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等地。布置一毕,他就让大家退去,自己独坐御帐,想着宸妃的病情,感到无限忧虑。当天晚上,他展转反侧,一夜没有睡好。
十三日一早,他就动身奔赴盛京。一连走了四天,来到一个地方住下。当夜一更时候,盛京又有使者来到,报说宸妃病危。皇太极无心再睡,立即吩咐启程。他一面心急如焚地往盛京赶路,一面遣大学士希福、刚林、梅勒章京①冷僧机、启心郎②索尼等先飞驰赶回盛京问候,一有消息,立即回报。将近五更时,希福等从盛京返回,说是宸妃已死。皇太极一闻噩耗,登时从马上滚下来,哭倒在地。随行的诸王、贝勒赶忙上前解劝。皇太极哭了一阵,在左右的搀扶下又骑上马向盛京奔去。
①梅勒章京——满洲八旗封爵名号,约等于副将或副都统一级的武将。顺治年间定为世职。
②启心郎——清初因满洲诸王、贝勒掌管部、院事,设启心郎掌校理汉文册籍并备咨询。
到了盛京,进入关雎宫,一见宸妃的遗体,他又放声痛哭,几乎哭晕过去。王、公、大臣们都劝他节哀,说:“国家事重,请陛下爱惜圣体。”哭了很久,他才慢慢地勉强止住哭泣,筹备埋葬之事。又过了几天,宸妃已经埋毕。他亲到坟上哭了一场,奠了三杯酒。
从此他心情郁闷,时常想着宸妃生前的种种好处。想到这么一个温柔体贴的妃子,又是那样美貌,竟然只活了三十三岁,便已死别,这损失对他说来简直是无法补偿。虽然不久前他刚刚在对明朝作战中获得大胜,但也不足以消释他内心的悲哀。同时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也没有先前那么好,心口有时隐隐作痛。
王、公、大臣们看到皇太极这样郁郁寡欢,都非常担心,联名上了一个满文奏折,大意说:
陛下万乘之尊,中外仰赖,臣庶归依。今日陛下过于悲痛,大小臣工皆不能自安。以臣等愚见,皇上蒙天眷佑,底定天下,抚育兆民,皇上一身关系重大。况今天威所临,大功屡捷;松山、锦州之克服,只是指顾间事。此正国家兴隆,明国败坏之时也。皇上宜仰体天意,善保圣躬;无国情牵,珍重自爱。……
这是存档的汉文译本,文绉绉的,有些删节。皇太极当时看的是满文本,比这啰嗦,也比这质朴得多,所以更容易打动他的心。他把奏折看了几遍,虽然觉得很有道理,但他心中的痛苦仍然一时不能消除。于是他决定出去打猎,借以排遣愁闷。谁知出了沈阳城后,无意间又经过宸妃墓前,登时触动他的心弦,又哭了一阵,哭声直传到陵园外边。哭毕,奠了酒,才率领打猎的队伍继续前进。自从宸妃死后,她的音容始终索绕在他的心头,不能淡忘,直到一年后他死的时候,那“悼亡”的悲痛依然伴随着他。
刘子政带着洪承畴给皇帝的一封奏疏和给兵部尚书陈新甲的一封密书,离开了松山营地后,一路上风餐露宿,十分辛苦。到了山海关后,他就因劳累和感冒病了起来。虽然病势不重,但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又加上心情忧闷,所以缠磨几天,吃了几剂汤药,才完全退烧。他正要赶往北京,忽然听到风传,说洪总督率领的援锦大军在松山吃了败仗,损失惨重。这传闻使他不胜震惊和忧虑,不能不停下来听候确讯。连着三四天,每天都有新的传闻,尽是兵败消息。到了第五天,山海关守将派出去的塘马自宁远回来,才证实了兵败的消息是真。除关于洪承畴的下落还传说纷纭外,对大军溃败的情况也大致清楚了。刘子政决定不去北京,只派人将洪承畴给皇帝的奏疏和给陈新甲的书信送往京城,他自己也给一位在朝中做官的朋友写了一封信,痛陈总监军张若麒狂躁喜功,一味促战,致有此败。
他想,既然援锦大军已溃,他赶回北京去就没有必要了。为着探清洪承畴的生死下落,他继续留在山海关。山海关的守将和总督行辕在山海关的留守处将吏,都对他十分尊敬。他仍然住在澄海楼,受到优厚款待。山海关守将和留守处的将吏们每日得到松锦战事消息都赶快告诉他,每一个消息都刺痛他的心,增添他的愤慨和伤心,也增添他对国事的忧虑和绝望。白天,他有时在澄海楼等候消息,或倚着栏杆,凝望着大海沉思,长啸,叹息。有时他到山海关的城楼上向北瞭望。有时出关,立马在欢喜岭上,停留很久。有时他到城中古寺,同和尚了悟闲话,一谈就是半天。但每天晚上,他仍然在灯下注释《孙子兵法》,希望能早一点将这一凝结着多年心血的工作搞完。
又过了十天,许多情况更清楚了。他知道洪承畴并没有死,也不肯突围出来,退守松山堡中待援,被清兵四面围困。八位总兵有六位突围而归,只有曹变蛟和王廷臣留在洪的身边。他心中称赞洪的死守松山,说道:“这才是大臣临危处变之道。到处黄土埋忠骨,何必自陷国法,死于西市!”后来他听说有塘马从宁远来到,急急地赶赴北京,并听说是宁远总兵吴三桂向兵部衙门送递塘报,还带有吴三桂和张若麒的两封急奏。对于吴三桂的奏本他不大去想,而对于张若麒的奏本想得较多,忿忿地说:
“皇上就相信这样的人,所以才是非不明,如坐鼓中!”
一连数日,都是阴云低垂,霜风凄厉。刘子政心中痛苦,命仆人替他置办了简单的祭品,准备到欢喜岭上威远堡的城头上向北遥祭在松、锦一带阵亡的将士。主管总督行辕留守事宜的李嵩,就是春天到红瓦店迎接他的那位进士出身的文官,洪承畴的亲信幕僚,知道刘子政有遥祭阵亡将士之意,正合他的心愿,就同刘子政商量,改为公祭,交给行辕留守处的司务官立即准备。刘子政原想他私自望北方祭奠之后,了却一件心事,再逗留一二日便离开山海关往别处去,如今既然改为公祭,隆重举行,他也满意。在威远堡城中高处,临时搭起祭棚,挂起挽联,哀幛,布置了灵牌,树起了白幡,准备了两班奏哀乐的吹鼓手。除留守处备办了三牲①醴酒等祭品之外,刘子政自己也备了一份祭品,另外山海关镇衙门、榆关县衙门、还有其他设在山海关的大小文武衙门都送来了祭品。商定由李嵩主祭,刘子政读祭文。刘子政连夜赶写好祭文,将稿子交李嵩和两三位较有才学的同僚们看了看,都很赞赏,只是李嵩指着祭文中的有些字句说:
①三牲——牛、羊、猪。
“政老,这些话有违碍么?”
刘子政说:“镇中先生,数万人之命白白断送,谁负其咎?难道连这些委屈申诉的话也不敢说,将何以慰死者于地下?我看不用删去。祭文读毕,也就焚化,稍有一些胆大的话,只让死者知道,并不传于人间,有何可怕?”
李镇中一则深知刘子政的脾气很倔,二则他自己也对援锦大军之溃深怀愤慨,而且他的留守职务即将结束,前程暗淡,所以不再劝刘子政删改祭文,只是苦笑说:
“请政老自己斟酌。如今朝廷举措失当的事很多,确实令志士扼腕!”
临祭奠的时候,各衙门到场的大小文武官员和地方士绅共有二三百人,其余随从兵丁很多,都站在祭棚外边。当祭文读到沉痛的地方,与会的文武官员和士绅们一齐低下头去,泣不成声。读毕,随即将祭文烧掉。回关时候,有些文官和本地士绅要求将这篇打动人心的祭文抄录传诵,刘子政回答说祭文已经焚化,并未另留底稿。大家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也谅解他焚稿的苦衷,但没人不感到遗憾。
山海卫城内的士绅们,近来都知道刘子政这个人,对他颇有仰慕之意。但因为他除了同了悟和尚来往之外,不喜交游,所以只是仰望风采,无缘拜识。经过这次在威远堡遥祭国殇,才使大家得到了同他晤面的机会。虽然大家不曾同他多谈话,但是都看出来他是一个慷慨仗义、风骨凛然的老人。
三天以后的一个上午,有本地举人佘一元等三个士绅步行往澄海楼去拜望这位老人。他们正在走着,忽然前边不远处有人用悲愤的低声朗诵:
赵括①虚骄而临戎兮,
长平一夕而卒坑。
宋帝②慷慨而授图兮,
灵州千里而血腥。
悲浮尸之散乱兮,
月冷波静而无声。
恨胡骑之纵横兮,
日惨风咽而……
①赵括——战国时秦攻赵,相持于长平(今山西省晋城县西北)。赵王以赵括代廉颇为将,大败。赵兵四十万,投降后为秦兵活埋。
②宋帝——北宋皇帝遣将出征,常从宫中授给阵图,要将帅依图作战,借以遥控。灵州即今宁夏灵武县,为宋朝西北军事重镇。宋真宗咸平五年(公元1002年)为西夏攻陷。
这声音忽然停住,似乎一时想不起来以下的词句。佘一元等的视线被一道短墙隔断,认为这墙那边行走的人必是刘子政在回忆烧掉的祭文稿子。迨过了短墙,两路相交,佘一元等才看见原来是山海关镇台衙门的李赞画在此闲步,背后跟着一个仆人。大家同李赞画都是熟人,且素知李赞画记性过人,喜读杂书①,对刘子政亦颇仰慕。互相施礼之后,佘一元笑着问道:
①杂书——明、清科举盛行时代,读书人将“五经”、“四书”等直接与考试有关的书籍之外的一切书籍视为杂书,各种学问称为杂学。
“李老爷适才背诵的不是刘老爷的那篇祭文么?”
李赞画说:“是呀,可惜记不全啦。我为要将这篇祭文回忆起来,两天来总在用心思索。刚才衙门无事,躲出城外,在这个清静地方走走,看能不能回忆齐全。不行,到底不是少年时候,记性大不如前,有大半想不起来。如此佳文,感人肺腑,不得传世,真真可惜!诸位驾往何处?”
佘一元说:“弟等要去澄海楼拜望政老,一则想得见祭文原稿,二则想听他谈一谈援锦大军何以溃败如此之速,今后关外局势是否仍有一线指望。”
李赞画说:“啊呀,我也正有意去拜望政老请教。他说底稿已经烧掉,我总不信。既然你们三位前去拜访,我随你们同去如何?”
佘一元等三个人一齐说:“很好,很好。”
他们一起步行到了宁海城,先拜见主管留守事务的李镇中。李镇中同他们原是熟人,看了名刺,赶快将他们请进客厅坐下。当李镇中知道他们的来意之后,不胜感慨地说:
“真不凑巧,诸公来迟一步!政老因援锦大军溃败,多年收复辽左之梦已经全破,于昨日上午先将他的仆人打发走,昨晚在了悟和尚处剃了发,将袍子换为袈裟,来向我们辞行并处置一些什物。我们一见大惊,但事已无可挽回。大家留他在澄海楼又住了一夜,准备今日治素席为他饯行。政老谈起国事,慷慨悲歌,老泪纵横。今日清早,不辞而别,不知往哪里去了。可惜你们来迟一步!”
大家十分吃惊,一时相顾无言。李镇中接着说:
“近几天来,政老常说他今日既然不能为朝廷效力疆场,他年也不愿做亡国之臣。”
大家都明白他对国事灰心,但没有料到他竟会毅然遁入空门,飘然而去。
佘一元说:“世人出家为僧,也有种种。常言道,有因家贫无以为生而幼年送到寺中为僧的叫做饿僧,有因幼年多病而送入寺中为僧的叫做病僧,另外还有愤僧、悲僧、情僧、逃僧等等,各种原因不同。真正生有慧根,了然彻悟,一心想做阿罗汉的,并不很多。政老大概算是愤僧了。请问李老爷,传闻政老有《孙子新注》一稿,倘能传之人间,必有裨于戎事。此稿现在何处?”
李镇中摇头说:“可惜!可惜!此稿已经被政老暗中撕毁,投入大海了!”
“投入大海?!……镇老何不劝阻?”
“不知他什么时候就已经投进大海。今早有人从海滩上拾到半页,显然是涨潮时偶然漂回岸边。弟已命贱仆将此半页稿子晾干,珍藏勿失。另外颇值珍视的是,今早政老走后,同僚们在澄海楼上看见他新填《贺新郎》一阙,留题柱上,旁边挂着他多年佩在腰间的那把宝剑。”
佘一元等一听说刘子政临走时在柱上留词一首,都要去亲眼看看,抄录下来。李镇中带他们下到海边,过了浮桥,登上高楼。他们经李镇中一指,果然看见一根柱子上题有一首《贺新郎》,墨色甚新。佘一元抢前一步,赶快念道:
海楼空挥泪。
叹三番雄师北伐①,
虎头蛇尾。
试问封疆何日复,
怕是而今已矣!
念往事思如潮水。
数万儿郎成新鬼,
决天河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