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 作者:姚雪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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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 作者:姚雪垠- 第5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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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出两锭元宝和两个金锞子塞进对方手里,接着说:“这只是聊表微意,请阁下莫嫌礼薄。一俟大事告成,另当重谢。事情很急,成与不成,我都不能在此多停,务乞费心通融,就在今晚引见。”

  承启官想了想,说:“马将军,我劝老兄赶快回去,不要在此停留。阁部大人严令,如曹操等一切头领都可招抚,惟独不许招抚你家八大王。我家镇台大人受阁部大人节制,如何敢违命受降?”

  马元利又笑了一笑,说:“老兄所见差了。第一,官府做事,向来是虎头蛇尾,变化不定。杨阁部说惟独对我们张帅不赦,我看也不过是那么说说罢了,何必对这句话看得认真?第二,左帅大人只是朝廷一个总兵,我们张帅如果投降,也只能向朝廷投降,由杨阁部代朝廷受降。我们只是想请求左帅大人探探阁部口气,并非径向左帅大人投降。此事倘若不成,对左帅大人无损;倘若成了,也可说是左帅大人玛瑙山一战之功。况且我家张帅差我给左帅大人带了些贵重礼物,不管左帅肯不肯在杨阁部前探探口气,我都须将礼物当面呈上,方好回去销差。”

  “你们给镇台大人带来些什么礼物?”

  元利从怀中取出一张红纸礼单,请承启官看看。承启官不看则已,看罢之后,脸上露出笑容,将礼单藏在自己怀中,说:

  “老马,咱们是熟人,请不必瞒我。你们张帅行事十分诡诈,这是否是一个缓兵之计?”

  “我们张帅行事该诚则诚,该诈则诈。”

  “此话怎讲?”

  “倘若他没有一片诚心待人,为什么几万将士肯生死相随?至于打仗,自古‘兵不厌诈’,哪有那么老实的。倘若你们也老老实实打仗,就袭不破我们玛瑙山老营了。小弟这次奉命来见左帅大人,确实十分诚意,不惟为我们自己,也为使左帅长保富贵。”

  “老马,你别胡扯啦。你们想投降,怎么说也为着我们镇台大人长保富贵?”

  “朝廷上的事你我都很清楚。有些机密话须要见了镇台大人时方能面陈。”

  “好吧,我替你传禀传禀。只是如今朝廷耳目甚多,我们行辕中也有不少人认识你的,万一被人识破,诸多不便。我马上替你找个地方住下,千万不可随便露面。”

  “多谢老兄。随小弟来的还有二十几名弟兄,请仁兄安置在一个地方。另外,还有什么事在下该注意的,什么人小弟该见的,请仁兄指示。”

  “你同我们中军大人刘将军不是认识么?”

  “认识。小弟此来,也给刘将军带了一点薄礼,请仁兄费心引见。”

  承启官一听说有礼物带给刘将军,马上点头说:“好,这容易。应该请他帮忙。我只能替你传禀上去,倘若镇台大人不肯见你,我也没有办法。刘将军是镇台大人面前红人,只要他说话,镇台大人没有不听从的。像这样机密大事,非要他……”

  承启官话未说完,他手下的一个传事小校匆匆地找了来,告他说由督师辅臣衙门来了紧急机密文书,要他立即呈到镇台大人面前,不能迟误。承启官略微有点吃惊,担心这个小校会认出马元利来,赶快说:

  “我马上就去。请他们吃茶休息。”等传事小校走后,承启官向马元利说:“如今风声正紧,老兄此来,真是太冒风险!杨阁部已经来了几道火急文书,催促我们镇台大人进兵。方才来的,准定又是催促进兵的文书。在目前这样节骨眼上,镇台大人未必肯传见老兄。在这平利城中,杨阁部大人的耳目不少,可不是好玩的!”

  马元利微微笑着,神色安闲地说:“小弟急欲拜见中军参将刘大人,请老兄早一点费心引见。另外,为着避免众人耳目,请老兄替我安排一个僻静下处,停留一晚。”

  “我马上就去找刘中军,将你带来的礼物送上。似此大事,你非仰仗他在镇台大人面前说话不可。请你在此稍候片时,我马上吩咐一个可靠人带你去找一个僻静下处休息。你的随从们也都要万分小心,不可上街走动。”

  马元利连声称谢,同时心里说:“只要你不出卖我就好了。”

  当时平利城里城外,驻满军队,一片乱糟糟的。左良玉的承启官命自己的手下心腹人在城角一个僻静地方替马元利等人找一个落脚地方。他又在黄昏以后,请左良玉的中军刘参将同马元利见了面。这位刘将军受了重礼,答应尽力帮忙,嘱咐马元利安心等候消息。

  一更过后,承启官见左良玉的身边没有别人,只有他的中军参将侍立身旁,便趁机将张献忠差马元利前来乞降的事悄悄禀明,并将礼物单呈上。左良玉因为杨嗣昌不断催促进兵,今日黄昏前又接到火急檄文,正在不知如何应付。他不想接见张献忠的秘密使者,但看承启官摆在他面前案上的礼单,又不免有点犹豫,轻轻骂道:

  “操他娘,不知八贼又捣的什么鬼!”

  刘中军躬身小声说:“不管八贼捣的什么鬼,这一份重礼不妨收下,马元利不妨许他来叩见大人。肯不肯受降,是朝廷和杨阁部大人的事。大人是否可以探一探阁部大人的口气,等见过马元利再作决定。”

  左良玉点点头,对承启官说:“把礼单念给我听听。”

  张献忠的礼单上开着纹银三千两,黄金一百两,另有珍珠、玛瑙、古玩、玉器等宝物十件。左良玉听毕,又轻轻点点头,问道:

  “马元利来到这里可有外人知道么?”

  承启官说:“回大人,并无外人知道。”

  “好吧,你们先把礼物抬进来,随后引他来见。今夜天不明就叫他离开此地,不可大意。”

  当礼物抬进来时,左良玉亲自看了一遍,拿起来一个一尺多长的碧玉如意看了又看,不忍放手。他因为自己名良玉,所以每得到一件美玉就认为是吉利之兆,何况这又是一个如意,象征事事如意。过了一阵,他吩咐将礼物收起来,问道:

  “马元利来了么?”

  承启官回答说:“现在外边等候。”

  “带他进来。”

  不过片刻,马元利被悄悄地带了进来。平时镇台行辕中的威风,仪注,一切不用,更无大声禀报和传呼。承启官只小声向左良玉禀道:“马元利叩见大人!”跟着,马元利小声说道:“末将马元利叩见镇台大人!”便跪下行礼。左良玉听马元利自称“末将”感到刺耳。马元利既不是朝廷将领,又不是敌国武官,而是一个“流贼”头目,怎么能在堂堂“平贼将军”面前自己谦称“末将”?但是他已经接受了对方重礼,加之马元利气宇轩昂,举止大方,左良玉心上的不舒服感觉只一刹那就过去了。他略为欠身还礼,并叫元利坐下。元利表示谦逊,谢坐之后,侧着身子就座。左良玉态度傲慢地问:

  “是张献忠差你来乞降么?”

  马元利恭敬地欠身回答说:“回大人,末将并非前来乞降。敝军全军上下深恨朝廷无道,政治败坏,弄得天怒人怨,百姓如在水深火热之中,所以誓为救民起义,绝无乞降之意。”

  左良玉不禁愕然。承启官已经退出,站在帘外窃听。中军刘将军侍立在左良玉身边。帘内帘外同时吓了一跳。左良玉一脸怒意,瞪着马元利问道:

  “你不是对本镇的中军参将和承启官说过你是奉张献忠之命,要见本镇乞降么?”

  “请恕末将托辞请降之罪。倘非末将这样托辞,未必能谒见大人。况如今朝廷耳目众多,万一风声传出,有人知道我奉命前来乞降,大人不允,朝廷也不会怪罪大人。倘若末将随便吐露真实来意,对大人实有不便。”

  中军和承启官听了这几句话放下心来。左良玉的圆瞪着的眼睛恢复常态,怒意消失,又问:

  “不是乞降,来见本镇做甚?”

  “末将特来面呈张帅书信一封,敬请钧览。”

  马元利从怀中取出张献忠的书信,双手呈上。刘中军替左良玉接住,拆开封套,对着左良玉小声读了一遍。左良玉在片刻中没有做声,思索着书中意思。这封书子因写得很短,字句浅显,所以他一听就完全明白,而且觉得有几句话正好说中了他的心思。但是,那“唇亡则齿寒”一句话又有点刺伤了他,使他恼怒不是,忍受也不是,只好心中苦笑,同时暗暗骂道:“哼,我是朝廷大帅,拜封平贼将军,会同你贼首张献忠‘唇亡齿寒’,什么话!”由于他养成了一种大将的威严,这心中的苦笑流露到脸上就化成了一股严峻的冷笑。马元利注意到左良玉脸上的冷笑,略微有点担心。他不等左良玉开口,欠身赔笑说:

  “大人,这封书信的意思不仅是为着敝军,也是为着大人的富贵前程。杨阁部一方面看来很倚重大人,请求皇上拜封大人为‘平贼将军’,一方面却对大人心怀不满。今年闰正月,杨阁部曾想夺大人的‘平贼将军’印交给贺疯子,此事想大人已经听说。倘若大人没有玛瑙山之捷,此‘平贼将军’印怕已经保不住了。所以张帅书子中的话,务请大人三思。”

  左良玉阴沉着脸色说:“你这些话都不用再说,本镇胸中自有主见。十天以来,督师大人不断羽檄飞来,督催本镇进兵。今日黄昏,又有檄文前来,督催进兵火急。本镇为朝廷大将,惟知剿贼报国,一切传闻的话,都不放在心上。你是前来替张献忠这狡贼做说客的,休要挑拨离间,顺嘴胡说。你走吧,不然我一旦动怒,或者立刻将你斩首,或者将你绑送襄阳督师行辕。”

  马元利不亢不卑地赔笑说:“末将来到平利,好比是闯一闯龙潭虎穴,本来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既然大人不许末将多言,末将自当敬谨道命,此刻只得告辞。”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微微流露一丝冷笑,跟着又恭敬地说:“可惜末将有一句十分要紧的话,就只好装在肚里带回去了。”

  左良玉问:“有什么要紧的话?”

  马元利说:“常言道,当事者迷,旁观者清。就旁人看来,大人或是长保富贵,以后封伯封侯,或是功名不保,身败名裂,都将决定于近一两月内。就末将看来,不是决定于两月之内,而是决定于今天晚上。”

  左良玉心中一惊,故作冷笑,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马元利问:“大人允许末将直言不讳么?”

  左良玉用眼色示意叫元利坐下,虽然不再说话,却目不转睛地望着元利的脸孔。元利坐下,恭敬地欠着身子说:

  “今晚大人如能听毕末将率直陈言,仔细一想,就可以趋吉避凶,常保富贵,不日还会封伯封侯,荫①及子孙,否则前程难保。请大人不要怪罪,末将方好尽言。”

  ①荫——由于立了功勋,子孙被朝廷恩赐官职或功名,叫做“荫”。有的萌官是世袭的。

  “你说下去。说错了我不罪你。”

  马元利接着说:“目前我们张帅已入兴归山中,与曹操大军会师。此去兴山、秭归一带,数百里尽是大山,山路崎岖险恶,处处可以设伏,也处处可以坚守。敝军将士人人思报玛瑙山之仇,士气十分旺盛。大人向兴归山中进兵,倘若受了挫折或劳师无功,那一颗‘平贼将军’印还能够保得住么?大人今日的大帅高位和威名能够保得住么?反过来看,今日大人暂时按兵不动,在此地休养士马,既不会稍受挫折,也不会被杨嗣昌加以逗留不进之罪。十余年来,朝廷对于巡抚、总督、督师、总理等统兵大臣,说撤就撤,说逮就逮,说下狱就下狱,说杀就杀,但对于各地镇将却尽量隐忍宽容,这情形不用末将细说,大人知之甚悉。那些倒霉的统兵大臣,不管地位和名望多高,毕竟都是文臣,朝廷深知他们自己不敢造反,他们的手下没有众多亲信将士会鼓噪哗变,所以用他们的时候恩礼优渥,惹朝廷不满意时就毫不容情。当今皇上就是这么一个十分寡恩的人!他对于各地镇将宽容,并非他真心宽容,而是因为他势不得已,害怕激起兵变。去年罗猴山官军战败,大人贬了三级,戴罪任职,但朝廷不敢将大人从严治罪,过了三个月反而将大人拜封为‘平贼将军’。为什么?因为大人有重兵在手,朝廷害怕激变。官军罗猴山之败,河南镇总兵张任学责任不大,却削籍为民,一生前程断送。为什么?因为张任学是个文官做总兵,莅事不久,对手下将士并无恩信,朝廷不害怕对他严厉处分会激起兵变。在当前这种世道,做大将的,谁手中兵多,谁就可以不听朝廷的话,长保富贵;谁的兵少,无力量要挟朝廷,谁就得听朝廷任意摆布,吉凶难保。……”

  左良玉轻声说:“你不必兜圈子,朝廷上的事我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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