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有多的伤亡!”
李过对闯王的命令一向执行惟谨,特别是对上面这番话,他更是牢记心中。所以,察看回来后,再有人向他请战,他只是摇摇头表示不同意。
闯营的将士明白李过的心意,也知道李过决定的事情很难更改。可是曹营的将士却受不住这样的单调生活,求战更急。最后,杨承祖也亲自来找李过,用半带玩笑半带嘲讽的口气说道:
“补之哥,打仗没有不死伤人的。我们死伤,官军更死伤。我们一攻开寨,官军就完了。我们死伤不多,换来的却是官军全部消灭。你为什么一定不听将士们的劝说,还是按兵不动呀?”
李过说:“老弟,你看我李过是不是胆怯的人?我看你不会这么说吧?”
“谁不知道你的绰号叫‘一只虎’?”
“不管我是不是一只老虎,我现在就是要按兵不动。如今官军好比牢中的死囚,断了粮食就会自己饿死。他们的死期既已近在眼前,我们何必一定要让自己的将士遭受伤亡?”他笑了一笑,继续说,“我知道贵营的将士和我们闯营的将士情况不同。倘若贵营的将士在这里耐不下去,急于想打仗,我就派你率领他们去攻破商水、扶沟两县,你看如何?”
杨承祖非常高兴。原来他就想着,傅宗龙的辎重已经丢得差不多了,这里既没有多的粮草,也没有多的金银珠宝,更没有女人。攻开了火烧店也只是消灭了这一股官军,油水很小。现在听见李过说要他去攻商水和扶沟这两座富裕的县城,喜出望外,马上答道:
“只要补之哥下令,小弟遵命而行,不敢怠慢。”
李过笑道:“我下令容易,只是贤弟须听从我三项嘱咐,不许违反。”
杨承祖赶快问道:“哪三项?”
李过说:“第一,不许骚扰百姓,奸淫妇女,妄杀平民。第二,要将掳获的粮食、财物,六成交公,四成归你的将士所有。我们闯营一向是全部交公,士兵不许私藏金银。对贵营我不苛求,只是嘱咐你交公六成好啦,这你都能办到么?”
杨承祖点头说:“能办到,能办到。第三项是什么?”
李过说:“第三项容易,你破了商水、扶沟之后,不许在外处逗留,立即率领你的全营人马返回元帅驻地。”
杨承祖说:“这第三项我更容易办到。我一定件件都遵照补之大哥的军令行事。”
这天夜间,杨承祖率领曹营的五千步骑兵,暗暗地离开了火烧店。临走的时候,他特意对李过说:
“倘若左军来救火烧店,弟必今夜赶回,决不误事。”
李过笑着说:“贤弟放心。老左是聪明人,已经不敢来了。”
杨承祖走后,李过手下的几员偏将抱怨说:“我们的将士在这里露宿旷野,围困官军,你却把杨承祖放走,让他们到商水、扶沟去快活!”
李过笑着说:“你们明白什么?曹营将士和我们闯营人马不同。我们军纪森严,已经成了习惯;一声令下,什么苦都能吃。可是曹营将士跟着曹帅,一向自由自在,也已经习惯了,何必让他们留在这里说些抱怨的话?好在攻破火烧店也只是三四天内的事情,用不着他们在这里帮忙。不如放他们走掉,使他们心情快活。对我们来说,攻破两个县城,又可以为老营打粮,于公于私都有好处。”
大家听李过这么一说,也都相顾而笑,没有别话可说。
到了十四日这一天,义军捉到了一个出寨来的官兵,经过审问之后,知道寨内早在十一日粮食就吃尽了,三天来依靠杀骡马充饥;还有的官兵被义军的炮火打死,别人就把他的死尸分吃。
李过问道:“像这样下去,官军还能支持几天?”
被捉获的官兵回答说:“骡马快要杀光了,树皮青草已经没有了,顶多还可支持三天。”
李过又问:“火药还有多少?”
“也不多了。营中没有硫磺,就是有,也没有人会自做火药,所以用一点,少一点。”
“箭呢?”
“也快完啦,将爷。”
李过命人把这个逃出来的官兵带走,给他东西吃,好生待他,不要杀害。当天夜里,他又派人不断佯攻,一直攻到寨壕边,使官军不得已又打炮放箭。
到了十七日五更,义军又发动一次佯攻,却发现寨内官军不再打炮,也不再放箭,只是发出呐喊之声。李过亲自走到寨壕附近,听那呐喊的声音,原来一点也不威武雄壮,有时零零落落,有时有气无力。他微微一笑,对周围偏将们说:
“破寨的时候已经到了。”
天明的时候,他下令全军将士,今天白天好生休息,同时要多准备捉俘虏的麻绳。一整天,他不断派小股骚扰敌人,并将包围在东边的义军撤走许多。晚饭以后,他将刘体纯叫到面前,小声授以密计。他自己又到官军寨壕前,细听动静,然后回到军帐内,召集诸将,说道:
“傅宗龙即将逃跑。我们要大获全胜,就在今天夜里。两天后我们就可以奏凯班师了。”说到这里,他站起来,声音威严地说:“众将听令!”
众将肃然起立,眼光集中在他脸上,等待下令。
傅宗龙在火烧店被围的当天夜里,趁义军的包围尚不十分严密,他派自己最忠实的家奴卢三,带着两名骑兵冲出,给贺人龙和李国奇送去一封手书,要他们火速还兵来救。他不知道卢三是不是冲了出去,也许没有冲出去就被杀了。
初九日黎明,天色开始麻麻亮。一阵炮声将傅宗龙惊醒。他焦急地向左右问:
“是贼兵来攻么?”
左右回答说:“不是,大人。是贼兵向我们打炮,并未进攻。”
“怎么呐喊声这么凶?”
“又是贼兵佯攻,不是真攻。大人实在太辛苦了,请再睡一阵吧。这里壕沟挖得深,上面盖有木板,板上还有土,不管怎么打炮,万无一失,请大人安心再睡一阵。”
傅宗龙又矇眬入睡。自从被围以后,由于义军不断打炮,寨中仅有的一些房屋都被打毁。起初官军还有些人住在屋子里,后来因为房屋被毁,也死伤了一些人,所以大家干脆都离开了房屋,在寨墙旁边挖些壕沟,睡在里面。傅宗龙起初不肯搬来睡,经不起将士们一再劝说,终于也从他的军帐中移出,来到壕沟。因有时壕沟里面落了炮弹,仍然有官军死伤,这才又改进了办法,把木板、门板,凡是能够找到的,都找来铺在壕沟上,有的在板上再盖一层上。近几天来,傅宗龙就在壕沟里睡眠,在壕沟里办公,在壕沟里筹划军事。过去他曾经多次统兵打仗,但像这样狼狈、这样辛苦和绝望的滋味,他还是第一次尝到。
现在他刚刚矇眬睡去,就梦见贺人龙、李国奇两支人马杀了回来,在东北角同义军作战,杀声震天。显然他们两位都增加了生力军,来势很猛。敌军正在招架不住,忽然从南边又有一支人马杀来。傅宗龙隔着寨墙望去,认出是左良玉的旗帜,大为兴奋,马上说道:“苍天在上!两支人马终于都来了!只要这次能把流贼杀败,河南局势就大有转机了。”刚刚说了这几句,果然看见东北和南边的两支人马都把流贼杀败,有的继续追杀逃敌,有的直往寨墙跑来。寨上和寨外的官军一片欢呼。他立刻跨上战马,带领他的标营亲军,驰出火烧店,追杀逃贼。这时前边有一个敌将,边逃边不断向后放箭。他在马上吩咐几位偏将:“赶快追上那个贼将,阵斩者官升两级,活捉者官升三级!”他的几员偏将都率领着人马追那个敌将,他自己也跟着向前追。正追之间,忽然马失前蹄,将他从马鞍上跌了下来。他刚刚从地上翻身起来,看见大股敌人返回,几个人同时用枪刺他。他又看见自己的部下都在近边,却没有人敢过来救他。他大叫一声:“快来救我!”忽然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几个亲兵和仆人听见叫声,奔到他的身边,说:“大人莫怕。大人莫怕。贼兵在寨外虚张声势,没有进来。”
这时天色更亮了一些,他突然发现卢三也夹在亲兵和仆人中间叫他。卢三衣服破烂,人已经很憔悴,好像变了个人一样。傅宗龙半信半疑地望了望他,问道:
“你是卢三?”
卢三扑通跪下,说:“奴才是卢三,老爷。”
傅宗龙问:“你回来了?”
“奴才刚才回来,因见老爷未醒,不敢惊动。”
傅宗龙又痴痴地打量他一眼:“你没有死?”
“奴才活着回来啦,老爷。”
“你见到了贺、李二帅没有?”
“贺、李二帅那一天先奔到项城,没有多停,又奔到沈丘。奴才一直追到沈丘,才见到他们,递上老爷的手书。他们两镇的人马已经剩下不多,变成了惊弓之鸟。他们看罢老爷的手书,都说要先整顿人马,才能回救老爷,可是嘴里那么说,实际是面有难色。奴才在沈丘住了两天,不得要领,后来连见他们也见不到了。他们的手下人对我说:‘你就住在这里吧,火烧店你也回不去了。反正现在无兵回救火烧店,火烧店也守不了多久,杨大人已经逃走,只剩下傅大人孤军死守,看来也是几天的事情。’奴才不管怎么一定要见见贺帅,没有见到,后来好容易见到李帅。李帅说:‘我自己所剩人马不多,贺帅无心回救,我自己孤掌难鸣,实在没有办法。你就住在这里,等等消息。如果能够有新的人马来到,那时才能去救火烧店。’奴才没有想到这二位大帅竟如此害怕流贼,眼看火烧店就要被赋攻破,坐视不救,毫无心肝!奴才大哭一场,离开了沈丘。由于外边已经包围得很严,所以直等到今天夜里,才回到寨内,向老爷禀报。”
傅宗龙又问了杨文岳和虎大威的消息,对卢三叹口气说:“这里也确实不好支持了,你其实用不着回来,何必死在一起呢?”
卢三哭着说:“我是傅家的奴才,死也要死在老爷跟前。不管多么艰难,我现在到底回到老爷身边了。”
傅宗龙流下眼泪,摇摇头,挥手使卢三退出,说了一声:“你好生休息去吧。”
为了安定军心,傅宗龙从壕沟中出来,到寨上巡视一遍,然后召集诸将到他的壕沟里边,向大家说明,贺人龙和李国奇都逃到了沈丘。两帅都观望怯战,不敢来救。又听说杨文岳逃到了陈州。虎大威原来逃到沈丘,又从沈丘往陈州去了。讲完这些情况以后,他愤愤地说:
“他们都怕死,当然不会来救,可是我岂能如他们那样怕死?”
有人建议:趁军粮未尽,早点突围。傅宗龙明白突围断难成功,说道:
“宗龙已经老了,今日不幸陷于贼中,当率诸君与贼决一死战,不能学他人卷甲而逃!”说罢声泪俱下,手指索索打颤,十分激动,也十分绝望。
从十一日起,官军开始杀骡马而食,也将他们偷袭时捉到的义军俘虏杀了吃。勉强又支持了几天,到了十八日,营中的火药、铅子、箭都完了,骡马也完了,一片绝望空气笼罩着火烧店。将士们有的已经饿得非常衰弱。傅宗龙知道最后的一刻到了。在二更时候,他召集诸将,部署如何突围。这时除死伤以外,大约还有六千人,马已吃光,全部成了步兵。
经过紧张的准备,三更时候,官军分三路杀出。傅宗龙本人居中。冲出以后,他们遇到义军掘的两道壕沟。第一道壕沟只有少数义军把守,冲的时候,官军死伤了一批人,但毕竟冲了过去。到了第二道壕沟,义军猛力截杀,官军饥饿疲困,不是对手,一部分跪下投降,一部分当场被杀死,余下的人全部溃散。战场上到处响起义军的呼喊声:
“活捉傅宗龙!不杀陕西乡亲,只捉傅宗龙一人!”
傅宗龙所率领的两千人比较能战,将领也都是他的亲信,随着他且战且走,但人数也越来越少,有的投降,有的在黑暗中离开队伍,自逃性命。傅宗龙由忠实的家丁、奴仆和亲兵保护,不断地躲开追赶的和拦截的义军,只拣没有人声、没有人影、没有火光的地方逃命。
天明以后,离火烧店渐渐远了,杀声渐渐远了,火把渐渐远了。傅宗龙疲惫不堪,饥饿不堪,在旷野中休息了一阵,喝了一点冰凉的溪水,又从村中找来一点包谷充饥。过不了多久,听见追兵又渐渐地近了,赶快由亲兵护着,由两个奴仆,左右搀扶,继续逃跑。
到了中午时候,离项城还有八里。没有想到跑了半夜,竟然只跑了十里多一点,时间都在曲曲折折、东转西转的荒野上打发掉了。现在忽然遥遥望见项城的城楼,尽管傅宗龙身边只剩下十来个人,大家心中还是出现了新的希望。但这八里路能否最后走完呢?傅宗龙疲困得要死,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