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什么奇怪?左帅待我有恩有义,我是他的手下爱将,为着保我们左帅重振旗鼓,为朝廷剿灭流贼,我才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这有什么奇怪?”
“你们左帅苦害百姓,罪大恶极,你还为他这样效忠,你难道就不怕老子捉到你以后活剥你的皮?”
陈将军用鼻孔冷笑一下,说:“刘铁匠,你大概也看过戏。在虎牢关前,刘邦打不过项羽,让纪信装作他出来诈降,纪信后来被活活烧死。老子今天犯到你手里,你愿用火烧,你就烧;愿剥皮,就剥皮;横竖这一百多斤肉交给你啦。”
刘宗敏也冷冷一笑,说:“我既不烧你,也不剥你的皮,看你还是个有种的小子,老子亲手斩了你,以解心头之恨,不给你多的苦吃。跪下!”
“要杀就杀,我这条腿只对左帅下跪,决不对贼人下跪。”
刘宗敏不再问话,一刀挥去,砍断了敌将的脖颈,又碰着敌将身上的铁甲,只听“咔嚓”一声,头早飞出去了,肩膀也被劈去一半,倒在地下。
刘宗敏四面望望,仍想追赶左良玉,但左良玉的人马已经杀散,不知道他逃住何处。正在这时,闯王的一名亲兵驰到跟前,说闯王催他火速回去,不必再穷追了。刘宗敏只好遵命而返,心中觉得十分后悔,叹口气说:
“老子一时粗心,放虎归山啦!”
约摸三更时候,李自成回到了朱仙镇岳武穆庙。曹操也回来了。从昨天后半夜起,义军就开始追击溃逃的官军,整天都在追击、截杀、混战,获得了空前的大胜。官军十七万人马,分作几路逃跑,差不多全都被消灭了。左良玉只率领几百人在混乱中逃走,不知去向。李自成估计他是逃往襄阳。丁启睿、杨文岳和总兵虎大威、杨国柱都朝汝宁方向没命地奔逃,人马所剩甚少。闯、曹二营仍有一部分人马在继续追杀溃军,大部分人马奉命返回。
李自成让曹操回营休息,自己留下来等待刘宗敏。两三天来他很少睡眠,不是听军情报告,便是商议,部署,或思虑一些计谋,加上整整一天都在指挥作战,双眼熬得通红,十分疲倦,很想躺下去好好地睡一大觉。可是,当他听完高一功和宋献策关于搜集官军遗弃的军资以及各路作战情况的禀报,又看过了夺得的重要东西后,心中十分兴奋,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瞌睡也在兴奋中跑掉了。在这些重要东西中,有督师丁启睿的一颗大银印、一柄尚方宝剑和一道黄颜色的皇帝敕书;还有杨国柱等总兵官的旗纛和关防。李自成心想,虽然他在战场上多次获胜,消灭了傅宗龙,又消灭了汪乔年,但是一仗消灭这么多敌人,这还是第一次,看来要不了多久就会将明朝的江山夺到手了。
过了不久,刘宗敏回来了。他一见闯王,就骂自己没有捉到左良玉。闯王却关心他的箭伤,知道伤势不重,血早已止住,才放下心来,说道:
“捷轩,你不要心里悔恨,这怪不得你。虽说我们谋划甚周,如何炮轰,如何促其内溃,如何追击截杀,都作了打算,但没有想到他会提前一天逃走。所以我们临时就不能按原来的部署行事,也调不出那么多兵来拦头截杀。世界上的事情多不能筹划得十全十美,何况是大军作战?何况我们对付的是左良玉?今日没有将左良玉捉到,这也是天数。凡是大将都上应星宿,可见他的将星还不到落的时候。”
刘宗敏骂道:“要真是天数啊,我看必定是老天爷瞎了眼睛!”
李自成笑着说:“老天爷是不是瞎了眼睛,咱们不知道。照我看,咱们在人谋上也不够周全。第一,我们知道老左必然逃走,但没有料到他会提前一天逃走。第二,我们原以为等你截住他的时候,他身边已经没有几个人了,顶多一二百人,没料到他竟剩有两千多骑兵,死命相随。你身边也只有两千骑兵,要捉住他就太难了。”
宋献策在一旁插言说:“左良玉豢养了一大批亲兵爱将、家丁死士,遇到危急关头都能够真心替他卖命。看起来人虽不多,却是困兽犹斗。”
李自成又对宗敏说:“是啊,事前我同军师也想到这一点,所以我暗暗嘱咐玉峰和林泉拦路截杀,总以为经过两次截杀,还有补之给他们的当头一击,他身边的亲信死党一定或死或伤,所剩无几了,这样可以由你最后来收拾他们。没料到他还剩下这么多人,更没料到他在那个时候还能保持镇静,临时会命人替他向你诈降,向你拼命扑来。这一点你没有想到,我同军师也没有想到。可见得老左这个人决不能等闲视之。”
宋献策也安慰宗敏说:“现在我们才知道,老左从离开水坡集时就换上小兵装束,混在大军之中,真是狡猾之至,想捉到他确实不易。”
自成说:“所以我说老左能够脱网而逃,虽是我们人谋不周,也是天意不该他马上灭亡。”
宋献策笑了一笑,自信地说:“其实我昨天曾经卜了一卦,知道左良玉尚不会亡。”
刘宗敏半信半疑,笑着抱怨说:“老宋,你何不早说?早说出来,也免得我瞎费精神。”
“说得过早,一则会松懈军心,二则么,我也不可过早地泄露天机呀。”
大家又谈了一阵,都认为虽然这次没有把左良玉活捉到手,也没有把他杀死,可是他的亲信爱将已经死得差不多了。纵然他跑到襄阳一带能够死灰复燃,今后也不会有大的作为。正说话间,亲兵们端来热面条、杂面蒸馍和一大碗马肉。大家饱餐一顿,天色已明。刘宗敏因为带着箭创,尚神仙从刘村老营赶来,为他敷药包扎,催他休息去了。李自成让未献策派人去把所有追击明军的人马都叫回来,不必继续穷追。大军就在朱仙镇、水坡集一带休息一天,明日重围开封。他又派人传令谷英:今日午后就抽出一部分人马回阎李寨一带,为驻扎老营之事重新做好安排。
李自成自己不肯休息,由宋献策和高一功陪着,到水坡集附近和寨中巡视。前几天临时修起的拦河坝,已经开了口子,水仍由原来的河道向东流去。这时水坡集的驻军正在早晨的阳光中挑水、饮马。李自成在水坡集看了堆积如山的各种火器、兵器和盔甲。当他走到一片树林里时,发现在那里拴着上千匹牛、驴,这些牛、驴都是官军从老百姓村庄里抢来的,现在由义军夺回,准备发还百姓。但树林里骡马却几乎没有,因为各营义军得到骡马都不肯缴上来。李自成巡视一阵,对军师笑着说:
“这一仗虽是旗开得胜,下一仗围攻开封更重要。咱们用全力打这一仗也正是为着早破开封。看来,开封不会再来这么多的救兵了。”
献策说:“请大元帅赶快回去休息,不可疲劳过度。”
李自成带着亲兵上马,同献策拱手而别。
李自成刚离开水坡集一刻多钟,李岩从另一条路上来找闯王。他因为在尉氏境内追杀左兵,收容降、俘、搜罗官军遗弃的骡、马、甲、仗和各种军资,所以天明后才从战场返回到朱仙镇附近驻地。他有重要话急欲面见闯王,回到驻地后随便吃点东西,喝几口水,不顾两日来的瞌睡和疲劳,策马驰进朱仙镇;听说闯王和军师来水坡集,他立即策马赶来。
宋献策看见李岩匆匆赶来,一则诧异,一则高兴:诧异的是不知李岩有什么紧急事来找闯王;高兴的是李岩这次奉命去号召百姓,阻击左良玉溃逃之路,立了一功,使闯王十分满意。他等李岩下马之后,互相拱手施礼,随即携着李岩的手问道:
“林泉,大元帅已经传谕:各处杀敌情况,他全已知晓。诸将回来之后,赶快休息,不必急着见他。你为何不留在你的营中休息?”
李岩说:“献策,你以为朱仙镇这一战就应该到此为止么?”
献策说:“我军全胜……难道不是?”
李岩见献策露出惊骇神情,赶快微微一笑,说道:“我特意来见大元帅,敬献一得之愚。帅座何在?”
“大元帅连日很少睡眠,指挥大军,奔驰战场,十分疲劳。我劝他回老营休息去了。林泉兄有何紧急建言?”
李岩向周围扫了一眼。献策会意,屏退左右,拉李岩进人帐中。他们悄声密谈一阵,随后声音稍大,站在数丈外一位军师的亲随只听见军师说道:
“仁兄处此全军胜利,欢欣若狂之时,能够高瞻远瞩,为大元帅筹思良策,弟实在佩服之至。倘若大元帅采纳此计,即可立于不败之地,收拾天下不难矣。兄在大元帅前作此建议时,弟一定从旁说话,劝其采纳。但以目前情势看,大元帅是否采纳,还在两个字上。”
李岩的声音说:“此是天赐良机,稍纵即逝。大元帅英明过人,只要军师同我一起说话,想来有采纳刍荛之望。”
以后的话听不分明,似乎宋献策叮嘱李岩在向闯王进言时见机行事,适可而止,不要勉强。随后宋献策送李岩出来上马,拱手相别,望着他扬鞭而去。
李岩听了军师的话,暂不去见闯王,让闯王好生休息。他自己也十分疲乏和瞌睡,也同样需要休息。但是他暗中担心:这大好机会,一错过就悔之无及!
在回驰驻地的路上,他重新在心中咀嚼着宋献策劝告他“不要勉强”的话,心中凉了半截。他初到伏牛山得胜寨的时候,只觉得闯王豁达大度,虚怀若谷,常同他谋划大事,毫无隔阂。但是近一年来,随着闯王的人马强盛,声望烜赫,对待他渐渐地不似往日那样推心置腹,无话不谈。他也看见,宋献策以军师之尊,有时有所建议也只能见机行事,适可而止。这种情形,一半由于闯王地位崇高,非复往日困难挫折处境,一半由于闯王军中的大小将领十之八九是陕西人,且系久共患难的旧人,对河南人有形无形中有畛域之分,以客人相看,所以连宋献策在闯王同他议论陕西将领时,也尽量不置可否或不深言是非。想着这些情况,李岩对他将向闯王面陈的极关重要的建议,不免犹豫。
片刻过后,他转念李闯王对于指挥作战,确实是古今少有的大军统帅,类似唐太宗。三天前,闯王召集重要将领和牛、宋等幕僚密商歼敌之计,大家都认为左良玉一旦逃走,可能从杞县、太康,直奔陈州,观望形势。如果追得急,使他不能在陈州立脚,他将向汝宁、信阳逃去。一年来他在信阳一带驻军较久,地理很熟,可以凭险据守,而那一带得到粮食也较容易。也有人认为左良玉逃跑时可能走通许、扶沟大道,直奔郾城,扼沙河据守,如同今年二月间的情形一样。如他被逼过紧,在郾城立脚不住,将从西平、遂平、确山一路退回信阳。当时连宋献策也想着左良玉会往国城和信阳逃走。当大家纷纷议论时候,闯王只是静听,一言不发。临到决断时候,他力排众议,断定左良玉必将从许昌、叶县、南阳奔往襄阳,应该在尉氏到许昌之间伏兵截杀。许多将领认为从朱仙镇奔往襄阳,路途最远,沿路旱灾严重,久经兵烫,城乡残破,人烟稀少,粮食十分困难,担心左良玉不会从这条路逃走。闯王将道理说出之后,他和宋献策十分吃惊,深佩闯王的智虑过人。可是还有一些将领,包括号称足智多谋的曹操在内,还有些半信半疑。事后证明,闯王真是料敌如神,左良玉果然在尉氏境内全军覆没,侥幸保留住一条性命逃往襄阳。从这些方面去想,李岩相信李闯王必会采纳他的建议。于是他不再心中犹豫,带着兴奋的情绪对自己说:
“不用怕,要当面向闯王建议。这,这确实是经营中原的一条上策,不应迟误,坐失良机!”
李自成从水坡集出来,驰回朱仙镇西北十五里处的老营,走进大帐,不吃东西,匆匆脱去衣服,倒头便睡。一则因为十分困倦二则因为大战胜利,心上猛然轻松,所以睡得十分香甜,不时扯起一阵鼾声。吴汝义也躺在旁边的帐中睡了。双喜因提前回来,已经睡过一阵,如今坐在前边的军帐中侍候,仍在经常打盹。周围戒备很严,不许喧哗,不许闲人走近大元帅的帐篷。有些将领因事来见大元帅禀报和请示,不等他们走近大帐便被士兵挡住,告诉他们大元帅正在休息,不要惊驾。也有人有比较紧急的要事,就由传事的头目禀知双喜,由双喜接见。
黄昏时候,李自成一乍醒来,看见帐篷门外已经暗了。他伸个懒腰,打个哈欠,仍很疲倦,不想起来。又闹起眼睛,打算再睡一阵。忽然从附近传来战马嘶呜,他听一听,霍地坐起,跳下行床。双喜来到他的面前,恭敬地说:
“爸,你太辛苦了,饭尚未熟,不妨再睡一阵。”
自成用鼻孔哼了一下,说:“如今是我们卧薪尝胆的时候,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