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都想跟着攻城。我怕人太多了,乌合之众,没有军纪,好坏不齐,倘若有人进了城随意放火打劫,奸淫妇女,乱杀良民,可不是糟了?我红娘子原是个踩绳卖解的,吃的江湖闯荡饭,做的东西南北人,到处受人欺侮,如今造了反,人家怎么看我,我自己心中有数:说得文雅一点儿是巾帼绿林,说得不好听一点儿是女响马、女贼。攻破杞县,有人不遵军纪,扰害了城中百姓,就是违背我红娘子的起义宗旨。再说,”她笑了一下,“大家骂我红娘子还不要紧,叫大家骂你们两位公子,何苦呢?所以我坚决不叫穷百姓都随我攻城,只在城外挑选了不到五百人,夹在我的人马中间。我还向他们一再言明,有人敢拿百姓一针一线的,只杀勿赦。在五里铺停留了一个时辰,一则重新向全军严申号令,二则分派人马,三则等待二公子派人回李家寨去叫尊府上的奴仆和家丁来到。五里铺左近百姓,纷纷替我们绑好云梯,又把十来架云梯抬到城河边。我知道这些云梯用不上,也不在意。看看,你李大公子一人有难,万人出力。谢天谢地,你出狱了,我的这出戏也唱完了。下一步怎么走,听你的将令。”
李信正待说话,饭端上来了。每人满满的一大碗芝麻叶糊汤杂面条,另外一碗生调葱花青萝卜丝,一小碟辣椒汁儿。尽管冬天夜长,天也大亮了。在吃着糊汤杂面条时,本来还要商议下一步怎么办的重大决策,但是城里连来两趟人,向红娘子禀报说城里开始放赈,四郊饥民拥挤在城门口,都要进城领赈粮,已经发生了踏伤妇女老弱的事,又禀报说也有人趁火打劫,已经在十字街口斩首示众。另外,从陈留附近回来的探马禀报,说开封到陈留一段路上尚无官军影儿,但谣言很多,说陈永福在开封南门外校场点兵,很快就会带人马前来杞县。红娘子一面听各方禀报,一面连二赶三地吃糊汤面。她吃完两大碗,又添半碗,饱餐一顿,然后站起来说:
“两位公子好生休息,我到城里瞧瞧去。等把事情安排停当,我就马上回来。”
李俊说:“你连日辛苦,很少睡眠。你休息,让我进城照料。”
“你难道不是同我一样?你们都抓紧这个时机休息一下,哪怕是只合合眼皮儿也好!”
红娘子说过以后,头也不回,提起马鞭子走了出去。只听见大门外一匹战马短促激昂地叫了一声,喷几下鼻子,跟着是一小队骑兵的马蹄声向县城西门响去。
“德齐,你看下一步如何办?”吃毕糊汤面条,李信向他的兄弟问。
“只有毁家起义一条路,别无他途。”
李信点点头,语气沉重地说:“只好如此。事既无可挽回,我们只好忍痛抛弃祖宗坟墓,甘做不肖子孙。”停一停,他又苦笑一下,自我解脱说:“好在我只是名中乙榜①,并未一日为官,食君之禄。你同红娘子可曾谈下一步如何走?”
①乙榜——中举俗称“中乙榜”。
“我们只想着如何救哥出狱,别的没有多想。有些重大题目,等红娘子从城里回来,自然要赶快商定。听红娘子口气,似有拥戴哥做主帅之意。”
李信在心中暗吃一惊,半天没有做声。李作同红娘子破城劫狱,使他只得随着大家造反,已经是他始料所不及,在思想上很被动,更没有料到红娘子要拥戴他来做主帅。作为一个大家公子,平日过着奴仆成群、一呼百诺的生活,又加上在文武两方面都自视不凡,也被朋辈所称道,他自然不能随便地屈居人下,要造反他当然自做首领,不能听红娘子的将令行事。然而目前有种种原因使他不愿做主帅:第一,是红娘于救他出狱,他不能一出狱就接替了红娘子的主帅地位。第二,红娘子的手下已经有一千多可以随她出生入死的部下,尤其那做头目的都是原来卖解班子中的旧人,而他兄弟俩来到红娘子军中毕竟是居于客位,并无根基。第三,目前群雄并起,长江以北,直至哉辅,烽火遍地。他现在同红娘子孤军新起,人马很少,又在豫东平原,很难站稳脚跟。第四,长期以来,他虽然对朝廷的各方面行事都很不满,但是仅限于在思想中,偶尔也在口头上评议朝政,从没有起过反对朱姓皇统的念头。近一两年他细察时势,也看出来明朝有不少亡国迹象,但是他从没有想到推倒大明的江山会有他插手。现在他刚刚被迫走上背叛朝廷的道路,忽听李侔说要拥戴他做这一支起义队伍的主帅,使他的思想和感情又一次猛然震动……在片刻间,他陷入一种极其复杂、矛盾的心理状态,低头不语,双眉紧皱。
李作催问:“哥,你如何决定?”
李信又沉默片刻,忽然说:“此事万万不行!德齐,红娘子是巾帼英雄,你大概也看得明白。在目前,我们只能拥戴她做主帅才是道理。”
李侔说:“经过破杞县这件事儿,我更加看出来红娘子确实有勇有谋,不愧是巾帼英雄。就拿这次来搭救哥出狱说,她不是从砀山把人马直然向西南拉到睢州境内,而是拉到商丘西北,靠近黄河①,为的是不引起杞县城内注意;纵然官府知道这是她红娘子的人马,也只以为她打算往河北去,回她的家乡长垣。从商丘境出发来攻杞县,本来是从东方来,攻东门、北门最便。可是她故意兜个圈子,先到韩岗附近,截断通往开封的大道,然后进攻西门。我起初不明白,她为什么向我提出要兜圈子从韩岗附近转来攻杞县城。她说:‘要是咱们从东面或北面去攻杞县,万一知县这狗官在我们攻开花县之前,命人把大公子捆在马上,押解开封,咱们就抓瞎了。即令咱们兵临城下,狗官还是会想办法悄悄地把大公子解往开封。咱们的人马不多,万不能把杞县的四面团团围住!咱们先到韩岗和杞县之间,就使他不敢起这个念头。’像这样思虑周到,胆大心细,确实令我敬佩。”
①黄河——当时的黄河是从开封的北边向东偏南流,经过商丘城北三十里处的丁家道口。
“所以……”
李信一言未了,那个派去李家寨给汤夫人报信的仆人恰好回来,递给他一封书子。李信拆开一看,脸色阴沉,将书信交给李侔,心情沉重地背着手走出大门。
李信走到村边,看见红娘于的人马从城里押运粮食、财物回来。骡、马、驴子、牛车、马车、手推的洪车和平头车,一齐使用,在大路上络绎不绝。男女老少百姓在村边站了一大堆,向大路和城边观望,纷纷地小声议论。他们一认出走到村边来的就是李信,便将他围了起来,十分亲热,问长问短。李信刚才走近众人的背后时,仿佛听见有人在谈论李闯王的什么事,现在便趁机向他们询问:
“你们听说李闯王现在何处?有些什么消息?”
老百姓立刻告诉他许多传闻,说李闯王从上月中旬来到河南,先到南阳府境内,一路向北,眼下已到了河南府境内,到处攻破山寨,打富济贫,救活百姓,十分仁义;又说饥民争着投顺闯王,连举人秀才也都跑去投顺。李信问举人中谁人投了闯王。大家却说不清姓名,只说确实谣传有举人投了闯王,很被重用。李信问李闯王眼下有多少人马,百姓们有人回答说有十几万,有人回答说有七八万,虽无准确消息,却是异口同声,都说李闯王的行事与从前所知道的众多农民起义首领大不相同,比官军强似百倍,显然是一派夺取天下的气象。百姓们的这些谈话深深地震动了李信的心。他没有料到自从他下狱以后短短的半个月中,豫西局面发生了如此重大变化。同百姓们又谈了几句话,他怀着很不平静的心情走进村里。
从城里运来的粮食和各种财物都堆放在村庄中的打麦场上,有一个小头目带着十几个弟兄负责看守。李信看了一阵,想着这些粮食和各种财物都堆在这里很不妥当,万一陈永福真的已回开封,很快带兵前来,或者有别方面风吹草动,红娘子既要迎敌作战,又要把堆积如山的粮食和财物运走,仓猝之间很不好办。于是他回老营去找李作商量。
李侔坐在自柳木靠背小椅上,后脑和脊背靠着土墙,呼呼地打着鼾声,手中还拿着那封字体虽然潦草但十分娟秀的书信。李信没有惊动他,把书信从他的手中抽取出来,坐在火边的小椅上,重读一遍。他的妻子在书信中写道:
自道家难,日夜忧苦。洗面之泪难于,刺骨之恨何深。纵然百般奔走,营救无门;坐看群凶鸥张,杀人有路。覆盆之下,呼天不应。妾真不知尚有与夫君再见之日,惟思死为厉鬼,以报此仇。
数日前有仆自汴奔回,云二公子在省城彷徨无策,愤而出走,不知何往。妾痛哭竟夕,疑虑满怀。差人四出打探,而德齐弟行踪杏然。阖宅上下,几已心碎望绝。宗亲扼腕,莫知为计。不意红娘子义旗西来,如从天降;饥民内应,坚城自开。还我夫君,实为大幸。然杀官劫狱,国法难容;从贼谋逆,纲常全悖。历世忠孝,千秋名节,毁于一旦。妾虽无知,亦读诗书;反复思惟,心胆俱碎。百年清华,覆在眉睫;抄家灭门,来不旋踵。昨夕之前,妾尚望能拼此祖宗家产,救夫君早出牢狱,从此随夫君避世隐居,不问外事,安贫乐道,终老蓬荜。天乎,天乎,而今已矣!
事已至此,难求善策。区区之意,仍望垂察。夫君应念世受国恩,身非同于细民;偶遭家难,势不比于戍徒。雍丘非大泽之乡①,公子岂揭竿之辈?莫谓骑虎难下,欲罢不能;当思脱身有术,端赖勇决。望夫君与德齐弟临悬崖而勒马,值歧路而回车。冥冥苍天,或能鉴佑!
妾一妇人,少更世事。遭此大故,几欲轻生。挥笔洒泪,五内如焚。千言万语,书难尽宣。伫候归来,重睹一面!
①雍丘非大泽之乡——杞县在五代以前称为雍丘。大泽乡(在今安徽宿县境内)是陈涉、吴广起义的地方。
李信将这封书子看了两遍,叹了口气,将书信叠好装好,揣进怀中。没有惊动李侔,他走出老营大门,正要带着家丁们骑马进城去帮助红娘子料理放赈的事,恰好一个小头目奉红娘子之命驰回村中。
小头目一看见李公子就跳下马来,走到他的面前躬身说:“大公子,红帅命小的回来看看你老跟二公子都睡了没有。她请两位公子赶快好生休息,等她回来好商量大事,吃过午饭就要离开这里了。”
“红帅什么时候回来?”李信问。
“她说她在城里把事情安排一下,马上就回。”
“分粮放赈的事做得怎样?”
“原来因为饥民太多,至少有几万人,乱糟糟的,挤呀,推呀,踩伤了不少人。你家那位七爷挺能干,他急了,说是他要用军法部署饥民。俺们也不懂,怎么用军法部署饥民?还以为他要杀人哩。俺赶快走到他的身边,小声对他说:‘七爷,破城时红帅严申军令,不准擅杀平民。你老可不能动肝火呀!’七爷没理我,只见他这里一指划,那里一吆喝,不用半个时辰,把几万饥民分成一群一群,排列成队,满城大街小巷都一行一行地坐满了。每一队举出两个人做正副头儿,照料自己的一队饥民不许乱动。粮食分十个地方发放。一队一队地前去领粮,不叫去不许乱动。凡领了粮食的,立刻由正副头儿带领出城。在城里住的,都回到自己家里。凡已经领粮出城的不许再进城,回到家里的不许再出来。满城不许有闲人走动。我们红帅起初勒马跟在七爷背后,看他指划,不住地笑着点头,后来就抽调三百名弟兄,帮助大街小巷的饥民们维护秩序。我们红帅十分高兴,对我们伸着大拇指头称赞说:‘李府上的人才真是多!’要不是七爷这一手按军法部署,事情很要乱哩。快啦,快啦,我们红帅快回来啦。”
听了这个头目的禀报,李信喜形于色,不觉说道:“这后生,果然不错!”
他放心地走回老营,在一张床上躺下去,思索着要同红娘子商议的一些重大而吃紧的问题。但是十多天的监狱生活使他的肉体和精神都受到折磨,非常疲倦,很快地就睡熟了。
约莫中午时候,赈济饥民的粮食已经发放完了。红娘子下令部队撤出城外,集中在西关和南关待命。四门仍旧派兵把守,城内也仍旧派少数骑兵巡逻,为的是防止城内发生放火和抢劫事件。还在已时左右,红娘子一面监督放粮,一面召来四门里甲,叫他们分派城厢所有大户和一般殷实之家,合理分摊,赶快为一千五百将士做饭,并下令大户拿出草料,使骑兵赶快喂饱马匹。杞县城关住户,一则震于红娘子的军令森严,二则感激破城后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