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在时间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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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在时间之下-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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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在时间之下》 作者:方方   
  梗概:        
  楔子:从1920年进入   
  我要说的这个女人住在汉口。她说她叫水滴。一滴水很容易干掉,被太阳晒,被风吹,被空气不声不响消化。她说,结果我这滴水像是石头做的,埋在时间下面,就是不干。她还说,如果这世界是污秽的,我这滴水就是最干净的,如果这世界是洁净的,我这滴水就是最肮脏的。总而言之我不能跟这世界同流。   
  这个鸡皮鹤发、蓬头利齿的老妪每天用茶叶煮鸡蛋,然后推着小炉子,踉跄着走到街口,架锅叫卖。汉口人喜欢将城里那些纵横交错的巷子叫作“里份”。她那间板皮房屋深藏在汉口一条破败不堪的小巷里。   
  我惊讶地问:你就是当年的水上灯?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平淡地说,是呀,有什么事?这份从容和散淡让你在瞬间顿悟:这世上有些最不起眼的人,可能什么世面都见过。   
  我问路的时候,巷子里的人都说,哦,水婆婆呀。她蛮少讲话。还有人说,她良心蛮好。她屋里还有个爹爹,不晓得是她的什么人。他是个苕。水婆婆养了他一生。   
  我正在研究汉剧史。这个古老的剧种早先在汉口火爆得不行。有一天我听一个老票友说到那个令我惊喜的名字:水上灯。水上灯主演的《宇宙锋》,赵艳容装疯卖傻那一场,硬是被她演绝。她一度是一个光芒万丈的人物,但在顶峰的时候忽然宣布永离舞台,从此蒸发得无影无踪。我几乎用了三年的时间,像侦探一样,连蛛丝马迹都不放过,终于找到了她。   
  水滴出生的时候,是1920年。让我们跟着她开始吧。        
  第一章 生与死   
  这正是早春。刚下过雨,天灰白着,像是被泡肿胀了,姨娘李翠大腹便便,走到院子里透口气,被水家六岁的二少爷水武撞倒,早产生下了女儿。   
  水家的先辈原本行船江河打鱼卖虾讨一份生活。后来划船到了小河的出水口,先是在水边搭着窝棚开荒种地,后来索性弃船登陆,做起了小生意。有一年,水家一个年轻人,陪老婆回了趟蒲圻羊楼洞的娘家,发现俄国毛子在收茶叶。脑子一动,便在汉口开了家茶庄,专替洋人收购茶叶。几十年做下来,开了制茶厂,设了货栈,建了茶园。小河边著名的“五福茶园”就是水家茶庄一个品茶点。辛亥年,武昌闹革命,戏院剧场在战火中焚毁,戏班子便进了茶园演折子戏。于是,去茶园看戏喝茶突然间就在汉口红红火火。   
  如今水家的当家人是水成旺。李翠是一个孤儿,自小跟着舅舅的花鼓戏班子游走江湖,她怕了又穷又苦的日子,便做了水成旺的姨太太。   
  听到婴儿响亮的哭声,水成旺边进门边说,嗬嗬,好大的喉咙。这哪像个斯文的女伢?   
  大太太刘金荣正倚在屋门框上嗑瓜籽,冷声道,听听,不亏是戏子屋里的丫头,生来就会嚎,从落地到现在,就没停下嘴,好像硬要把屋里哭死个人才罢休似的。   
  水成旺一口恶气上来,抬手便给了她一个嘴巴。两人撕扯起来。水成旺不耐烦吵闹,带着水武出门上街看热闹。堤街是汉口的一条老街,原来是明代阻挡水患的袁公堤,两百年后形成街道,集中了当年汉口一半的繁华。此时整条堤街都响着锣鼓和唢呐。花车在前,踩高跷打头的是一个红衣小丑,有人喊,红喜人,把你的绝活拿出来!红喜人说,拿绝活加钱吗?一街的观众都回喊,加!   
  操办这场热闹的是堤街的周家。周家的大老爷给法国洋行当着买办。两个兄弟开着金铺和纱厂。周家老太七十大寿大办三天寿宴。红喜人亢奋地大声说,拿家伙来!便有人扔给他红薯和鸡蛋。红喜人一双手有如舞蹈,一接一抛,十分漂亮。路过铁匠铺,一个年轻人顺手抄了墙边三支矛头,喊道,再来个压手的。红喜人利落接过铁矛。在舞台上,他连更重的铁球都抛过。抛时还要抛圈打挺,所以红喜人满心都有把握。   
  水武突然说,爸爸,我要屙尿。水成旺带着水武来到墙边。   
  踩着高跷的红喜人铁矛甩了好几十回合,准备再换别的。周家大门口响起了炮仗。红喜人高长的木腿接二连三被奔跑的小孩撞击,他一下子失去平衡,踉跄中抛出去的铁矛不及收回,在几声惊人的尖叫中,一直飙向街边的墙根。水成旺正替水武整理布袜,飞驰而来的铁矛落在他的背部,直直地插了进去。水成旺趴倒在地,鲜血溅在灰墙上,也溅了水武一身。血水从矛头处咕嘟咕嘟朝外涌动。鲜血浸湿了水武的鞋。水武尖啸一声,狂奔而去。   
  水家院子里,大少爷水文给刘金荣沏了一杯热茶,还没递过去,突然墙上的自鸣钟发出咄咄咄的声音。他吓了一跳,热水溅出杯子,烫了他的手背。钟声停止时,隔壁婴儿的啼哭陡然停止。水文说,咦,她不哭了。   
  突然听到院子里拥来好几十人,惊恐地叫喊,不好啦!水老板被玩杂耍的打死了。   
  水成旺是汉口稽查处处长刘汉宗的侄女婿。刘汉宗三十岁进入湖北警界,在黎元洪手上被提为少将,汉口的红道黑道黄道,他条条通畅。获知水成旺的身份,红喜人在班主陈一大安排下,连夜逃亡。陈一大前去吊唁。十六岁的大少爷水文拿出一叠钱,请陈班主若有红喜人的消息马上告知。陈一大定神望了望水文,心想这个大少爷,如此年轻,却又如此了得!        
  第二章 风雨无情   
  天到底转暖了,街边的短墙上落着阳光,细草从墙缝里钻出。李翠把孩子抱出来晒太阳,这天女儿满月。李翠将这个既无爹又无名的女儿叫了宝宝,她愁肠百结。刘金荣告诉水文,她梦见水成旺显灵,瞎子算命,都说家有煞星。还有钟一响完,那边的丫头不哭了,小武就回家报丧。太蹊跷。煞星除了那丫头,还会有哪个?   
  晚上,堂屋里舅老爷刘汉宗和大太太刘金荣正襟危坐。李翠一脚跨进门,见这阵式,立即腿软。自鸣钟突然叮叮当当地响了,菊妈手上的婴儿“哇”一声大哭起来,突然钟声停止,婴儿的哭声也戛然而止。   
  水文开始说话。今早,爸爸显灵了,告诉我们,水家有煞星。我必须把这个煞星清出门户。李翠跪下央求留下婴儿。水文说,翠姨,给你三条路选择。第一,把丫头交给下人,溺死了事;第二,你如果舍不得,叫下人把她送出水家,水家永远不认她,你翠姨还是我水家的姨太太;第三,如果你还是舍不得,你就带她离开水家,我们水家既不认你,也不再认你手上的孩子。三天之内,你自己把这事了断。   
  早上,菊妈领进一个乡下女孩。说自己叫珍珠,李翠舅妈是她的干娘,投奔来了。知道李翠的处境后,珍珠说,孩子是水家的,水家都不要,你受苦受累地替他们养着又是何苦?不如送人,以后再嫁什么事都好办,照样可以有自己的孩子。姐,如果我是你,我一定要留在这里。你看这花床,多精的做工,看这满床的绫罗,多松软的铺盖,看桌上姐的早餐,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李翠拿定了主意。菊妈说,孩子没大名哩,要不给取一个?李翠苦笑道,这孩子,只当是世上的一滴水,滴下来,没人搭理,就干了……   
  傍晚,男佣山子抱着婴儿出门,但说好来抱孩子的捡垃圾婆子没来。菊妈对山子说,我正好要去给姨娘抓点药,顺路,要不我给她送过去?山子答应了,说你可千万别说是你送走的。菊妈接过婴儿,雨下得正急,雨水扑打在伞顶上,发出剧烈的响声。婴儿在雨声中放声啼哭。菊妈情不自禁全身发抖。她想,伢呀,你不要惊动了老天爷。        
  第三章 下河   
  汉口的夏天,一早上起来,稍一动弹,背上的汗就渗湿了衣衫。杨二堂用他悠长的嗓音喊叫一声:下河咧——。各家的门板稀里哗啦地响起,家家门口都放出一只围桶。   
  密集的汉口,里份人家,均无厕所。下河人的事情,便是替人倒围桶再涮净。杨二堂拖着满车的围桶径直到小河。水滴最喜欢蹲在河岸的石墩上看父亲在小河边涮围桶。不多久,一大排围桶便整齐地码在岸边。富人家的描金围桶在阳光下熠熠发亮。   
  水滴的母亲叫慧如。为了报答杨二堂对她和外婆的照顾嫁给了他,但以嫁给下河人为耻,每天斥责丈夫教训女儿。有一天黄昏,水滴跟着父亲经过大户人家的门口,遭到一个少年辱骂殴打,少年看到杨二堂满脸鲜血,突然惊恐地晕倒在地。水滴得知他是水家二少爷,见血就晕,脑袋也有点问题。   
  水滴的心里第一次有了痛苦。水滴对有钱人的仇恨和向往都是从这天开始的。一方面,她痛恨他们,另一方面,她却又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这种痛恨和向往都成为力量。她不再想当穷人,不再愿意下河。   
  打架的第二天晚上,杨二堂远房表姐菊妈来看他们。每次她来,都会带一些吃的或漂亮衣服。菊妈总说,我跟水滴这伢儿有缘分。菊妈贴钱让水滴上学,读了一年半私塾,老师返乡,她辍学了。   
  有一天,杨二堂拉肚子。水滴再一次跟着父亲去下河。水家的门口张灯结彩,大少爷办喜事。水滴突然看到水武着一套白色的学生礼服,很神气地给围观的小孩发喜糖。水滴跑到隔街的小饭馆讨鸡血,让乞讨的傻儿土娃端给水武。水武蓦然大叫一声倒地,鸡血洒了他一身。水滴第一次知道,为自己报仇,让你讨厌的人痛苦,原来是件这么快乐的事。水家追究上门,为了赔医药费,杨二堂几年的活都白干了,晚上还要去扛长工。   
  慧如抽出竹条毒打水滴。水滴大声说,姆妈,我长大了一定要去挣很多钱,保证不会让你和爸爸被人欺负。慧如一时怔住。这天晚上,从未疼爱过水滴的慧如头一回小心地为她抹药,并允许水滴跟去自己工作的乐园。永滴欢喜的心,几乎要从胸口里跳了出来。身上的伤痕,似乎全都变成了花瓣。        
  第四章 人生如梦   
  秋天,水家院子里的杨树大半叶子都黄了,不时随雨落几片在地上。夜晚,婴儿的啼哭随雨而至,李翠被自己的哭泣惊醒。   
  水文让李翠到五福茶园负责打理生意,水文对不满的母亲说,这世上好多事情,平常人办不成,可偏有狐狸精能办成。这个家要撑下去,翠姨就是个帮手。   
  李翠的柔媚和勤快让生意渐好。有一天生意格外好,水文顺手给了她一笔钱。一时间,她泪水汪汪。她把钱摊给菊妈看,然后说,这日子是我用自己的骨肉换来的,你说值吗?菊妈犹豫了一下,说也算值吧。   
  这天夜里也下了雨,雨声中却不再有婴儿的啼哭随之入梦。整个夜晚,李翠听到的都是茶园里叮叮絮絮的声音,如歌如曲。   
  春天的时候,茶园来了几个客人,十分的打眼。有个伙计说来人像是庆胜班的汉剧名角玫瑰红和万江亭,坊间都传说这两人是天生一对。李翠走近,那玫瑰红突然失声叫道,翠姐?我是珍珠呀。两人聊到婚姻,李翠说,你要是嫁了,江亭要是娶了,那些捧你们的恐怕就要换角捧了。珍珠说,所以我也不敢轻易就嫁。哪天真嫁了,我也想像你这样,不再演戏,过一份安稳舒心的日子。李翠叹道,日子倒是安稳,可也算不上什么舒心。不过我知足了。水家待我不薄。        
  第五章 乐园   
  在汉口,华界的老街沿着汉水往岸上层层递进,租界的洋街沿着长江朝岸上一路开出。华界和租界因江水形成一个钝角。六渡桥夹在它们中间。早先是个水码头,后来水干涸成陆地,再再后来,成为大型娱乐场,夜夜笙歌。这就是乐园。   
  乐园是。座壮观的建筑。中部是七层塔楼,层层缩小向上,上覆穹顶,穹顶上设有钟楼。站在塔楼的平台,能看到立在江南黄鹄矶头的亭台。乐园内设有剧场、书场、电影场、中西餐厅、弹子房、哈哈镜、溜冰场、演杂耍的雍和厅、演戏的大舞台和新舞台等。   
  慧如在乐园的三剧场当招待,那里是汉剧的演出场地。有一天,水滴和余天啸迎面撞上,余天啸背她到茶房,还给她吃了糖。茶房独眼老伯告诉她,余老板是大名鼎鼎的汉剧头号大牌。于是,水滴第一次认真地去看戏。台上一个小姐不愿父亲将她嫁给皇上,她散发碎衣,怒甩水袖,忽而嗔目,忽而哀哭,狂笑不已,却让人听得到她笑中的痛哭。水滴突然一下就看傻了。这出戏就是《宇宙锋》,玫瑰红主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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