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1届-姚雪垠:李自成(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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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1届-姚雪垠:李自成(第二卷)- 第40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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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她听说,昨天一整天,李自成的人马都在追杀官军。官军经不起李自成的猛攻,全都溃逃了,逃不走的有的被杀死,有的被活捉。昨天黄昏以后,有一个姓杨的将官,只身从南门系上城,见了抚台大人,这才知道官军是五更以后就兵败逃走的。左良玉往西南,督师和总督往东南,跑得一片混乱。李自成的人马乘机追杀,使督师和总督都只能各自逃命,谁也不能顾谁。张成仁问道: 
  “前几天不是丁督师派了几名将士来,由南门系上城,说是已经把流贼包围起来,不日就要消灭,不叫城里出兵的么?” 
  “唉呀,你这个秀才先生,读书读愚了。那是中了李闯王用的计策!李自成命他的手下人扮成官军模样,来稳住城内,不叫出兵,好让他们全力收拾朱仙镇的官军。” 
  一听这话,张成仁全家人的心里都猛然一凉。在片刻中,大家面面相觑,无话可说。 
  霍婆子自己是孤老婆子,生死都置之度外,可是她望着张成仁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不免为他们一家担忧,她不觉叹了口气,又说道: 
  “听说昨天夜里,抚台大人派他的公子出城,奔往京城求救,请皇上和周阁老①火速再发来一支大军救开封;周王殿下也派了人一起往北京去。可是大家都说,朝廷这次集结二十万人马,很不容易,一家伙在朱仙镇被打散,再想集结大军,真是望梅止渴呀。如今城里谣言很多,官府出了布告,严禁谣言,街上有些人不小心说了闲话,都被锁拿走了。” 

  ①周阁老——指周延懦,时为首辅 

  大家又问了些情况,有的霍婆子知道,有的不知道。总的看来,情况十分不妙,李闯王这次再围开封,不攻破开封决不罢休,至少也要围得开封粮草断绝,自己投降。 
  刚才张成仁在听了香兰带回的消息后,还希望那消息不太确切,或是香兰听错了。现在听了霍婆子的话,他完全绝望了,脸色苍白,不住摇头叹气。霍婆子又说道: 
  “秀才,你学也不能再教了。我看你得多多想办法,尽量存点粮食,不能光等着一家人饿死啊。” 
  张成仁听了更加忧愁。家里并没有多的银钱,往哪里去买粮食? 
  霍婆子也叹了口气,说:“在劫!在劫!鹁鸽市我认识一个李大嫂,她的娘家住在鹁鸽市,是回城来走亲戚的。她听见我说开封又被围,便赶紧收拾出城,谁知城门已经闭了。她向我哭着说,没想到回来看看爹妈,多住了几天,竟出不去了,家里还有丈夫儿女,不能见面,怎么办?她说得我心里也很难过。可是像这样情况的,在开封城内不知有多少人!” 
  张成仁的母亲说:“唉!家家户户,在劫难逃!” 
  霍婆子又说道:“我刚才说的那个李大嫂,她娘家住的院子,原来宋献策也在那里住过。没想到宋矮子在江湖上混了半生,一旦时来运转,突然发迹。他前年冬天悄悄到了闯王那里,拜为军师,红得发紫。哼,如今他那些江湖上朋友,在人前骂他从了贼,在背后谁不羡慕他一朝得志,呼风唤雨!” 
  成仁的父亲叹息说:“往年他在相国寺开卦铺的时候,我也见过他,只觉得此人不俗,却没想到他竟会呼风唤雨。” 
  霍婆子笑着说:“大哥,我说的呼风唤雨是比方话。你说,如今宋献策可不是如同龙游大海,虎跃深山么?” 
  大家正在说话,忽然听见打门声。可是站在二门外的老黄狗和小狗只叫了一声就停止了,亲热地摇着尾巴,向大门跑去迎接。香兰的脸上微露笑容,对八岁的女儿说: 
  “招弟,快去开门,你叔回来啦。” 
  看见果然是德耀回来,大家的心中都放下一块石头。 
  霍婆子是个急性人,忙问: 
  “德耀,你怎么回来了?你没有遇见李闯王的人马?” 
  “遇见了,遇见了。”德耀一面说,一面擦着脸上的汗,就脸朝里在门槛上坐了下来。 
  “他们没有把你掳去?” 
  “没有。这李闯王的人马倒真是仁义。我刚从阎李寨背了一袋粮食往回走,闯王的骑兵就来了,把我和别的几个背粮食的人都拦住,问我们是哪里人,为什么来背粮食。我们都吓慌了,只好跪下去说实话。说我们都是好老百姓,不是我们自己要来背粮,是衙门里逼着各家出壮了,非来不可。他们又问,来人多不多?我们说,来人很多,有的已经走了,有的还没到,别的我不清楚,单单我们这一起就有十几个人。闯王的人并不打我们,也没有说要杀我们,只是说,你们老百姓无罪,都站起来吧。你们愿留下跟我们的可以留下来,不愿留的就回城。不过回城以后,再想出来就不容易了。要是城里没有亲人,你们就留下吧。我们说,我们城里都有父母亲人,不能留下。他们也不勉强,说:‘那你们走吧,粮食留在这里。’我们就逃了回来。” 
  一听说闯王的人马这么通情达理,这么仁义,大家都觉得意外。张成仁的父亲开始在里间床上听着,这时下了床,拄着拐杖出来,问道: 
  “德耀呀,你说的这些话可是真的?” 
  “爹,我怎么会说假话呢?我亲身碰见的,确实如此。” 
  老头子说:“别看他们这样,这叫做假行仁义,收买人心。等他一占了开封,就会奸掳烧杀,无恶不作。” 
  霍婆子说:“称爷,可不要这么说。许多人都知道,李闯王的人马十分仁义,平买平卖,爱惜百姓,只是谁也不敢说出来。那官府的布告上说他们如何杀人放火,如何奸淫妇女,其实都是无稽之言。不过这事情咱们都不能说,万一让官府知道,可就大祸临头了。” 
  老头子说:“我不相信李自成会有这样善良。再说,他跟罗汝才在一起,那罗汝才可是做了许多坏事。今年过年后,他们的人马刚刚退走,城里官绅到繁塔寺去看罗汝才的老营,找到了他们扔下的众多妇女。” 
  霍婆子说:“罗汝才是罗汝才,李闯王是李闯王,原不是一路上的人。如今虽然合营,罗汝才奉闯王为主,实际也不是句句听闯王的话。听说闯王对他也只好睁只眼,合只眼。” 
  德耀又说:“伯,我亲眼看见闯王的人马,亲自和他们说了话,他们既不打人,也不杀人,还放我平安回城,这难道不是千真万确的事?” 
  老头子不再言语,心中有许多疑问,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霍婆子提醒德耀: 
  “你可不要出去乱说啊。你年轻嘴快,万一被别人听见,可不得了!” 
  张成仁接口说:“老二,你千万不要乱说。见别人只说流贼如何打人,如何杀人。关于他们的好话,你一点也不要漏出口来。” 
  香兰也说:“二弟,听你哥哥的话,不要糊涂。管他谁好谁坏,咱们当老百姓的,谁坐天下,咱就做谁的顺民,少说话为佳。这年头,谁说实话该谁倒楣。” 
  德耀明白他们说的句句都对,但心里也还是有许多话想说出来,憋在心里不舒服。正在这时,又有人打门,德耀不等小侄女起身,从门槛上一跳而起,跑出去开了大门,随即和王铁口一起来到上房。大家一见王铁口回来,知道他的消息是最真最灵的,就赶快向他打听。 
  王铁口告诉他们,昨晚逃回的那个将军,名叫杨维城,是在兵溃之后辗转逃到开封来的。这一次李自成和罗汝才确实人马众多,无法抗拒,所以官军在水坡集支持了几天,粮草水源都断了,左军先逃,随着全军只好各自逃生。 
  说了这些情形后,王铁口又对张成仁低声说:“我把算卦摊子一收拾,又到几个朋友处打听了一下,就赶紧回来给你嘱咐一句话:开封这次一定要长久被围,将来不堪设想。不管如何,趁现在你们要想办法买一点粮食存起来,能买多少就买多少,纵然救不了大家的命,至少可以多活几天。” 
  王铁口的话,说得大家心中十分沉重,也十分害怕。明晓得开封要长期被围困,一围困就得饿死人,可是家里确实没有钱,怎么办?母亲望着成仁说: 
  “你出去一趟,先到你民表大伯那里看看情况,再赶到你姐夫家去,不管怎么说,他如今正在粮行里管账,看能不能先赊欠一点。我也到你舅家去一趟,看能不能借一点。咱们总得多少存点粮食,大人就是一天吃顿稀的也不要紧,不能让小宝饿死。他是咱张家的一棵独苗,单传的一条根。” 
  说到这几句,她的眼泪禁不住滚落下来。香兰也流出眼泪。王铁口不肯多坐,先告辞走了。霍婆子安慰了他们几句,也起身而去。德耀因为刚才回来时只同孙师傅打了个招呼,说自己平安无事,并没有多说话,想着孙师傅一定也有许多话要问他,便也起身往铁匠铺去了。 
  张成仁仍然呆呆地坐着。小宝偎依在他的膝前,背着《三字经》,声音琅琅。他见小宝如此聪明,才满五岁,《三字经》都快背完了,不禁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老头子望望小宝,说道: 
  “但愿全家能够过此大劫,你纵然不能高中,只要日后小宝书读得好,长大成人,科举连捷,也不负我一生心愿。”说完以后,他噙着眼泪,回到自己房里病床上去了。 
  张成仁在母亲和妻子的催促下,把小宝推开,重新换上汴绸长衫,戴上方巾,出门而去。母亲也梳洗了一下,赶着往亲戚家去了。香兰拉着孩子,刚刚闩好大门,有一个男人的脚步声来到门外,叫道: 
  “开门!开门!” 
  香兰不敢开,便答道家里没有人。那人听香兰这么回答,知道家里没有男人,也就不勉强她开门,说道: 
  “县衙门传出晓谕,家家要清查户口。你们家里要是有客人,赶快报名,要是没有就算了。” 
  “没有客人。”香兰小声答道。 
  那脚步声“咚、咚”地走了。香兰叹口气,回到内院西屋,想着这日子真不晓得怎么过。如今她已经不再希望丈夫在今年乡试中能够“名登金榜”,但愿一家老少能渡过大劫。她站在二门外用袖头揩干眼睛,免得让孩子看见了她的泪痕。 
  晚上二更时候,在开封府理刑厅二堂后边的签押房中,推官黄澍正在同一个中年人小声密谈。这人姓刘,名文,字子彬,是在理刑厅掌文案的幕宾,俗称为行签师爷。在签押房的桌上放着几张用白绵纸写的李自成的《晓谕开封官绅军民告示》。自从义军第二次围攻开封以后,黄澍以他的精明强悍,敢作敢为,多有心机,特别是善于周旋于周王府、各上宪与陈永福等武将之间,而变为一个红人。另一位年轻有为的官僚是王坚,因为已经升为御史,在二月间开封解围后离开开封,所以如今守城更需要像黄澍这样的人。虽然论官职他只是知府下边的推官,但是论重要地位和实际权力,他不但远远超过开封府正堂,连号称封疆大吏的布政使、巡按御史、都指挥使等,有事情也得找他商量,听他的话。刘子彬是绍兴人,既承家学,又经名师指教,加上在府。州、县做幕宾十余载,在刀笔吏中也是个佼佼人才。黄澍将他倚为心腹,遇有重要事就同他密商。这时黄澍向他问道: 
  “子彬,所有射进城内的响箭都搜齐了么?” 
  “能够找到的都找到了,一共是二十支。依我看来,大概也就是这么多了。” 
  “万不能漏掉一支。这是闯贼耍的一个诡计,用什么‘晓逾’煽惑军民。倘若有一支流到军民手中,全城的人心就乱了。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这个我明白。一得到你的指示,我就立刻骑马赶到西门又赶到南门,以抚台大人的名义,传谕守城军民,凡拾到响箭的都不得隐瞒,立即递交我手。二十支是个总数,看来另外大概没有了。曹门、宋门都没有响箭。” 
  黄澎仍然不放心,说道:“我一听说响箭射进来,就向抚台大人禀明,将此事揽在我的身上。如果有一支响箭流落到军民手中,我们的担子可不小啊。” 
  “这,我也想到了。我已经以抚台大人名义传谕全城:凡军民人等有抬到响箭的立即上交,不许私看,更不许隐瞒不交,违者以通贼论处。看来不但普通军民,连那些守城的官绅也决不敢私自藏起来不交。” 
  黄澍这才觉得放心,点点头,重新把李自成的《晓谕》拿起来再读一遍。那《晓谕》上是这么写的: 

  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李示,仰在城文武军民人等知悉。照得丁启睿、杨文岳、左良玉已被本营杀败,黄河本营发兵把守,一切援兵俱绝。尔辈如在釜中,待死须臾。如即献城投降,除周王一家罪在不赦外,文武照旧录用,不戮一人。如敢顽抗,不日一鼓破城,寸草不留。本大元帅体上天好生之德,不忍速攻;先此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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