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故作沉着,缓步躲到壕沟。直到天黑时,炮声才渐渐稀疏。
由于左良玉的营盘成为义军的炮火的主要目标,左良玉又亲自督战去抢夺炮台,左营三天来所受的猜疑登时减少,对左良玉的谣言也平息了。然而这种变化已经挽救不了官军的败局。从崇祯十三年冬天开始,李自成的部队开始注意火器的重要。经过一年多的努力,张鼐的火器营成了一支进攻官军的可怕力量。目前,炮台准备就绪,很快就要对官军猛烈进攻。
二十二日晚上丁启睿又召集紧急会议,研究作战方略。大家都没有主意。杨文岳仍然主张进攻。他心里想:进攻纵然失败,也不过是溃乱,比不进攻而自溃总要好得多,至少朝廷不会治罪。但别的人都不同意,所以会议还是毫无结果。最后,丁启睿苦笑了一下,说:
“明天再议吧。”
到了半夜,左良玉通知他麾下所有参将以上的将领到他的大帐中听令,并命令他们严守机密,对于来大帐听令的事,不许使别人知道。
将领们陆续到来,他们看见大帐外戒备森严,左良玉的标营亲军已经站好队伍,牵着马等待出发。大家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将下什么军令。有一个将领轻轻地问他的同事:
“是不是我军要独自杀开一条血路直趋开封城下?”
对方轻轻答道:“也许是,马上就会知道了。”
所有来到的人都匆匆地走进大帐去了。外面一片寂静,人马无声,只有繁星和下弦月缀在天上,照得地下人影幢幢。在对面义军营中还闪着火光。所有站在大帐外面的骑兵和步兵都把心提得很高,不知道马上如何出战。
趁着众将来到之前,左良玉从后边走出大帐,独自来到一个小土堆上,向对面敌营瞭望。一群亲随兵将都站在土堆附近,大约在两丈以外,不奉呼唤不敢走到他的身边。大家肃静无声,连轻微的咳嗽声也不敢发出。每遇左良玉心情不佳或将要做出重大决策时,他最讨厌左右人打乱他的安静,日久成了习惯。
今夜,他要决定的事情实在关系重大,也许算得是他一生中最大胆的一次决定。像今夜这样的决定,在贺人龙、李国奇、郑嘉栋等大将都较容易,然而他和贺人龙等大将不同。他在全国将领中声望较高,兵力较强,目前人马在十万以上,他自己受封为平贼将军,麾下有总兵和副将职衔的将领成群,荣誉和权势远超出一般镇帅之上。十几年来,他很少打败仗。尤其自从崇祯十二年在罗猴山受过一次挫折之后,他每遇战事总是小心筹划,大胆进攻,独当一面,不愿受担任督师或总督的文臣节制,朝廷上都骂他骄横跋扈,然而他总是处在胜利之中,不断地建立功勋。特别是对张献忠作战,他几乎是每战必胜。所以荣誉和权势都使他对今夜要做的决定大为苦恼。前天他就在思虑着这一挽救全军的办法,临到行动关头,他却不能不踌躇了。
他继续站在土堆上,在星光月色下默默思忖,下不了最后决心。突然,他看见就在昨天他想夺占的那座炮台左右,又出现了两座黑影,使他顿吃一惊。他推测:这必是对方在天黑以后赶筑起来的两座炮台,大约不到天明,三座炮台上的大炮就会一齐向他营中打炮。他愤愤地骂了一句:“李瞎子要专打我了!”顿时下了决心,不再犹豫。
当他回到帐中时,将领们已经来齐。大家见他进帐时神色严峻,嘴唇紧闭,知道战事临到了决定关头。但是都猜不透他如何决定,有人猜想他可能按照几天前的主意,下令向敌人全力进攻,夺取正北的炮台和营寨,直趋开封近郊,背城扎营,以求立于不败之地。有人知道向闯营进攻不易,胡乱作些别的猜测。等他坐下以后,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他的脸上。整个大帐中静悄悄的,气氛紧张。倘若此时有一枚绣花针落在地上,大概也会被人听见了铿然声音。左良玉先向按官职高卑分两行肃立的众将官扫了一眼,轻声问道:
“如今这局势,你们都清楚。你们看,这个仗,应该如何打才能够使我们全军不至于溃败?”
众将领相顾无言。从正东方传过来三次隆隆炮声。左良玉心中明白,这是敌人故意向了启睿营中打炮,使他不提防正在赶筑的专门对付他的另外两座较大的炮台。他因为自己看透了敌人的诡计,不自觉地从嘴角流露出一丝冷笑。随即,他又用威严的目光追视众将,等待他们说话。一个职位最高的将领见别人都在望他,他习惯地轻轻清一下喉咙,回答说:
“请大帅下令!职将等追随大帅多年,大帅要我们怎么打,我们就怎么打。抛头颅,洒热血,全凭大帅一句话。”他看大帅并未点头,又接着说了一句:“或夺取上游水源,或直趋开封城下,请大帅斟酌,但不可迟疑不决,误了大事。”
左良玉听了这些话,全无特别表情,于是转向一位素有智囊之称的幕僚,轻轻问道:
“局势如此不利,你是智多星,有何善策?”
这个幕僚本来想劝他退兵,但是不敢说出,怕的是一旦退兵会引起全军崩溃,日后追究责任,他就吃不消了。略一思忖,故意说道:
“依卑职看,拼力北进,打到开封城下,也是一个办法,大帅以为如何?”
左良玉冷冷一笑,摇头说:“已经晚了。”
于是帐中又一阵沉默。左良玉知道大家拿不出好主意;目前时间紧迫,也不允许在这里商量太久。他严肃地望望大家,说:
“目前想去开封,为时已晚;要进攻李自成大营,夺取上游水源,断难成功。惟一上策是离开这里,立刻离开,不能等到天明。”
全体都吃了一惊,所有的目光又一次都集中注视在左良玉的脸上。他带着焦急和愤怒的眼神,继续说道:
“刚才我看见贼营又在修筑两座炮台,连白天修筑的一共有三座大炮台。等黎明修成后,必然会向我营一齐开炮,敌人的三十万人马看来也会同时向我们进攻。到那时,丁营、杨营会先我们而逃。他们一逃,我们三面作战,也许是四面被围,再想退走就来不及了。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我们离开这里,先走为上。”
有人问道:“我们现在一走,丁营、杨营还有虎营,这三营怎么办?”
左良玉冷冷地说:“那就得听天由命了。如今保我们左营十二万将士的性命要紧,顾不了那么多了。”
又一幕僚问道:“倘若丁督师、杨总督、虎镇的人马一旦覆没,朝廷岂能不问?”
左良玉向他狠狠地瞪了一眼,说:“朝廷事我早看穿了。今日只说今日,保我们将士要紧。日后事何用今日担忧!”
那个幕僚吓得不敢再说话。左良玉又说道:“我们先往许昌撤退,到许昌立定了脚跟,再作计较。”
有些人明晓得许昌不是立足之地,但也不敢多问。其实左良玉话虽然这么说,他的目的也不是驻军许昌,而是要从许昌直奔襄阳。他认为河南已经完了,在中原决无他左良玉立足之地,只是他不愿马上把奔往襄阳的话说出来。
大家正等待他说出如何能够全师而退,左良玉忽然提高声音说:
“诸将听令!”
所有的人都一下紧张起来,恭敬地站直身子,注目望他。只听左良玉非常清楚地把退兵的部署一条一条说了出来。哪一个将领在前开路,哪一个将领在后护卫,哪一个将领居中策应,他都考虑得十分仔细,说得十分明白。最后,他命令诸将出去后马上整队,等他的号令一下,立即出发。
负责在前开路的将领问道:“我们向西南去,要穿过了营、杨营的部分驻地……”
左良玉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事到如今,管不了那么多!”
众将肃然退出。
大约到三更时候,有几个骑兵从左营中军奔出,分向左军各处。没有号角,也没有人大声呼叫,但见各部营寨的人马都按照预定的部署开始向西南迅速开拔。当他们经过了营、杨营的部分防地时,冲乱了这两营的人马。丁启睿和杨文岳都派人来找左良玉询问:“是何缘故,忽然撤走?”左良玉根本不见他们的人,只命他的中军简单回答:
“奉了皇上十万火急密旨,要绕道去救开封。”
来人又问:“救开封为何往西南退走?”
“此系机密,不便奉告。”
左营人马就这样直奔西南而去,顺路还夺取了丁营、杨营的一些骡马。丁、杨两营的将士事出意外,赶紧出来拦阻,同左兵互相杀戮,各有死伤。但左营的将士不敢停留,一面砍杀,一面放箭,一面急忙赶路。
丁启睿在帐中急得顿足叹气,不知所措。他早就害怕左良玉来这么一手,今天果然如此。他只得去找杨文岳商议,可是马上有人报告他,杨营也匆匆撤走了。原来,杨文岳曾有项城火烧店的经验,那一次他几乎未能逃脱,全亏将士们把他强拥上马,撇下了傅宗龙,才保住一条老命。现在一见左良玉逃走,他不管督师丁启睿生死如何,马上将自己的部队集合起来向南方奔逃。丁启睿知道杨文岳已经扔下他逃走,赶快在他的亲兵亲将的保护下向东南狂奔。由于逃得太急,连皇帝赐他的尚方宝剑也丢掉了。在逃走的路上又丢掉了督师大印和皇帝敕书①。
①敕书——在任命他为督师时皇帝下的一道敕书,等于任命书。
总兵虎大威原归杨文岳指挥,本想保护杨文岳一起逃走,没想到杨文岳没有给他打招呼就先逃走了,接着听说了启睿也逃走了。他知道大势已去,便率着自己的人马也向东南方向逃走。
官军整个崩溃了。十七万人马分为几支:大支是左良玉的部队,另外是杨文岳一支、丁启睿一支、虎大威一支。在逃跑的过程中,每一支又分为若干股,互相争道夺路。将士们恨不得自己比别人多生两条腿,或能长出一对翅膀。
惟一不同的是左良玉的人马。虽然也是逃离战场,但是一路上部伍不乱,哪一个将领在前,哪一个在后,哪一个在左,哪一个在右,基本上都能按照他的命令行动。他的帅旗已经卷了起来,由掌旗官手下的兵士扛着,紧紧跟在他的后面。他自己虽然换上了小兵的衣服,但是这丝毫不影响他作为全军主脑,一切情况都有人随时向他禀报,他也随时发出必要的命令。士兵不晓得他在什么地方,可是他的亲兵亲将,特别是中军营的将士,都晓得他的所在。这些情况确实表现出左良玉不惟经验丰富,而且确有大将之才。
不仅如此,对于如何应付义军的追击,如何迎击义军的拦腰截杀,他胸中也全有准备。他虽然骑兵不多,不足一万,但都是在打张献忠时经过恶战锻炼,比较精锐。他命令骑兵一部分在后掩护,一部分分在两翼。还派了许多游骑在三四里外巡视,如发现敌人,一燃火光,全营马上可以占据地形,等待迎战。另有二万步、骑精兵作为中军营,随着他的最精锐的帅标营三千人马,一同前进,倘若某处出现危急,随时可以策应。
太阳慢慢地上了树梢,左军经过紧张的奔跑,已经走出五十里以外。骑兵还不怎么样,步兵已经显得困乏。几天来大家水喝得不多,东西也吃得不多,在平时也许跑五十里还能保持精神,今天就不同了。左良玉很庆幸李自成不知道他会逃走得这么快,不曾派人马拦住去路。
又走了一二里路,他们发现义军的骑兵追了上来,人数约有二万左右。左良玉心中一惊,立刻命令后队做好迎战的准备。但奇怪的是,这支义军并不逼近左军,总保持着二三里路的距离。有时派出小股骑兵前来骚扰,并不认真打仗,与左军稍一接触便退了回去。就这样,左军在前面走,他们在后面走,好像是送行一般。
左良玉发现前无伏兵,后面的追兵人马不算多,也不穷追,开始放下心来。他担心人马过分疲倦,倘遇意外,不能仓促应战,便下令全军赶快休息打尖。在打尖的时候,部队还是十分整齐,摆好了迎战的阵势。闯王的骑兵也停了下来不再前进,偶尔有数十名至多数百名骑兵走到左军附近窥探,可是左良玉的骑兵一迎上去,他们便赶快退走。
不一会儿,左营将士们都吃了干粮,饮了冷水,精神恢复过来,马也饮了水,大军又继续前进。义军也照样在后面跟随,仍不逼近。左营的将领一般都富有作战经验,见此奇怪情形,丝毫不敢松懈。也有些人心中感到纳罕:为什么李自成的这一支大约两万人马不穷追猛打呢?他们人数虽少,但这些日子来休息得好,精力旺盛,如果猛冲一下,左军是会吃亏的。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