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福连说:“不敢忘,不敢忘。”
“明日我差人到府上去取。”刘太监又说了一句,微微一笑,匆匆而去。
高福在心中骂了一句,赶快追上主人。陈新甲被一个太监引往武英殿去,将高福和小厮留在武英门等候。
崇祯坐在武英殿的东暖阁中,看见陈新甲躬身进来,才放下手中文书。等陈新甲跪下叩头以后,他忧虑地说道:
“丁启睿升任督师,遗缺尚无人补。朕想了数日,苦于朝中缺少知兵大臣。傅宗龙虽有罪下在狱中,似乎尚可一用。卿看如何?”
陈新甲正想救傅宗龙出狱,趁机说道:“宗龙有带兵阅历,前蒙陛下识拔,授任本兵。偶团小过,蒙谴下狱,颇知悔罪。今值朝廷急需用人之际,宗龙倘荷圣眷,重被简用,必能竭力尽心,上报皇恩。宗龙为人朴实忠诚,素为同僚所知,亦为陛下所洞鉴。”
崇祯点头说:“朕就是要用他的朴忠。”
陈新甲跪在地上略等片刻,见皇帝没有别事“垂问”,便叩头辞去。崇祯就在武英殿暖阁中立即下了一道手谕,释放傅宗龙即日出狱,等候召见,随即又下旨为杨嗣昌死后所受的攻击昭雪,称赞他“临戎二载,屡著捷功;尽瘁殒身,勤劳难泯。”在手谕中命湖广巡抚宋一鹤派员护送杨嗣昌的灵柩回籍,赐祭一坛。他又命礼部代他拟祭文一道,明日呈阅。
第二天,崇祯在文华殿召见陈新甲和傅宗龙。当他们奉召来到时候,崇祯正在用朱笔修改礼部代拟的祭文。将祭文改完放下,他对身边的太监说:
“叫他们进来吧。”
等陈新甲和傅宗龙叩头以后,崇祯命他们起来,仔细向傅宗龙打量一眼,看见他入狱后虽然两鬓和胡须白了许多,但精神还很健旺,对他说道:
“朕前者因你有罪,将你下狱,以示薄惩。目今国家多故,将你放出,要你任陕西、三边总督。这是朕的特恩,你应该知道感激,好生出力剿贼,以补前愆。成功之后,朕当不吝重赏。”
傅宗龙重新跪下叩头,含着热泪说:“严霜雨露,莫非皇恩。臣到军中,誓必鼓励将士,剿灭闯贼,上慰宸衷,下安百姓;甘愿粉身碎骨,不负皇上知遇!”
崇祯点头说:“很好。很好。你到西安之后,估量何时可以带兵入豫,剿灭闯贼?”
“俟臣到西安以后,斟酌实情,条奏方略。”
崇祯心中急躁,下意识地将两手搓了搓,说道:“如今是四月上旬。朕望你赶快驰赴西安,稍事料理,限于两个月之内率兵入豫,与保督杨文岳合力剿闯。切勿在关中逗留过久,贻误戎机。”
傅宗龙怕皇帝突然震怒,将他重新下狱,但又切知两月内决难出兵,只得仗着胆子说:
“恐怕士卒也得操练后方好作战。”
崇祯严厉地看他一眼,说:“陕西有现成的兵马。各镇兵马,难道平时就不操练么?你不要等李自成在河南站稳脚跟,方才出兵!”
傅宗龙明知各镇练兵多是有名无实,数额也都不足,但看见皇上大有不耐烦神色,只好跪地上低着头不再说话。崇祯也沉默片刻,想着傅宗龙已被他说服,转用温和的口气说:
“汝系知兵大臣,朕所素知。目前东虏围困锦州很久,朕不得不将重兵派出关外。是否能早日解锦州之危,尚不得知。河南、湖广、山东等省局势都很不好,尤以河南、湖广为甚,连失名城,亲藩殉国。卿有何善策,为朕纾忧?”
傅宗龙叩头说:“微臣在狱中时也常常为国家深忧。虽然也有一得愚见,但不敢说出。”
崇祯的眼珠转动一下,说:“苟利于国,不妨对朕直说。”
傅宗龙说:“目前内剿流贼,外御强虏,两面用兵,实非国家之福。朝中文臣多逞空言高论,不务实效,致有今日内外交困局面。如此下去,再过数年,国家局势将不堪设想。今日不是无策,惟无人敢对陛下言之耳。”
崇祯心动,已经猜中,赶快说:“卿只管说出,勿庸避讳。”
“陛下为千古英主,请鉴臣一腔愚忠,臣方敢说出来救国愚见。”
“卿今日已出狱任事,便是朕股肱大臣。倘有善策,朕当虚怀以听。倘若说错,朕亦决不罪汝。”
傅宗龙又叩了头,低声说:“以臣愚见,对东虏倘能暂时议抚,抚为上策。只有东事稍缓,方可集国家之兵力财力痛剿流贼。”
崇祯轻轻地啊了一声,仿佛这意见并不投合他的心意。他疑惑是陈新甲向傅宗龙泄露了消息或暗嘱他作此建议,不由得向站在旁边的陈新甲望了一眼。沉默片刻,崇祯问道:
“你怎么说对东虏抚为上策?不妨详陈所见,由朕斟酌。”
傅宗龙说:“十余年来,内外用兵,国家精疲力竭,苦于支撑,几乎成为不治之症。目今欲同时安内攘外,纵然有诸葛孔明之智,怕也无从措手。故以微臣愚昧之见,不如赶快从关外抽出手来,全力剿贼。俟中原大局戡定,再向东虏大张挞伐不迟。”
崇祯说:“朕已命洪承畴率大军出关,驰援锦州。目前对东虏行款,示弱于敌,殊非朕衷。你出去后,这‘议抚’二字体对人提起。下去吧!”
等傅宗龙叩头退出以后,崇祯向陈新甲问道:“傅宗龙也建议对东虏以暂抚为上策,他事前同卿商量过么?”
陈新甲跪下说:“傅宗龙今日才从狱中蒙恩释放,臣并未同他谈及关外之事。”
崇祯点点头,说:“可见凡略明军事的人均知两面作战,内外交困,非国家长久之计。目前应催促洪承畴所率大军火速出关,驰救锦州。不挫东虏锐气,如何可以言抚?必须催承畴速解锦州之围!”
陈新甲说:“陛下所见极是。倘能使锦州解围,纵然行款,话也好说。臣所虑者,迁延日久,劳师糜饷,锦州不能解围,反受挫折,行款更不容易。何况国家人力物力有限,今后朝廷再想向关外调集那么多人马,那么多粮饷,不可得矣。”
崇祯脸色沉重地说:“朕也是颇为此忧。眼下料理关外军事,看来比豫、楚还要紧迫。”
“是,十分紧迫。”
崇祯想了想,说:“对闯、献如何进剿,卿下去与博宗龙仔细商议,务要他今夜出京。”
“是,遵旨!”
陈新甲退出后,崇祯觉得对关内外军事前途,两无把握,不禁长叹一声。他随即将礼部代拟而经他略加修改的祭文拿起来,小声读道:
维大明崇祯辛巳十四年四月某日,皇帝遣官赐祭故督师辅臣杨嗣昌而告以文曰:
呜呼!惟卿志切匡时,心存报国;入参密勿,出典甲兵。方期奏凯还朝,图麟铭鼎①。讵料谢世,赍志渊深。功未遂而劳可嘉,人云亡而瘁堪悯。爰颁谕祭,特沛彝章②。英魂有知,尚其祇服!
①图麟铭鼎——意思是永记功勋。铭鼎是指上古时将功劳铭刻(铸)在鼎和其它铜器上。图麟是指像汉宣帝时将功臣像画在麒麟阁上。
②特沛彝章——杨嗣昌督师无功,因而自尽,本来不当“谕祭”,但这是特殊降恩(特沛),按照大臣死后的常规(彝章)办理。
崇祯放下祭文,满怀凄怆。想着国家艰难,几乎落泪。他走出文华殿,想步行去看田妃的病,却无意向奉先殿的方向走去。身边的一个太监问道:
“皇爷,上午去了一次奉先殿,现在又去么?”
崇祯心中恍惚,知道自己走错了路,回身停步,想了一下,决定不去承乾宫,转向坤宁宫的方向走去。但到了交泰殿,他又不想往坤宁宫了,便在交泰殿中茫然坐了一阵,在心中叹息说:
“当年杨嗣昌也主张对东虏暂时议抚,避免两头用兵,内外交困,引起满朝哗然。如今杨嗣昌已经死去,有用的大臣只剩下洪承畴了。关外事有可为么?……唉!”
第二天早朝以后,傅宗龙进宫陛辞。崇须为着期望他能够“剿贼”成功,在平台召见,照例赐尚方剑一柄,说几句勉励的话。但是他很明白傅宗龙和杨文岳加在一起也比杨嗣昌的本领差得很远,这使他不能不心中感到空虚和绝望。召见的时间很短,他便回乾清宫了。
他坐在乾清宫东暖阁省阅文书,但心中十分烦乱,便将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叫来,问他近日内操的事儿是否认真在办,内臣们在武艺上是否有长进。这所谓内操,就是抽调一部分年轻的太监在煤山下边的大院里操练武艺和阵法。崇祯因为一心想整军经武,对文臣武将很不相信,所以两三年前曾经挑选了很多年轻体壮的太监进行操练。朝臣们因鉴于唐朝宦官掌握兵权之祸,激烈反对,迫使崇祯不得不将内操取消。近来因洛阳和襄阳相继失守,他一则深感到官军多数无用,缓急时会倒戈投敌,急想亲手训练出一批家奴,必要时向各处多派内臣监军。另外在他的思想的最深处常常泛起来亡国的预感,有时在夜间会被亡国的噩梦惊醒,出一身冷汗。因为有此不祥预感,更思有一群会武艺的家奴,缓急时也许有用。在半月之前,他密谕王德化瞒着外延群臣,恢复内操,而使杜勋等几个做过监军的亲信太监在王德化手下主持其事。为着避免朝臣们激烈反对,暂时只挑选五百人集中在煤山院中操练,以后陆续增加人数。现在王德化经皇帝一问,不觉一怔。他知道杜勋等主持的内操有名无实,只图领点赏赐,但是他决不敢露出实话,赶快躬身回奏:
“杜勋等曾经奉皇爷派出监军,亲历戎行,也通晓练兵之事。这次遵旨重办内操,虽然日子不久,但因他们认真替皇爷出力办事,操练颇为认真,内臣们的武艺都有显著长进。”
崇祯欣然微笑,说:“杜勋们蒙朕养育之恩,能够为朕认真办事就好。明日朕亲自去看看操练如何?”
王德化心中暗惊,很担心如果皇上明日前去观操,准会大不满意,不惟杜勋等将吃罪不起,连他也会受到责备。但是他没有流露出任何不安神情,好像是喜出望外,躬身笑着说:
“杜勋们知道皇爷忧劳国事,日理万机,原不敢恳求皇爷亲临观操。如今皇爷既有亲临观操之意,这真是莫大恩幸。奴婢传旨下去,必会使众奴婢们欢呼鼓舞。但是圣驾临幸,须在三天之后,方能准备妥当。”
崇祯说:“朕去煤山观操,出玄武门不远便是,并非到皇城以外,何用特作准备!”
“虽说煤山离玄武门不远,在清禁之内,但圣驾前去观操,也需要几件事作好准备。第一,因圣驾整年旰食宵衣,不曾出去,这次观操,不妨登万岁山一览景物。那条从山下到山顶的道路恐怕有的地方日久失修。即令无大损坏,也得仔细打扫;还有,那路边杂草也需要清除干净。第二,寿皇殿和看射箭的观德殿虽然并无损坏之处,但因皇爷数载不曾前去,藻井和画梁上难免会有灰尘、雀粪等不洁之物,须得处处打扫干净。那观德殿看射箭用的御座也得从库中取出,安设停当。第三,皇爷今年第一次亲临观操,不能没有赏赐。该如何分别赏赐,也得容奴婢与杜勋等商议一下,缮具节略,恭请皇爷亲自裁定,方好事先准备。还有,第四,圣驾去万岁山观操,在宫中是件大事,必须择个吉日良辰,还要择定何方出宫吉利。这事儿用不着传谕钦天监去办,惊动外朝。奴婢司礼监衙门就可办好。请皇爷不用过急,俟奴婢传谕准备,择定三四天后一个吉日良辰,由内臣扈驾前去,方为妥帖。”
崇祯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心中称赞王德化不愧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办事小心周密。他没有再说二话,只是眼神中含着温和微笑,轻轻点头,又将下巴一摆,使王德化退出。
王德化退出乾清宫以后,来不及往值房中看一眼,赶快出玄武门,一面骑马回厚载门①内的司礼监衙门,一面派人进万岁山院中叫杜勋速去见他。
①厚载门——皇城北门在明代称“北安门”,清代改称“地安门”,明、清两代都俗称厚载门。
不过一顿饭时候,一个三十多岁、高条身材、精神饱满、没有胡须的男子在司礼监的大门外下马。将马缰和鞭子交给一个随来的小答应,匆匆向里走去。穿过三进院子,到了王德化平时起坐的厅堂。一个长随太监正在廊下等他,同他互相一揖,使眼色让他止步,转身掀帘入内。片刻之间,这个太监出来,说道:
“请快进去,宗主爷有话面谕。”
高条身材的太监感到气氛有点严重,赶快躬身入内,跪到地上叩头,说道:
“门下杜勋向宗主爷叩头请安!”
王德化坐在有锦缎围幛的紫檀木八仙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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