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1届-姚雪垠:李自成(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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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1届-姚雪垠:李自成(第二卷)- 第3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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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慧梅笑一笑,说:“你不用害怕受责备,我叫吕二婶随你前去,由她替我传话。” 
  吕二婶随将三个赏封送给大洪,大洪坚不肯要,说是没有这个道理。经邵时信一半劝一半勉强,他才收下。吕二婶带着两个女兵随着袁大洪等走后,邵时信也跟着离开,去计算分发各哨的骡马草料。慧梅回到里间房中,不觉轻叹一声,一阵心酸,眼圈儿红了。她暗想:假若闯王将她许配张鼐,夫妻俩处处一心,共保闯王打江山,该有多好! 
  却说吕二婶带着两名女兵随袁大洪来到袁时中的上房外边,恰巧袁时中正在同客人谈话,不好进去,立在门外等候。坐在客位上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人,穿一身破旧蓝绸长袍,相貌斯文。房门边地上蹲一个长工打扮的年轻汉子。袁时中先看见袁大洪带两名亲兵挑着东西回来,心中纳罕,立即停止同客人谈话,用眼色将大洪叫到面前,问道: 
  “怎么将东西带回来了?” 
  大洪说:“太太只留下四匹绸缎,四包首饰,这是一张单子。她命吕二婶前来回话,现在门外站着。” 
  时中接着单子略看一眼,说:“请吕二婶进来。” 
  吕二婶进来后先说了请安的话,随后说:“太太命我来回禀将爷,她才来小袁营不久,许多事儿都不熟悉,在闯营也没经验,不敢妄作主张,所以这些东西请将爷自己处分。” 
  时中间:“她如何留那么少?” 
  吕二婶赔笑说:“实不瞒将爷,太太从闯营出嫁时候,陪嫁的和添箱的细软和首饰很多,连赏赐男女亲兵们东西也都有了。太太想着小袁营中除孙姨太太和金姨太太之外,另有众家将领的太太很多,应该让大家都分到一点东西。所以她只留下四包首饰和四匹绸缎,多一件也不肯留,黄金白银一两不要,都请将爷你亲自处分。” 
  袁时中不再多心,说道:“太太果然是在高夫人身边长大的,十分通情达理,心地开阔!” 
  吕二婶向袁时中福了一福,赶快退出。刚出屋门,忽然听见那个蹲在地上的年轻人站起来说: 
  “袁将爷,你莫信他的瞎话。他不姓陈,也不是卖书的。他姓田,是田家庄的大财主,家中骡马成群,金银财宝成堆。你一动刑,他就会说出实话。” 
  屋里空气突然一变,片刻间寂然无声。那个穿蓝绸长袍的中年人面色如土,张皇失措,赶快站起,两腿打颤。袁时中先打量年轻人,随后向惊恐的客人问道: 
  “你刚才对我说你姓陈,是卖书的,也卖笔墨纸砚,他是你雇的伙计,替你挑书和文房四宝,原来都不是真话?” 
  中年人低头不语,越发颤栗不止。 
  年轻人恨恨地说:“他任读圣贤书,还是个黉门秀才,祖上也是做官宦的,在乡下依仗他家有钱有势,专意欺压平民。请将军大人将他吊起来,狠狠一打,他就会献出来金银财宝。” 
  袁时中听到说这个中年人原是资门秀才,又将他通身上下打量一遍,看出来这人确实是个斯文财主,笑着问道: 
  “他说的都是实话么?” 
  中年人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正要跪下去恳求饶命,却听见袁时中连声说:“坐!坐!”他惶惑地望望时中,重新坐下。 
  袁时中向年轻人问:“你怎么知道他家中底细?” 
  年轻人回答说:“我做他家的奴仆很久,所以最知底细。请将军不要饶他!” 
  袁时中的脸色一变,骂道:“混蛋!该死!我宰了你这个无义之人!” 
  年轻人一时莫名其妙,慌忙跪下,分辩说:“将军老爷,小人所说的全是实话。倘有一句不实,愿受千刀万剐!” 
  袁时中怒目望着年轻人,恨恨地说:“你想要我杀你的主人么?我虽做贼,决不容你!……来人,给我捆起来,推出去斩了!” 
  立刻进去两个亲兵,将年轻仆人绑了起来。仆人大叫: 
  “我死得冤枉啊!死得冤枉啊!……” 
  袁时中催促亲兵快斩,并且对这个仆人说道:“你以仆害主,毫不冤枉!” 
  年轻人从屋中被推着出来,挣扎着扭回头,恨恨地说:“我死得冤枉,确实冤枉。原来你白投闯王旗下,并不是替天行道的人!” 
  袁时中对亲兵说:“他敢骂老子,多砍几刀!” 
  年轻人被推到院中,破口大骂。亲兵们对他连砍数刀,他才倒在地上,疼痛乱滚,骂声不绝。又一个亲兵踏着他的身体,就地上砍了两刀,割断他的首级。庭院中一片血污,将吕二婶和两个女兵惊骇得目瞪口呆,不忍多看。 
  袁时中向中年人问道:“我已经替先生处分了不义奴仆,你还有什么话说?” 
  中年人站起来说:“请将军赏赐一条席子,将我的这个无义奴仆的尸首裹了,埋到村外。” 
  时中点头说:“你真是一个长者,好心肠!”他吩咐亲兵们用席子将尸首卷了,抬往村外掩埋,又问中年人:“你现在打算往哪儿去?” 
  中年人回答说:“我实想逃往毫州,但怕又被将军手下的巡逻抓到。” 
  “现在天色不早,你怎么好走?” 
  “听说往南去五六里外即无你们的人马。再走十几里,我有地方投宿,不会再遇意外。” 
  “既然这样,我派几名弟兄送你出五里之外。” 
  中年人深深一揖,说道:“承蒙将军厚爱,得以不死,并承派人护送,实在感恩不尽。小人名叫田会友,草字以文。只要平安脱险,他日定当报答将军。现在就向将军告辞。” 
  袁时中也不留他,吩咐袁大洪派四名弟兄送客人一程。他还将客人送出堂屋口,拱手相别。 
  吕二婶在袁时中出来送客时赶快拉着两个女兵躲开,随即回到慧梅面前,将这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当她说话时,两个女兵不断插言补充。她们对此事十分不平,对被杀的仆人十分同情,所以在述说时激动得流泪,有时咬牙切齿,说不该这样枉杀人命,放了坏人。 
  这时慧剑等七八个大小女兵头目刚刚收了操练,都来到慧梅的屋中玩耍。听了此事,都气炸了,公然当着慧梅的面,抱怨袁姑爷处事没有道理,还说像这样事儿在闯营中从来没有。慧梅眼睛浮着激动的泪花,久久地咬着下嘴唇,咬出白痕,只不做声。等姑娘们吵嚷了一阵之后,她命人将男兵首领王大牛叫来,又叫吕二婶将这件事儿对大牛从头说了一遍,然后她吩咐大牛: 
  “你亲自率领二十名骑兵,追赶他们。看见他们时,对姑爷的亲兵们说,奉我的差遣去办一件急事,越过他们继续前行,到七八里处停下休息。等那个人单独来到时,将他杀了,尸首推进沟中,赶快回来,不许走漏消息。” 
  王大牛兴奋地说:“是,我明白了。” 
  吕二婶慌忙拦住大牛,对慧梅说:“姑娘,你要息怒,万万不可造次!” 
  慧梅说:“姑爷妄杀了好人,我只好再杀了那个无义财主,有何不可?” 
  吕二婶命人去请邵时信,又劝告慧梅说:“姑娘再大,大不过姑爷。他纵然做了天大错事,你只可遇到方便时暗中婉言规劝,岂可擅杀他保护的人?这岂不是要在全营中使他的面子难看?姑娘,可使不得!” 
  慧梅问道:“难道站爷没有杀错人么?” 
  吕二婶说:“姑爷是杀错了人,他说出的理也是歪理。可是,姑娘,常言道,丈夫是妻子的一层天。女子出嫁要从夫,要学会温顺忍让,才能使夫妻和睦。纵然丈夫做了错事,行了歪理,为妻的也不能在众人面前使他丢了面子。何况,咱们姑爷是一营之主!” 
  邵时信赶来时已经知道了原委。挥手使大家退出,只留下吕二婶在屋中,然后对慧梅说: 
  “姑娘,这事你千万莫管!闯王将姑娘嫁到小袁营来,不是要姑娘多管闲事,……” 
  慧梅问:“将该杀的人放走,将该受赏的人杀了,也算闲事?” 
  邵时信说:“姑娘应该留心的是军中大事,就大事说,刚才的事儿也算闲事。” 
  慧梅又问:“什么是我应该管的军中大事?” 
  时信说:“同袁将军和睦相处,使他忠心拥戴闯王,这就是闯王嫁你来小袁营的一番苦衷,难道你不明白?” 
  慧梅叹口长气,伤心地噙着热泪,低头走进里间。过了一阵,吕二婶和邵时信知道她已经回心转意,不会再派人去追杀那个姓田的人,才互相使个眼色,悄悄退出。当他们走出门外时,听见慧梅在窗子里边自言自语地说: 
  “这事,我要告诉夫人知道!” 

  
   



第三十五章



  三月二十六日中午,三支人马到了商丘城外。按照闯王命令:老府人马屯在西南;曹营屯在西北;小袁营屯在西面,也就是屯在老府和曹营人马的中间。在李自成的心目中,袁时中投顺以后的地位不能与曹操相比,而是属于部将之列,和李过、袁宗第等的职位相同。他的人马要随时听从闯王的调遣,所以必须与老府挨得近些,不能由曹营隔开。 
  这时,如果站在商匠城头瞭望,就可以看见在城外不远地方,往远处弥望无际,从西到南,又从西到北,帐篷遍野,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半圆形。处处营盘,星罗棋布;人马来往如蚁,多不可数。而其中有一支人马,就是李过率领的攻城部队,已开始带着火器、云梯、盾牌、镢头等物,分为数路,向城边走来。 
  慧梅也随同袁营人马一起由睢州来到商丘城外。刚刚把营盘扎定,她就派一名亲兵骑马往老府去看看高夫人是否已经住下。吕二婶在旁笑道: 
  “姑娘,你这样急着要见夫人,心情就像一团火一样,就是最有孝心的亲生女儿也不过这个样子!” 
  慧梅也笑道:“你忘了,咱们在睢州时不是已经说定了,一到商丘就要去看夫人么?” 
  “我哪能忘了?不要说你急着去见夫人,连我们这些下人也是一样。” 
  当下慧梅梳洗打扮一番,换了新的衣裙,显得格外俊秀。当时在闯王军中的青年妇女们都练武、骑马,崇尚俭朴,姑娘们都不穿艳丽衣裙,不戴多的首饰,不施多的脂粉,不穿拖地长裙,慧梅也不例外。但因为她是“新嫁娘”,今日回到闯营去是“走亲戚”,也就是出嫁后第二次“回娘家”,所以比一般时候、比一般姑娘,自然要打扮得用心一些。在吕二婶的帮助下打扮完毕,身边的女兵们都围着看,有的姑娘简直看傻了。慧梅被看得不好意思,笑着说道: 
  “你们这些傻丫不认识我?瞪着眼睛看我做什么?” 
  女兵们不好意思直白地说出来是因为她打扮后特别好看,只是嘻嘻笑着,不敢再瞪着眼睛看她,但每个姑娘都忍不住借机再向她偷瞟一眼两眼。 
  慧梅完全明白左右女兵的心思,连她自己也忍不住拿起来新磨光的铜镜照一照容颜。她吩咐随她去老府的十名女亲兵赶快去打扮一下,换上新的戎装,要像是走亲戚的样儿,使高夫人看见高兴。但是就在笑着吩咐当儿,一丝苦恼的轻雾飘上心头。她希望能够在闯王的老营中同张候鼐见到一面,但是又害怕同他见面。事到如今,四目相对,多难为情?纵然肚子里有千言万语,除非梦中,当面有什么话好说呢?倘若他看见我出嫁后并不是悲苦憔悴,反而比做女儿时更加容光焕发,岂不会错怪了我的心?岂不要暗暗恨我?她的脸上的喜色消失了,眼中的光彩减少了,明亮的眼珠忽然被一层隐隐约约的泪花笼罩。幸而身边的女兵们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突然变化。她为着掩饰自己的心情,故意欣赏自己新得到的一把宝剑,却暗暗在心中叹道: 
  “婚姻事都是命中注定,谁配谁多没准啊!” 
  趁着暂时无事,她命人把慧剑和王大牛分别叫来,问了一下亲兵们的安置情况。后来她想反正没事,便自己出来,亲自到各个帐篷中看了一遍。当她回到自己帐中时,那个去老府通报的亲兵已经回来了,告诉她,高夫人正在等着见她呢。慧梅一听,立刻说: 
  “备马,立刻就去!” 
  吕二婶问道:“今天去,骑哪匹马呀?” 
  慧梅一愣,有片刻没有说话。吕二婶完全猜到,慧梅不肯骑袁时中给的甘草黄是为的保持对张鼐的难忘之情,只得悄声劝道: 
  “姑娘,我就算是你的老仆人,是夫人特意派我来伺候你的,我有一把年纪,人情世故也见得多了,有些事我说出来,你不要怪我多嘴。” 
  “你说吧,我没有把你当外人看待。” 
  “我看姑爷在定亲的时候,送那么多礼物给你,你都没放在心上。可你是女将,这一匹骏马,又配了这么好的鞍。镫、辔头,你总该骑一骑吧!可你连看也不看,这叫他面子上如何下得去?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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