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1届-姚雪垠:李自成(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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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1届-姚雪垠:李自成(第二卷)-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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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回来的探子说,洪承畴和孙传庭果然率领五万人马勤王去了,可是高大人、刘芳亮和老营仍无下落,只知前些天传说高夫人阵亡的事情不确,送到僮关的是一颗良家妇女的首级,相貌有点儿近似高夫人。自成继续派人去打探消息,决心在商洛山中收集旧部,埋头练兵,自己也趁机会读一些书,河南是四战之地,暂时不打算去了。 
  摆在自成眼前的困难很多,最紧急的难题是粮食。商洛山中本来就是个人烟稀疏、地瘠民贫的地方,加上连年的大灾和战乱,老百姓逃的逃,死的死,留下来的稀稀拉拉,无衣无食,苟延时日。他用各种办法搜罗粮食,不仅要养活自己的部队渡过严冬和荒春,也要赈济这一带的山乡百姓,使大家不要饿死,也不要再向外逃。当时搜罗粮食不外乎三种办法:第一种办法是他拿出许多银子派当地可靠的老百姓和手下士兵扮作粮食小贩,骑着毛驴,到城池里和附近的县份里买粮食。每人一头驴,两条长口袋。往往十头到二十头小毛驴结队而行,不怕遇到零星土匪或小股乡勇拦劫。这种成群结队的小粮食贩子在这里和豫西一带自来就有,俗称赶驴贩儿,所以官府并不怀疑。自成的老马夫王长顺已经回来,虽然挂了两处彩,都不严重,很快地给尚炯治好了。他对做粮食小贩有经验,自成就派他专负责这个工作。他依然很快活,爱说笑话,同他一起的士兵和老百姓都很喜欢他。 
  第二个办法是向附近山寨中的富户借粮,如果遇到抗拒,就杀一做百。当时因官府无力派兵人山,地主们对这股从潼关溃下的农民武装都很害怕,不敢不借。不过托人说情,借多给少的情形也是常有的,自成的第三个办法是派几小队人马到一二百里以外的县份打粮。事先找好底线,查清某一个山寨里或村中的富户情况,派人在夜间送去一封信,或到寨外放几响鸟铣,呐喊一阵,点燃柴火垛,临走时将信贴在寨门上。这些信有一个传统的老套子,这样写着: 
  ××寨财主XX调知悉:只因尔为富不仁,万人痛 
  恨,本军特来向尔索要纹银××两,小麦××石,杂粮 
  ××石,赈济百姓。限尔三天以外,五天以里,将银钱 
  粮食如数凑齐,送至××地方交付。倘若迟误,定将攻 
  破寨子,烧尔房屋,杀尔人,鸡犬不留! 
  财主们有抗拒的,有托人说情,按照另外双方同意的数目把银钱粮食送来的。对于抗拒不交的财主,农民军就设法勾通内线,攻破山寨,用杀人放火和洗劫的办法进行惩罚。倘若没有内线,而山寨又防守严密,农民军为着避免损伤人马和威信,便不送去要银要粮的信。还有一些财主迁到城里或坚固的山寨中住,乡村里留着田地和宅子。农民军把信交给他们的佃户或邻人转去,如遇抗拒,便放火烧毁他们的乡下住宅。 
  李自成的打粮部队所采取的第三种办法是本地“杆子”常用的办法,所以起初当地财主们都误认为他们是从商州或洛南县来的“杆子”,也把他们叫做土寇,后来见他们行踪神出鬼没,马匹很多,很少奸淫妇女的事,对穷苦老百姓更不骚扰,财主们才知道这是李自成的溃散人马,但长久不知道是李闯王亲自派出的打粮部队。 
  尽管用各种办法搜罗粮食,但部队的生活仍然极苦。特别是在第一个月中,遇到几天风雪,闯王自己同弟兄们每天只吃一顿饭。棉衣很少,又缺被褥,大部分彩号还没有痊愈,有点粮食和棉衣先顾彩号,所以大家就更苦了。一天早上,风雪停止,闯王到买粮小队住的三间草屋中找王长顺谈谈放晴后如何购买粮食的事。他踏进门槛一看,不觉一惊。这三间草房中,一头放着本屋主人的一些东西,因主人走亲戚去几天了,单扇门上挂着一把锁;另一头乱堆着麦秸和干草,不见一个人,中间地上烧着一堆木柴火,用土坯圈着,井未熄灭,潮湿的树根半着不着,冒着浓烟,熏得闯王几乎睁不开眼睛。真奇怪,住在这里的二十几个弟兄到哪里去了? 
  闯王又向前走两步,仔细一看,看见从乱草堆中露出来一双破鞋,而且草在动弹,不觉笑了。他对着乱草堆叫了一声:“王长顺!”王长顺答应一声,推掉身上盖的干草,忽地坐起。但他的头上还蒙着许多草,有些草像流苏一样挂在毡帽的檐儿上,两只眼隔着草茎和草叶闪着微笑。他用手扫掉毡帽上的草,站立起来,向着草堆踢一脚,叫道: 
  “伙计们,快爬起来。闯王来啦!” 
  大家纷纷滚出干草堆,站了起来,连忙在帽子和衣上拍打。王长顺好像猜到自成要问他们冷得如何,挺挺胸脯,嘻嘻笑着说: 
  “闯王,俺们睡的真舒服。这干草窝比大财主们的鸭绒被子还暖和。大前年咱们打到江北,我第一遭看见了什么叫鸭绒被,也盖在身上试了试。说良心话,还不如睡在这干草窝中暖和哩。” 
  自成笑着说:“长顺,天气放晴啦,你今天就安排出去买粮食吧。雪一时化不了,山路难行,可是如今咱们正在困难头上,只好让你们多辛苦一点。” 
  “嗨,你放心,再大的雪也挡不住俺们赶驴贩子,何况昨儿的雪并不算大,想舒服,在家里搂着老婆睡,不来造反啦。如今吃点苦,等打下江山,那时才看咱们享福哩!” 
  闯王故意问:“你看咱们能打下江山么?” 
  “能!能!我敢打赌!谁要是不信,我王长顺敢把头赌上!” 
  “怎见得?” 
  “大明气数已尽,四下起火,八下冒烟,崇祯的龙椅早就坐不稳啦。你李闯王替天行道,打富济贫,剿兵安民,做事都是为百姓着想,真是有仁有义。从前一道起事的人多啦,可是十三家七十二营的头领哪个赶得上你?再说,这几个月来打了多少仗,死了多少人,闯王你冲锋陷阵,竟然连一根汗毛也没损伤,可不是大命人么?命该你得江山,处处有神灵保佑!” 
  李自成快活地大笑起来。为着目前的情况万分困难,他很怕弟兄们暗中灰心,因此昨夜在床上辗转反侧,几乎整夜失眠,如今听了王长顺几句话,心上的愁云扫去大半。他从王长顺的乱蓬蓬的络腮胡子上取下来一片干草叶,拍着他的肩膀,说: 
  “你说得很好,很好。”自成又望着大家说:“苦尽自有甜来到。有朝一日咱们打出商洛山,大家就不再像蛟龙困在浅滩了。” 
  双喜匆匆地走了进来,告诉闯王说郝叔叔来老营见他。自成觉得诧异:郝摇旗平日早晨起来较晚,今日特别冷,这样早来见他,发生了什么急事?他收敛了笑容,把如何出发买粮食的话对王长顺交代几句,便跟着双喜走了。 
  李自成自己住的是一座宽大的宅子。这原是一家大地主的宅子,全家于几年前逃进商州城内,只留下一个老伙计看门,自成到了以后,把看门人赶往别处,这一座宅子就驻扎了他的老营。他同双喜和张鼐住在堂屋两头,中间空起来作为他同将领们谈话和议事的地方。东西厢和对厅都住着老营的亲兵亲将,另外一个偏院住着高一功和部分将士。黑漆楼门外是一片空场,可以容纳两三百人在这里练习武艺,但练习射箭却得到村外,那儿有一片更大的空地,如今就作为校场使用。堂屋背后有十几间群房原是住长工们和喂牲口的地方,如今改成了老营的马号,也住了一些马夫和亲兵。除堂屋右边有角门外,另外有一个后门可以出进。 
  “摇旗,这么早来了,有什么事?”闯王问,拉着郝摇旗坐下烤火。 
  “我,我想跟你商量商量。” 
  “商量什么?没有钱用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怕你不会答应。” 
  李自成的心中更觉奇怪。平日郝摇旗说话爽快,今天为什么吞吞吐吐? 
  “你到底要说什么?”他问。“快说吧,说出来咱们商量。” 
  “我说,自成……” 
  郝摇旗刚要说出,看见李过匆匆走迸院里,就把话打住了。他平日同李过之间相处得不很融洽,有些话他不愿当着李过的面前说出。李过一跨进上房门槛,向郝摇旗打个招呼,立刻对自成说: 
  “二爹,昨天后半夜,我派往潼关去的探子冒雪赶回,说潼关那边的风声又紧啦,咱们得赶快准备。” 
  “怎么又紧啦?” 
  “他娘的贺疯子又回潼关啦,要来打咱们哩。” 
  “他不是随孙传庭勤王去了?” 
  “听说是走到山西忻县境里,他手下的人马一则多不愿离开陕西,二则怕同清兵打仗,三则因欠了几个月的饷,哗变了一千多。恰在这时,洪承畴和孙传庭得到潼关道的火急禀报,知道咱们的溃散人马有不少来到商洛山中,就派贺疯子带着余下的一千多人马星夜回渲关,快到风陵渡啦。” 
  郝摇旗满不在乎地说:“怕什么?贺疯子算不了我的属毛!咱不是怕他来,是怕他不来哩!” 
  李过坐下说:“贺疯子咱们自然不怕。不过咱们正要在这里收集旧部,训练人马,要是一打仗,俺二爹的屯垦和练兵打算就不行了。再说,潼关道丁启睿标下有一千多人,商州和武关方面驻有两千人,同贺疯子的人马合在一起足有五千人。另外,西安方面还驻有一万官兵,随时可以调来几千人,咱们虽然不怕他们来,也得准备一下。有备无患,免得吃亏。” 
  自成近来正在用心读《孙子十家注》,所以听了侄儿的话十分同意,点头说: 
  “对,对。咱们要快做准备,不可大意。孙子说:‘故用兵之法,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这句话十分要紧。你多派几个人前去潼关和西安打探,商州和武关方面也要随时打探。” 
  “我现在就派人去。”李过说,从火边站起来,匆匆走了。 
  “摇旗,你刚才要说什么?”自成问。 
  郝摇旗有点儿勉强地嘻嘻笑着,却不说话。自从来到商洛山中以后,他带回来的人马有些回到原来队里去了,有少数因为受不了苦,觉着没奔头,开小差了。虽然开小差的只是几个人,但对于留下来的人们却很有影响,如今留在他手下的几十个人都是他的基本弟兄,在战场上都是好汉,可就是不愿在商洛山中吃苦,不习惯像李自成的老八队一样遵守纪律。他们起初在背后有怨言,后来就在摇旗的面前嘀咕,要求他拉到河南去另谋出路。摇旗起初不答应,无奈一天到晚被他们嘀咕,嘀咕久了,他就答应了手下将士们的要求,他想,他不能俏俏逃走,大丈夫来去光明,好朋友好合好散,所以特意跑来向闯王说明。可是一听说潼关官军有动静,他不能提拉走的话了。这时拉走,怎么能对得起自成呢?还有,别人不是会疑心他郝摇旗害怕官军么?自成见他不说话,问道: 
  “老弟,你到底有什么事?” 
  “别问啦,自成,没有屁事!你派我往潼关去抵挡贺疯子好吧?” 
  “别急,打仗时当然少不得你这员猛将。” 
  “妥啦,让我捉住翻山鹞替你出气!” 
  自成以为他并没什么重要事,也不再问下去,留着他吃早饭。刚吃毕,摇旗正要回去,自成也站起来要送他,忽然出外打粮的小将马世耀走了进来。自成笑着问: 
  “世耀,你回来了?弄到了多少粮食?” 
  “闯王,出事啦。大江大海过了千千万,阳沟里还会翻船呢!” 
  自成的脸色一寒,赶快问:“怎么,出事啦?碰到了官军还是碰到了乡勇?” 
  “都不是。是土匪!” 
  一听说是土匪,自成的心中就明白了。他早料到迟早会同附近几县的杆子发生纠葛,而现在果然发生了。 
  “你吃过早饭么?”他问。 
  “已经吃啦。” 
  “坐下烤火吧。”等马世耀在火边坐下以后,自成又问:“慢慢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 
  马世耀率领着不足一百弟兄的打粮小队,去到一百五十里外的商县以西,向地主的山寨要粮要款,半月来一切都很顺利。可是几天前,他派了二十多个弟兄往老营运送粮食、银钱和绸缎,在半路上被一起土匪截住,全部牲口、银钱和东西都被夺去了,只把空人放回,有几个还被打伤。马世耀一打听,知道是黑虎星派人做的活。黑虎星是商县境内最大的一个杆子头儿,手下有七八百人,别的小杆子都俨然奉他为盟主。马世耀派人去见他,说明自己是闯王的人马,愿意同他讲和,各不相犯,只求把抢去的牲口、银钱和东西交还。可是黑虎星对着去的人破口大骂,说: 
  “我操你娘!李闯王同他手下的大将们都在潼关死光啦,你还拿他的牌子来吓唬老子?回去对你们的掌盘子的说:你们这些溃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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