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炳问:“周王殿下有何钧谕?”
高说:“刚才刘承奉来传周王殿下钧谕,”他停了一下,自己先站起来,梁炳等人也赶紧站起来,肃立不动。他用恭敬严肃的声调接着说:“周王殿下闻李自成即将攻城,十分忧虑,传谕我开封文武臣工,矢勤矢勇,打退闯贼进攻,以待朝廷救援。因见城中百姓饥困,人心浮动,特谕我等一心一德,妥为安抚百姓,安抚军心,务使流贼无隙可乘,洛阳、襄阳之惨变不再见于今日,则开封官绅百姓幸甚,国家幸甚!”说到这里,他闪着泪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上边几句话,就是刘承奉来传的周王殿下的钧谕。大家坐下吧。”
大家都又恭谨地坐下。实在周王的传谕也是一般的话,并无新鲜之处。周王的担忧也正是大家的担忧,所以听了传遍,大家都觉得心头沉重。高名衡又说道:
“我请你们各位来,是因为我得到探子禀报的一些重要消息,是否真实还不敢说,看来十分之九是可靠的。第一个消息是,皇上已经将兵部尚书陈大人下到狱中。”
大家猛吃一惊。陈永福问:“何故下狱?”
高名衡说:“听说他的罪名是暗与东虏议和,还说他失陷了洛阳、襄阳两处藩封重地。”
大家都觉得十分吃惊,几乎不敢相信,想道:不是皇上原来有意同东虏议和么?怎么又把陈新甲下狱呢?另外大家也很奇怪:洛阳、襄阳失守,不能归罪于陈新甲,而应归罪于杨嗣昌。杨嗣昌奉命督师,剿贼失败,致有洛阳、襄阳之陷,与陈新甲何干?既然杨嗣昌不曾因失陷两藩获罪,他死后皇上派人前去致祭,还赐了祭文,陈新甲为什么独独要获罪呢?这一切疑问,大家都不敢说出口来,只是觉得朝中事太可怕了。
停了一阵,高名衡又说:“另一个探到的消息是,闯贼确将于七月上旬大举攻城,我们不可不预作准备。”
大家都将眼睛望着陈永福,默默不言,神色忧愁。
陈永福想了一下,说:“抚台大人,各位大人,以我看来,目前闯、曹二贼兵力十分雄厚,守城军民也真是疲惫,但是我身为武将,守开封一定要尽力而为,纵然粉身碎骨,决不后退一步,但求军粮有着落,周王殿下不吝赏赐,方好鼓舞军心民气,齐心协力。”
高名衡说:“陈将军所言甚是,粮食方面我们正在设法,可是也是一天比一天困难。至于赏赐,周王殿下的话比较好说。依将军看来,倘若七月上旬流贼攻城,我们到底有没有把握把开封坚守下去?”
陈永福摇摇头说:“战争之事,瞬息万变,有许多话也很难事前说准。”
高名衡说:“请将军不必顾忌,有话不妨直言。”
陈永福说:“闯、曹合营以后,流贼能战之兵大约十万,骑兵大约三万,至于胁从之众,老弱妇女合起来,大约百万。在攻城战中,胁从之众也很有用,这是流贼比我们力量强大的地方。我们还有一个困难之处,是民饥兵疲,能够真正打仗的也不过一万多人。很多百姓愿意守城,守城就是守家,可是天天饿着肚皮,终有一天会人心离散,所以我对于开封守城也只能尽力而为。有粮有钱,事情就会好办。”
高名衡说:“陈将军所言确是实情,但流贼也有其可乘之机,首先是闯、曹二贼不和,人尽皆知。曹操常有投降朝廷之意,倘若我们令其互相猜疑,互相牵制,他们的攻城力量就会减去一半;如果能把曹贼说动,令其投降朝廷,则闯贼将不战自败。”
陈永福说:“大人所谋甚远,但此事仓淬之间恐难成功。”
高名衡点点头,又说:“我们城中粮食虽然十分困难,可是流贼人马众多,粮食是从各地方运来的,日久屯兵坚城之下,也将有很大困难。这时只要有援军前来,或有别的办法,断了流贼的运粮之道,流贼也就不能长围开封。”
陈永福说:“大人所言极是,但今日并无援军前来,没人去断流贼运粮之道,奈何?”
经陈永福一问,大家都觉束手无策,有的摇头,有的叹气。
高名衡又说:“风闻朝廷将派商丘侯若谷为督师大臣,来救开封,看来不日侯大人会到封丘。”
陈永福说:“侯大人虽然声望很高,但手中无兵无将,所指望的是左昆山。左昆山新败之后,驻在襄阳,是否会重新率兵前来开封,看来也不一定会来。至于别路援军,虽然听说有山东的刘泽清,山西的许定国,可是都很难指望。目前惟—可靠的还是我们守城的军民。只有守城军心民心不散,有粮食吃,才能够保开封不落人流贼之手。”
黄澍说:“镇台大人所言极是。远水不解近渴,更不能望梅止渴。现在义勇大社马上就要成立,成立之后,守城力量就又增加了许多。但今日燃眉之急尚不是敌人攻城。今日下官到曹门坊察看出粜粮食的情况,看到那里十分混乱,军民相争,民与民争,军与军争。如此下去,不但不能使饥民买到粮食,反而会引起军民互斗,后果将不堪设想,所以必须立即设法制止混乱。”
大家听了都觉得十分吃惊。高名衡赶快问道:“黄推官有何善策?”
黄澍欠身说:“请大人速出告示,明文规定:三、六、九日散兵粮,余日让百姓籴粮,兵了平日不准下城,下城者立斩。郡王青拎另外发给粮食,也不准率家人前去买粮。”
梁炳听了说:“这办法好,好,可以把军民分开。”
陈永福说:“本来军人不该买粮,军人粮食都是由官府散发。”
黄澍说:“虽由官府散发,但有些官兵为他的亲戚买粮,有的人说不定买了粮再倒一手,卖给别人,因此引起混乱。”
陈永福说:“既然有此情况,就请抚台大人赶快出一告示。凡是兵丁,从今日起不准下城买粮,违者立斩。”
高名衡说:“这事立刻就办,我马上就吩咐文案师爷将告示拟出,张贴通衢。”
他们都心中清楚粮食没有来源,这次举办发粜原是个糊弄局儿,只打算举办三天,骗得“当道尽心为民”的舆论,事后呈报朝廷。但是谁也不肯说穿粜粮的真实用意和张贴告示的无用。
梁炳问道:“大人命公子赴京呼救,不知是否已经到京?目前正军事危急之时,陈本兵获罪下狱,大人可知道何人继掌中枢①?皇上可另有知兵的得力大臣?”
①中枢——通常指中央政府,明代习惯指兵部。大概由于宋朝的枢密院掌管军事,明去来不远,故称兵部为中枢。
高名衡叹口气,摇了摇头。他知道一点朝廷消息,但是他不愿说出,只是感慨地说:
“北京呀北京!皇上在目前……”
众官注目望他,等他将这句话说完。但是他深深地叹口气,不再说下去了。
李自成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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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朱仙镇溃败之后,丁启睿、杨文岳、左良玉都有密奏到京,说明溃败的原因和经过情形,虽然都有请罪的话,却尽量将罪责推给别人,并且大大夸大了李自成人马的数目。丁启睿和杨文岳在仓皇逃窜数日后,又在汝宁会合。他们虽然也有矛盾,但在谈到溃败原因时又互相有些包庇,都将主要罪责推给左良玉。
崇祯看了他们的密奏,愤怒谩骂,继而痛哭,叹息自杨嗣昌死后剩下的全是庸才。他下旨将丁启睿“褫职候代”,杨文岳“褫职候勘①”,而对左良玉只下旨切责,希望他固守襄阳,整兵再战,以补前愆。
①候勘——等候问罪。
他在灰心失望之中,想着幸而周延儒被他起用,回到内阁任首辅。尽管从崇祯六年六月他将周延儒罢黜归里,但他知道延儒原是个做事敏捷的人,只因朝廷上门户之争,使他一怒之下将延儒斥逐,经过他换过几个首辅,看起来都不如延儒练达有为,不愧是“状元宰相”。所以他不久前听了朝臣们的意见,重新起用延儒,对他期望甚殷。对了启睿。杨文岳、左良玉三个人的不同处分,崇祯也是采纳了他的意见,由他“票拟①”。现在崇祯为急于救援开封,在整个朝廷大臣中选不出一个可以受命督师的人物。他不想将全体辅臣召进宫来,只要首辅周延儒在文华殿单独召对。
①票拟——明朝内阁辅臣代皇帝拟出批示、饬谕稿子,叫做票拟。
周延儒一听太监传谕他单独去文华殿召对,便猜到八九分是密商选派督师救汴的事。他这次能够“东山再起”,回朝重任首辅,也借助东林和复社①人物张博的吹嘘活动。朱仙镇溃败后,他向皇上建议对左良玉从轻处分,虽然是因为左良玉手中掌有重兵,又希望他继续打仗,另外也因为左良玉是商丘侯询提拔起来的,而侯氏弟兄都是东林人物。现在当他随着一位御前太监往文华殿走时,他的主意已经打定了。
①复社——崇祯年间继东林之后出现的一个最重要的结社。
崇祯等周延儒行了礼,赐座以后,跟着问道:“如今开封被困,望救甚急。卿看何人可以前去督师,为开封解围?”
周延懦站立回答:“左良玉曾受侯恂提拔之恩,耿耿不忘,陛下可曾听人说过?”
崇祯轻轻点头:“朕也有所闻。”
周延儒接着说:“如今虽然有朱仙镇之败,然左良玉已至襄阳,立住脚跟,看来不难很快恢复元气,整军再战。前次之败,败于督师、总督与平贼将军不能和衷共济。故必须选派一位他素所爱戴的大臣出任督师,庶几……”
崇祯截住问:“你是指的侯恂?”
延儒躬身说:“是,陛下。恐怕只有侯恂可以指挥得动。”
崇祯沉吟片刻,狠狠地说:“左良玉骄横跋扈,朕已百般隐忍,仍然不知俊改!”
延儒小心地说:“左良玉虽然辜负圣恩,然目前中原寇氛猖撅,尚无宁日,像良玉这样有阅历、韬略之将才亦不易得。望陛下从大处着眼,待其以功覆过。有良玉在,不惟献贼胆慑,即闯贼亦有所顾忌,不能肆志中原。看闯贼不敢乘朱仙镇战胜余威,分兵穷追,直下襄阳,就可知闯贼仍不敢轻视良玉。”
崇祯又沉吟片刻,问道:“左良玉能够很快恢复元气么?”
“左良玉威望素著,善于驾驭,远非一般大将能望其项背。看他密奏,说他到襄阳之后,卧薪尝胆,招集旧部··”·、”
崇祯心中急躁,不等首辅说完,问道:“卿着良玉能否再次救援开封?”
延儒说:“这要看对他如何驾驭指挥。”
“他果然能听从侯恂指挥?”
“臣不敢说他必会听从侯询指挥,但知他至今仍然把侯恂当恩人看待。”
崇祯仍不能决定,沉吟说:“姑且试试?”
延儒说:“是否可以将侯询释放出狱,界以援汴督师重任,请皇上圣衷裁决。”
崇祯实在别无善策,觉得这是一个可行的办法。如今对别人很难指靠,只有对左良玉尚可寄托一线希望。他也明白,别的人确实无法指挥左良玉,只有侯恂也许可以指挥得动。然而此事也有难处。他想了一下,说:
“朕也不惜将侯询释放出狱,命其带罪督师,将功赎罪。但是他下狱多年,怕一时朝臣不服,如之奈何?”
周延儒回答道:“这事不难。陛下不妨第一步先将侯,恂释放出狱,给以适当官职,使大家都知道陛下将要重用侯询,将来言官也不会攻击。稍过一些日子,再命侯,恂出京督师,也就很自然了。”
崇祯点点头,觉得周延儒毕竟是个有办法的人,想的这个主意好,十分妥当。他说:
“此事朕再考虑一下,倘确无更合适的人出京督师,言官又不妄议,就将侯。恂释放。”
可是周延儒叩辞走了以后,崇祯心急如焚,哪里能够等待?他立刻把司礼监王德化叫来,命他代为拟稿,下旨将侯佝释放出狱。王德化跪在地上还没有起来,崇祯忽然觉得:“这事要办得越快越好。”随即挥手让王德化退出,自己坐在御椅上考虑了一阵,便提起笔来,在一张四边有龙纹图案的黄纸上写道:
前户部尚书侯恂,因罪蒙谴,久系诏狱。近闻该臣颇知感恩悔悟,忠忱未泯,愿图再试,以功补愆。目今国家多事,更需旧臣宣力,共维时艰。着将侯恂即日特赦出狱,命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平蓟等镇援剿兵饷。钦此!
他命御前答应马上将手诏送司礼监发出,然后靠在御椅上,略微松了口气。正要去看田妃的病,一个太监进来,将陈新甲的一封密奏呈上。他看后心中一喜,不去承乾宫了。
据陈新甲的密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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