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1届-姚雪垠:李自成(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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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1届-姚雪垠:李自成(第二卷)- 第5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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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不幸遇到亡国,更不幸新郎是一个流贼头目! 
  陪嫁的四个宫女原来在寿宁宫都是宫女身份,如今她们成了费珍娥的贴身丫环。但她们很乐意服侍珍娥,对她奉献出自己的忠心。她们首先庆幸自己能够随珍娥出了深宫,当然随后必会使她们同父母和家人骨肉团圆,或者将她们择良婚配,临出嫁时多赏钱物。她们同另外由吴汝义拨到伯爵府的两个年长的、比较懂事的女仆一商量,不许再有人来闹洞房,看新娘,好使费珍娥清静休息。好在这是新皇上的钦赐婚配,而新娘又是伯爵夫人,一切都不同民间婚事,经她们一商量,赶快传下话去,果然洞房中就清静了。 
  晚膳时候,费珍娥本来什么也不想吃,总在想着今夜要死去的事。为着增加力气,她在女伴们的服侍下吃了一小碗银耳汤,又吃了两块点心。漱口以后,她又坐下不动,只是暗暗将右手攥紧,松开,再攥紧,再松开…… 
  她注意到临窗的桌子上放着相当讲究的文房四宝。她特别注意到一只刻竹笔筒中插着十来支中楷、小楷和大楷笔。其中有一支狼毫大楷已经用过,洗净了,倒插在笔筒中。她想起来王瑞芬曾向她透露过消息,说这位罗虎将军不但为大顺皇帝在战场上立过大功,而且善于练兵,在练兵之余也喜欢读书和练字。看了这八仙桌上的文房四宝,她相信王瑞芬对她说的话都是真的。她又想起来罗虎的英俊面孔,她要在今夜刺杀罗虎的决心有点动摇了,不觉在心中问道: 
  “是夫婿呢还是仇人?” 
  她的眼光又落到那一个古朴的刻竹旧笔筒,看清楚刻工精美,却不失山野之风,显然是出自名家之手。因为公主喜欢写字,寿宁宫中也有各种笔筒,有象牙的,有宜兴朱砂陶瓷的,有粉彩草虫图官窑瓷的,有青花人物官窑瓷的,也有名家刻竹的。此刻看着罗虎所用的刻竹笔筒,她想起来三个月前崇祯皇爷赐给公主的刻竹笔筒,原是承乾宫田皇贵妃所用旧物,刻着一隐士扶杖听瀑,身后一童子抱琴相随。她仔细观看罗虎桌上的笔筒,使她大感新鲜。原来这笔筒上用浮雕刀法刻着一头正在走着的水牛,牛背上有一牧童;忽然一阵风将斗笠吹去,牧童欠身伸臂去抓斗笠,但未抓到。笔筒的另一边刻了两句诗 

  偶被薰风吹笠去 
  牧童也有出头时 

  费珍娥心中明白,这只刻竹必是世家豪门旧物,被罗虎的部下抢劫到手,献给罗虎。忽又转念一想,罗虎是“贼首”李自成手下的重要头目,抢劫东西甚多,独看重这一古朴的刻竹旧笔筒,大概他是个牧童出身。她不由得想起来她的哥哥,也是牧童,如今不知死活。罗虎作牧童永远没有出头之日,跟着李自成作了贼,才有今日。想到这里,她要刺杀罗虎的念头突然动摇,暗中攥紧的右手松开了。但是过了片刻,她又想到为国尽忠的道理上,想到了身殉社稷的崇祯皇帝和皇后,想到了魏清慧等几十个投水尽节的宫中姐妹,紧咬着牙,在心中说: 
  “不行!我如果苟活人世,如何对得起皇上、皇后和众多在西华门外投水而死的姐妹” 
  她又想到,近来在宫中也听到消息,关于李自成进北京以后如何军纪败坏,如何拷掠大官富商勒索钱财,都由怀念故主的太监们传到宫中。费珍娥虽然年纪不大,却有个善于用心,深沉不露的性格。她对听到的各种消息,闭口不谈,只是在心中咬牙切齿地说:“果然是一群流贼!”近一两天又听说吴三桂不顾住在北京的父母和一家人已经成为人质,性命难保,却在山海卫兴师讨贼,恢复明朝,吓得李自成不敢举行登极,马上要出兵去对付吴兵,她在心中感到振奋,称赞吴三桂是明朝的一位大大的忠臣,料想李自成必败无疑。如今想着近日听到的种种消息,使她对刺杀罗虎,斩断李自成一个羽翼,又铁了心了。 
  费珍娥虽然坐在洞房中冷若冰雪,但是她知道来赴酒宴的贺客很多,连牛丞相、宋军师、六政府的大臣们都来了。武将来得更多。不断地有两个年长的女仆将前边的情况告诉费珍娥身边的陪嫁宫女,由她们转告珍娥。珍娥始终不言不语,漠不关心,但是到了二更时候,她知道前边的酒筵将散,忽然担心,她今夜要刺杀的是一个只有二十一岁的虎将,而她自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万一刺杀不成,枉送了自己的性命。如何能够刺杀成功呢?她在心中嘀咕起来。 
  因为知道新郎伯爵爷就要回洞房,贴身丫环们赶快来侍候新娘卸妆,先取掉凤冠,又卸掉云肩霞帔,将弓底凤鞋换成了绣花便鞋。接着端来一盆温水,服侍她净了手脸,重新淡淡地施了脂粉。这时,那个年纪较长的,在寿宁宫中同费珍娥关系较密的宫女忽然看出来她的脸色苍白,心中诧异,在她的耳边悄悄说道: 
  “不要害怕,女儿家谁都有这一遭儿。过了今晚,你就是伯爵夫人啦。” 
  费珍娥的脸红了。她为临死保持贞洁之身,按照想好的主意,悄悄说道: 
  “李姐,我的天癸来了。” 
  被称做李姐的姑娘不觉一惊,红着脸说:“今晚是入洞房的头一夜,真不凑巧!”停一停,她又小声说:“别怕,上床时你自己告诉新郎一声,他会明白的。” 
  费珍娥摇摇头:“我不好出口。” 
  李姐也为难,小声说:“我们四个都人都是没有出阁的姑娘,也说不出口……好啦,我告诉张嫂子,请她告诉新郎!” 
  李姐将那位被称做张嫂子的女仆拉到屋外,小声嘀咕几句。费珍娥听见张嫂子用含笑的口吻小声说:“真是无巧不成书,偏偏在好日子来天癸!新姑爷是员武将,正是二十出头年纪,等待入洞房如饥似渴,他看见新娘子又是如花似玉的美貌,干柴烈火,可想而知!可是偏遇着新娘子来了天癸,不宜房事,岂不令他生气?听说俺家乡也有过这样巧事,新郎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将新娘抱上床去……好吧,伯爷进来时候,我不怕他恼火,大胆地告他知道。” 
  李姐满脸通红,心头怦怦乱跳,回到珍娥身边,吞吞吐吐地悄声说道: 
  “您别怕,张嫂子会告诉新郎。” 
  李姐的话刚说完,忽听内宅门口有人高声报道: 
  “伯爵爷回到内宅!” 
  在屋中侍候的女仆们、丫环们一齐奔了出去,迎接伯爵。从东西厢房中也奔出一些女仆和丫环,都去天井中恭敬侍候。费珍娥心情紧张,暗暗地说: 
  “快到尽节的时候了!” 
  她听见天井中脚步声调,有一个人的脚步很重,很乱。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禁心中狂跳,侧首向着房门。随即,众多人都留在堂屋外边,只两个女仆用力从左右搀扶罗虎,四个陪嫁宫女在左右和背后照料,将罗虎送进洞房。费珍娥恍然明白,刚才听到的沉重而零乱的脚步声,原来是罗虎在烂醉中被扶回内宅。在皇宫生活十年,她从来没有听到这样的脚步声,没有看见过这样酩酊大醉的人,如此情况,毕竟是一群“流贼”的习性未改! 
  罗虎本来不会喝酒,无奈今天前来向他祝贺的客人太多,多是他的长辈和上司,也有他的众多的同辈将领。都因为罗虎晋封伯爵,又加成亲,双喜临门,不断地向他劝酒。罗虎竭力推辞,只因酒量太小,喝得大醉。进了洞房,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没有看新娘一眼,被两个女仆搀扶着踉跄走到床边,倒在床上便睡。女仆和宫女一阵忙乱,替罗虎脱掉帽子,解开腰间束的丝线,并且从丝绦上取下短剑,铿一声放到鸳帐外的高茶几上。然后,将他的靴子脱掉,又好不容易将他的蓝缎官袍脱掉,再将他的穿着内衣的魁梧身体在床上放好,盖上绣花红绫被。这一切,罗虎全然不知,真所谓烂醉如泥。 
  两个中年女仆都是从富家大户的女件中挑选来的,比较懂事。照料罗虎在床上安歇之后,她们来到费珍娥的面前,请她也上床安歇。费珍娥说道: 
  “你们,”她又望一望陪嫁宫女,“还有你们,都忙碌了一天,快去睡吧。我再坐一阵,不用你们侍候。” 
  那个姓张的女仆说:“回夫人,我们都是下人,夫人不睡,我们做奴仆的岂有先睡之理。我们已经商量好啦,今夜轮流坐在堂屋里值夜。伯爵爷何时酒醒,要茶要水,或是呕吐,我们随时侍候。” 
  费珍娥站起来,带她们来到外间,自己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让她们站在面前,小声说道: 
  “这里说话可以不惊动伯爷。你们都听我吩咐,不用你们值夜,赶快都去睡吧,我喜欢清静,越是清静越好。” 
  张嫂子又陪笑说:“请夫人不要见怪。民间新婚,不管贫富,为着取个吉利,热热闹闹,都有众亲朋闲房的事。闹房之后,还有人守在窗外窃听床上动静,叫做听墙根儿。今日因夫人不许,已经没有了闹房的事,至于奴仆们听墙根儿,也是为花烛之夜助兴的古老风俗,请夫人就不要管了。” 
  张嫂子的话引起了费珍娥的十分重视,猛然醒悟,不觉在心中惊叫:“还有这样事情!”她毕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略一沉思,小声说道: 
  “你们六个,都是我身边的人。她们四个,虽然大顺皇上将她们赐给我作陪嫁丫环,但我在心中压根儿没有把她们作丫环看待,仍然看她们是寿宁宫的姐妹们。只待伯爷东征回来,我就告诉伯爷,着人将她们的父母从家乡找来,使她们骨肉团圆,由父母领去,择良婚配。伯爷多多赏赐银钱,一家不愁吃穿。” 
  四个陪嫁的宫女登时眼眶中充满热泪。 
  费珍蛾接着向两个女仆问道:“听说你们是吴汝义将军从富家大户的奴仆中挑选来的,原来在主人家中是不是家生奴婢?” 
  “回夫人,我们都不是家生的。” 
  “如此更好。将来请伯爷赏赐你们住宅、田地,还可以赏赐你的丈夫一官半职。你们在我出嫁时就来到我的身边服侍,只要有忠心,就是我的心腹之人。只要我潼关伯府有荣华富贵,你们两家奴随主贵,自然也有福可享。我虽然年幼,可是我说话算数!” 
  张嫂子打心眼儿里感动地说:“夫人,我们会永感大德!” 
  费珍娥问:“这内宅中有多少男女仆婢?” 
  张嫂子回答说:“回夫人,吴将军因怕爷年轻,还忙于在通州处置军事,他昨日特意前来吩咐,这内宅中在晚上只许丫环女仆居住,不许男仆在内,连伯爷的亲兵亲将在夜间也不许擅入内宅。” 
  “我问的在内宅中的丫环和女仆共有多少?” 
  “连在内厨房的红案自案上的、管茶炉的、洗衣房的、做各种粗细活的,总共有三四十人。” 
  “单内宅就有这么多丫环女仆?” 
  “这是堂堂伯府,勋臣门第,内宅中这一点丫环仆女并不算多。前朝侯伯府中,男女大小奴仆,家生的和非家生的。抬轿的、喂养骡马的、赶车的、驾鹰的、喂鹌鹑的、管庄的、管采买的,管戏班的……嘎七麻搭,哪一府都养活着几百口子!再过两三年,天下太平了,咱们潼关伯府,前院后宅,不说护卫家丁,单奴仆也会有一两百人!不然,怎么像大顺朝开国功臣之家?” 
  费珍娥转向那个叫李春兰的年长宫女,吩咐她从皮箱中取出来二百两银子,放在她身边的茶几上。她望了一眼,向张嫂子和李春兰说道: 
  “姑娘们出嫁是终身大事,只有一次。在北京城中我没有一个娘家亲人,你们同我,名为主仆,其实如同我的亲人。这银子,赏你们每人十两,聊表我的心意。还有一百四十两,你们替我分赏内宅中众多仆婢,有的多赏,有的少一点,总要不漏一人。李姐,你此刻就当着我的面赏给她们,表表我的薄薄心意!” 
  李姐即刻照办了。 
  张嫂子等两个女仆首先跪下,叩头谢赏,四个陪嫁宫女跟着也叩头谢赏。张嫂子谢了赏以后站起来说道: 
  “请夫人放心,我们一定会遵照夫人吩咐,将赏赐的事办好,然后领大家给夫人叩头谢恩。” 
  从远远的街巷中传来了打更声,恰是三更。 
  费珍娥说道:“此刻已经三更,不用叫大家前来谢赏,免得惊醒伯爷。我也要休息了。明天……” 
  大家忽然听见罗虎醒来,探身床边,向脚踏板上大口呕吐。两个女仆和四个陪嫁宫女赶快走进里间,侍候罗虎继续向脚踏板上呕吐,有的人为罗虎轻轻捶背,有的人侍候罗虎漱口,吐进痰盂,有的人拿来湿手巾替罗虎揩净嘴角,擦去床沿上呕吐的脏物,有的侍候罗虎重新在床上睡好,将他的头安放在绣花长枕头上。然后留下一个女仆和一个陪嫁的宫女清除呕吐在脚踏板和地上的秽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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