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名衡向陈永福问道:“陈将军,有何法破贼掘城?”
陈永福尚未回答,街上传过来一阵锣、鼓、唢呐、鞭炮之声,好像有什么吉庆之事。大家都觉诧异,侧耳倾听。陈永福好像不大关心街上喜事,说道:“只要军心稳,民气固,纵然流贼掘城甚急,破敌不难。”
他这话是回答巡抚的,但巡抚并没有认真去听,因为那锣声、鼓声、唢呐和鞭炮之声越来越近,已经到了巡按衙门外边。任浚向外问道:“街上何事如此热闹?”
一个仆人从外边奔跑进来。他是从街上奔来的,到了台阶上边,连连地跺去脚上干雪,又拍去身上干雪,这才喘着气走进屋来,跪下说道:
“禀大人,外边有大大的好消息,许多绅民都在说,省城不要紧了。这真是意外的好消息!众绅民来报喜,已经到这儿来了!……”
任浚问:“什么好消息?慢慢说,不要慌。”
仆人接着说道:“原是今早南门修城挖土,没想到从土中挖出两尊大炮,还有一块很大的青砖,砖上刻了两句话。”
知府忙问:“刻了两句什么话?”
仆人说:“我亲自前去看了看,两句话刻的是:‘造炮刘伯温,用在壬午春。’”
众人听了,皆大惊喜。一位绅士说:“唉呀,刘青田①果然是未卜先知,能够预算几百年的事,如今可不正是壬午春么?唉呀,有这么神妙的事儿,可见得数由天定,开封断不会失守了!”
①青田——明朝开国功臣刘基(伯温)是浙江青田人。
仆人接着说:“守南门的高守备老爷,看见了这两尊大炮和青砖,立刻约同守南门的众官绅,将两尊大炮抬放在牛车上,青砖也放在牛车上,用红绸包着,敲锣打鼓,前来报喜。他们听说抚台大人、藩台大人、桌台大人和列位大人。老爷都在这里,所以牛车就径直往这里拉来,已到了牌坊下边,马上就要进来叩见列位大人。”
众官绅越发惊喜过望,纷纷议论,说开封有神保佑,万无一失;况刘伯温确是能够后看数百年,既然他留下两尊大炮,可见他在二百几十年前就知道开封壬午春天有流贼围城,需要用大炮杀退贼兵。因恐开封火器不足,特留下大炮两尊备用,今日从地下掘出来,实是天意。
高名衡立即吩咐:“唤高守备速速进来。”
仆人立刻退出,随即听见二堂外一声传呼,前院里、大堂外接着传呼,洪亮的声音一直传出大门:
“抚台大人传谕,请高守备进见!”
在众官绅兴高采烈的时候,李光壂心中有些疑惑。他偷偷瞟了陈永福一眼,看见陈永福拈着短须,面带微笑,这微笑好像是高兴,又好像是嘲笑。他不明白陈永福到底如何想法,只好随着众士绅恭敬地站起来,向抚台、藩台、臬台贺喜,特别加了一句:
“此乃周王殿下洪福,也是合城官绅军民之福啊!”
守备高尚智匆匆进来,向巡抚跪下磕头。高名衡问他是如何掘出大炮的,他就把刚才那个仆人所说的经过重新禀报一番,接着说道:
“不仅南门掘出大炮,刚才听说西门内关帝庙的道士们也在神像后找到几担铁子,卑职已命人用牛车拉往北城。可见得不惟刘伯温助开封军民守城,关圣帝君也在此时显圣,恩赐铁子数担。”
大家越发高兴。高名衡拈着胡须,频频点头,对高尚智说:“你做得好!做得好!”他心中也有怀疑,觉得这事情未免太蹊跷了,但他不肯向下猜去,立即命令将大炮周游全城,使官绅百姓人人知道。
高尚智磕下头去,连声说道:“遵命,遵命。”又向藩、臬和总兵各文武大员磕头,然后恭恭敬敬地退出。
这时巡按的虎头牌已由师爷们办好送来,上面写着简单的官衔,下面接着写道:
仰总社即刻取棉被毡条两万件,为守城兵民御寒。倘若迟误,定以军法从事!
下面是年、月、日,在年、月上盖了关防。李光壂双手捧着牌子,躬身退出。
高名衡正想接着同陈永福谈破敌之策,忽然巡抚衙门的刘巡捕躬身进来,向高名衡跪禀:
“禀大人,保定总督杨大人有蜡丸书送到!”
众官绅猛然吃惊。这意外的消息使大家不觉愣了起来。
高名衔接过蜡九,破开来取出字条,匆匆看了一眼,连声说好,随即向大家读出书中的话。有人激动得流出眼泪。有人哽咽得说不出话。有人说:
“这就好了!不过数日之内,救兵必可来到!”
高名衡向刘巡捕问道:“下书人何在?”
刘巡捕恭敬地答道:“下书人如今在巡抚衙门。我把他安置在那里休息,赶快跑来向大人禀报。”
高名衡问道:“他是怎样来到开封的?”
刘巡捕说:“他绕道躲开了流贼的巡逻,一直绕到中牟县境,由城西二十里外,乘黄昏以后往西门悄悄走来,中途几次迷失了道路,幸而后来遇到一个百姓替他引路,才在天明时候到了西门附近。流贼平时对西门一带巡逻不严,加上昨夜天气寒冷,开始落雪,巡逻队更为稀少,所以他到了西门外边,就向城上呼喊。城上看他只有一人,把他系了上来,已经冻得浑身麻木。如今正在让他烤火,喝热酒取暖。”
高名衡又问:“你没有问他杨中丞现在何处?”
刘巡捕说:“杨中丞现在到了陈州,不日即从陈州北来。”
“有多少人马?”
“据下书人说,约有二三万人马,骑兵也有两千。”
“你好生款待下书人,多多赏赐他。也不必让他急于回去,万一被流贼捉到,会泄露军机。就让他住在巡抚衙门等候,我今天还要传见问话。”
刘巡捕磕了个头,起身退出。
高名衡望着大家说:“杨中丞仅有二三万人马,未兔兵力单薄了。左平贼①何以尚无消息?”
①左平贼——指左良玉,他于崇祯十二年受封为“平贼将军”。
陈永福立刻说道:“请大人且不管救兵如何,应速将蜡丸书的消息向守城军民宣布,鼓舞士气。”
高名衡点点头,转向王文,说:“王知县,这事情……”
王燮不等他说完,躬身回答:“加此重大消息,宜由抚台大人、藩台大人或臬台大人亲自登城宣布,更能振奋人心。”
因为高名衡身体不适,今日是勉强莅会,以安众心;而布政使又年老体弱,守城之事并不依靠他。所以巡接任浚赶快说道:
“请抚台大人不必操心,藩台大人也不必冒雪登城,由学生去向守城军民宣布吧。除学生登城宣布之外,也要出一告示,使全城官绅军民,咸知此事。”
陈永福说:“我同臬台大人一起登城吧。”
大家都表示赞同。有人说:“这样好,既有封疆大吏,又有军门大人,文武同上城头宣布,更能鼓舞守城军民士气。”
任浚吩咐一位掌管文案的幕僚去起草安民告示,自己便去内宅更换衣服。高名衡乘机带着陈永福转人内间,挥手使一个跟在身边伺候的仆人退去,小声问道:
“陈将军,贼兵在城下掘了三十六个洞,无法阻止。倘有一两处轰塌城墙,则一城生灵不堪设想。你我辈文臣武将一死不足惜,奈朝廷封疆与亲藩①何!将军有无御敌之策?”
①亲藩——一般指封在各处的亲工,此处指开封的周王。
陈永福说:“请大人不必担忧,敝镇已有御敌之策。今日需要挑选一两千敢死之士,作些准备,过了明日,与敌争夺地洞,使流贼无机会放进火药轰城。”
“这样的敢死之士容易征集么?”
“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高名衡点头,又问:“你看,杨中丞果能于数日之内来救开封?”
陈永福轻轻摇头,微微一笑,说:“大人,请恕敝镇直言。以目前情势看,纵然全城望救心切,不过是望梅止渴而已。杨中丞于数月前败于项城,畏贼如虎,实不敢前来相救。纵然前来,无济于事,白给闯贼送份厚礼。我看他是被朝廷催逼太急,敷衍一下,必不敢真来相救。”
高名衡心中一凉,沉默片刻,又问:“平贼将军何以竟无消息?”
陈永福说:“大人,目前求人不如求己。只要军民上下齐心,不怕死伤,血战杀敌,省城必可保全。”
高名衡不再说话,几天来一切望救的心思都被这位阅历较多的将军拿冷水浇灭了。
巡按已经换好衣服出来。高名衡和陈永福也走出里屋,随即向大家宣布:
“今日会商到此为止。”
说毕,高名衡同众官员一起走出二堂。大家先送他上轿起身,然后纷纷进了各自的暖轿,离开按察使衙门。送走了众官员以后,任浚坐进绿色大暖轿,陈永福骑上马,在一群兵丁和奴仆的簇拥中冒雪往曹门而去。
事先得到传知,守东城的文武官员和士绅都齐集曹门城楼等候。关于从南门内地下掘出两尊大炮和西门内关圣庙找出数担铁子的事,正在守城的军民中到处哄传,人心振奋。刚才又听说杨文岳有蜡丸书到,救兵不日前来,更是喜上加喜。本来战场上礼仪从简,如今破了常例,不断有兵了将登城的砖阶和城楼前边扫出一条宽路。雪花不断飘,兵丁打扫不停。巡按任浚虽然穿的官便服,却不失封疆大臣派头,和前几天战争吃紧时的狼狈相大不相同。他穿着狐膆官便服红罗袍,外罩半旧青缎面紫羔披风,耳戴出风暖耳,软脚幞头上加一顶红缎貂皮风帽,帽前缀一块长方碧玉,由仆人搀扶着走上城头。守城的官绅们一齐在城楼的前边迎接。
任浚与陈永福拱手还礼,走进城楼。任浚面向西,立在正中,背靠神桌。陈永福在他的右边并肩而立。城楼中站满了东城的守城官绅。任浚和所有人的表情都非常激动,只有陈永福表情严肃而冷静,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任浚从拍中取出所谓蜡九书的小字条,激动得声音打颤地念道:
保督杨传知豫抚高及开封守城官绅共鉴:本督克日亲统大军驰援,望坚守勿懈,以待解围。
壬午元日
众官绅有的听清了,有的没有听清,纷纷请求重读一遍。任巡接提高声音重读一遍。有人流泪,有人哽咽,有人说出感谢上苍的话。有人偷看陈永福,认为他的守城担子轻了,为他高兴。
陈永福望着大家,面带微笑,却无激动神情,眉宇间仍有忧郁神色。
任浚又向众官绅勉励数语,下城上轿,转往北门。
陈永福晚走片时,在曹门城楼向几位比较负责的守城官绅详细询问了今日义军掘城情况,然后下城,骑马回他的镇台衙门。
刚吃毕午饭,黄澎、王燮和李光壂同来求见。李光壂向他禀告,两万件毡、被已经办足,正在向城根运送。他们三位官绅因义军今日掘城较快,十分焦急,特来商量如何破敌。
陈永福说:“办法我已经想好了。我们不能坐等流贼用火药轰城,非夺占诸洞不能救此危城。”
王燮和黄澍同时问:“如何夺洞?”
陈永福说出他的打算,王燮等一齐点头。陈永福将大手用力一挥,说道:
“事不宜迟。请诸君今日帮本镇准备,明日血战!”
今日是破五。
天明以前,雪已经停止了。随着黎明到来,云彩慢慢消散,太阳出现在东方,像车轮一样大,红得像熔化的铁汁那样鲜艳耀眼,慢慢地从树梢上升起来,照得城头上、房坡上。旷野里一片银光。从城头向东、向北瞭望,是无边无际的茫茫白雪,但在十里之内,到处有义军的宿营地。因为帐篷内生着火,所以帐篷上的雪随下随化。在茫茫雪原里,这里那里一片片军营,一座座灰白色的帐篷散布在高高洼洼的地方。义军将士纵然在下雪的时候也没有完全休息。特别是城东北角,离城大概五六里远,有一大片庙宇和房屋,是制造弓箭和火药的作坊。那里日夜不停地从各地运来制造火药的材料。还有三个碾盘,用驴子牵着,碾碎柳炭;有许多义军在那儿“咚、咚”捣碎灰烬,还有许多义军在筛灰烬,筛出细的黑色的粉末。又有人按着规定的比例,在柳木灰中加进硫磺、硝等东西,制成火药。稍远处,骑兵小队在雪地上不断地巡逻。
连日来李自成为攻城的事心情焦急。昨天晚上,又同牛、宋和重要将领们会商下一步攻城之计,直到深夜。今天早晨天不明,他乍一醒来,心清就十分烦躁。他很清楚:开封城中对于守城之事准备得十分充分,上自封疆大吏和总兵陈永福,下至众多军民,都在尽力守城,上下齐心,这和洛阳、南阳完全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