李际遇竟然前来劫营,看见一个亲兵替他端来一盆温水,他随便用湿手巾在脸上揩一把,望着李作问:
“北边有什么动静没有?”
“北边一点动静也没有。”
“这很奇怪。登封县在我们的北边。倘若是李际遇前来劫营,他应该从北边来才是。据本地百姓说,这北边不到二十里地方就驻有他的一支人马,何必绕到西边,而且绕了那么远?”
李作问:“会不会他派出一支骑兵埋伏在西边,截断我们西去之路,然后从北边和东边两路来攻?如今北边尚无动静,说不定是因为有一条荒僻山路,咱们的探马尚不知道。”
李信觉得他弟弟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便立刻下令,将人马做了迎敌部署,并派出几路侦骑,向西边和北边继续侦探。他又召集一部分将领,来到老营,向他们面授机宜。等这些将领走后,他对红娘子和李侔说:
“倘若果真打起仗来,对我们利与不利各半。对我们有利的,第一是士气甚高,人人都愿意打仗;第二是此地离豫东很远,将士们都明白非打胜没有活路。对我们不利的,第一是我们在这儿人地两生,势如孤悬,毫无救兵;第二是将士连日奔波,不免疲惫,特别是步兵最为疲劳。既然情形如此,不管是李际遇来也罢,或是汝州新到的官军前来也罢,我们只宜速战取胜,万不宜困守孤寨。一旦拖延时日,我军粮尽援绝,而敌人却会人马愈战愈多。”
李作说:“哥的意见很是,我们只宜速战取胜。”
“走,我们同往寨外去察看察看。”
李信和红娘子、李佯刚出老营,正待上马,那个派去给李际遇下书的小头目骑马奔口,并带来了李际遇的一封回书。李信感觉意外,来不及拆看书信,忙问: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小头目回答说:“我们在路上过了一个山口,离这里不到二十里远,有李际遇的几百人把守。我们向他们的头目说明了来意,才知道李际遇昨天已经离开玉寨,来到近处,离这里只有三十多里。这个头目派人带我去见李际遇,当面呈上老爷的书子。李际遇看了老爷的书子十分高兴,赏小的吃了酒饭,带着他的回书连夜赶回。他对小的说,他前天就知道老爷和红帅率领数千人马去投李闯王,估计会路经神垕,所以他准备了牛、羊、烧酒、粮食劳军。他说这些劳军的什物,等天明就启运,午前可以运到。”
李信问:“你看见一路上他的人马多不多?他驻扎的寨子里像不像准备打仗的样子?”
“一路上没有看见多的人马。他住的那座寨子里平平静静,不像要打仗的样子。小的到的时候,他已经睡啦,是他的手下人进去把他叫醒的。他一听说是老爷差人下书,就赶快起来,将小的叫到面前问话。”
李信叫小头目出去休息,随即拆开书子看过之后,交给李作去看。红娘子见李信的脸色略有笑容,赶快问:
“李际遇的书信上说的什么?”
“无非是说些客套话,说他如何久仰大名,如何知道我们将去投李闯王。他说他因为俗务在身,不能来神垕恭迎,预备了若干劳军之物,明日一早送来。他还说,他对李闯王也是极其景仰,请我见闯王时务必代致仰慕之意。”
红娘子说:“这样看来,那从西边来的一支骑兵未必与他相干了。虽说兵不厌诈,我们还得小心,但也不可大事部署人马,引起他的疑心,反而不美。”
李信点点头,正要说话,忽然又有探马回来,向他和红娘子禀报:从西边来的那支骑兵在距此十里地方扎营,正在埋锅做饭。李信问:
“到底是谁的骑兵?”
“刚才天色不亮,又有树林遮掩,看不清旗帜,不知道是谁家骑兵,只看见部伍很整齐,并不进入村庄,只在山脚下扎营休息。”
李信又问:“到底有多少人马?另外有步兵没有?”
“约莫有五六百骑兵,并没有看见步兵。”
“像不像是从汝州来的官军?”
“不像官军。要是官军,他们会到村庄里宰老百姓的耕牛、鸡、羊,闹得老百姓四散奔逃。”
红娘子骂道:“没用的东西,连是谁家的人马也探不明白!大公子,你同二公子留在寨中,我自己带几十名骑兵亲自前去瞅瞅。”
李信说:“倘若是前来劫营,他们会趁半夜或五更前来。既然是停下来埋锅造饭,等待天明,足见并无意前来劫营。况且看不见有后续兵马,正北边也没有一点动静,这一支骑兵来得确实十分奇怪。德齐,你留在寨中照料,督促各营整好人马,以备万一。我和红帅一起前去瞧瞧,大概用不了一个时辰就回。”
他同红娘子带领各自的亲兵和中军营的一百名精锐骑兵,奔出神垕西门。这时,天已经大亮了。
李信和红娘子驰出神垕西门,转眼间已跑了七八里路,在一座小山丘上立马了望。这儿,离那支来路不明的骑兵的临时扎营地不过二三里远,看得相当清楚。只见那支骑兵虽在休息,有人喂马,有人做饭,却仍然部伍整齐,在扎营地的周围路口都戒备森严。附近的村庄虽然十分残破,居民稀少,但仍有少数老百姓送茶水,送柴草,绝不像看见官军那样惊慌逃命,尽量向荒山野谷中躲藏。树林中有一面红旗,由于树枝掩映和薄薄的晨雾笼罩,确实看不清楚。李信和红娘子都开始疑心这会是李闯王的一支骑兵,但都不肯说出口来,因为这事情使他们觉得太玄虚了。平白无故,李闯王怎么会派出几百名骑兵,远离大军三日路程,到此何干?他们正要派几个人前去侦察、询问,忽见一小队骑兵奔驰而来,数了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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