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王一向很尊重桂英,就问:“你看?”
“我看,不如来个回马枪,从南边杀开一条血路冲出去。”
闯王点点头,他向桂英的脸上打量一眼,在月光下他看出来她精神疲惫,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不禁小声说:
“你也该歇歇了。”
她摇摇头,痛苦地叹息说:“没有药,没有水,挂彩的将士们都在……”她哽咽一下,没有把“痛苦呼唤”四个字说出来,接着说:“你叫我怎么能不管啊!”
闯王没再说什么。他们互相望一望,各自走了。但走了几步,闯王忽然转回头来问:
“那位背锅老头还跟着老营吧?”
“他又受了一点轻伤。想不到他还能打仗,用栎木闷棍打倒了几个官兵。……你是想突围时还叫他带条子么?”
“总得有几个条子熟的人才行。”
“唉,事不宜迟啊!”
闯王嗯了一声,向老营驻扎的林中去了。
第十一章
孙传庭匆匆地吃过晚饭,不顾身上疲困,骑马到战场上巡视一周,还到李自成被围困的小山脚下一里处看了很久,对今夜要擒斩李自成满怀信心。根据他的判断,李自成经过今天的两次大战,所余剩的不会超过两千人,已经没有突围的能力。为着集中全力一鼓歼灭李自成的残余部队,他下令撤销第三道埋伏,调那里的两千生力军火速前来,听候布置。当传令官拿着令箭飞马去后,他得意洋洋地转回老营。
自从他受任陕西巡抚以来两年多的时间中,他已经为朱明王朝建立了不少功勋,在当时的封疆大吏中被视为难得的干练人才。他的才能不仅表现在指挥作战方面,也表现在与军事有关的其他方面。例如在整顿屯垦积弊,充裕军饷问题上就有出色表现,很受皇帝嘉奖。原来在二百几十年前,西安周围实行军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屯田大半被豪强霸占,也有被欺隐的,无从查对。国家在需要时,要饷无饷,要兵无兵。孙传庭雷厉风行地进行整顿,只在几个月的时间内就收到很好效果,计得实额兵丁九千多名,饷银十四多万两,米麦二万多石。在整顿过程中,霸占屯田的官绅不敢公然阻挠,却唆使西安的兵痞鼓噪反对。孙传庭逮捕了一大批,当时斩了十八个,杖责了十一个,把反抗的风潮镇压下去。由于这一措施的成功和在军事上的连续胜利,使他变得十分自负和骄傲,常有“剿平流贼,舍我其谁”的想法。陕西、三边总督洪承畴是他的上司,又是他的座师,他也有些不放在眼里。今天他已经把李自成杀得只剩下两千多人,包围得铁桶相似。他认为多天来希望捉到李自成献俘阙下的事已经十拿九稳地要实现,很想在马上吟一首诗来歌咏今日的战功。但刚刚思得一句,尚未凑成一联,忽然中军参将刘仁达飞马迎来,告他说制台大人马上要到老营见他,有重要话当面相谈。孙传庭断定是北京的虏情紧急,朝廷又催促他同洪承畴火速勤王。一想不久就要同清兵作战,他的诗兴全完了。
当孙传庭回到老营时候,一大群幕僚和将军在帐外迎候。他对僚属们略微点头,对其中有些人好像根本就没有看见,昂首阔步地走进大帐。他刚刚坐定,这一大群人已经跟了进来,用各种阿谀逢迎的言词称颂他神机妙算,“指挥若定”,果然使李自成陷于绝境,还称颂他如何在战场上横刀跃马,气吞河山;大旗指处,“悍贼”披靡。经此一番奉承,孙传庭把害怕同清兵作战的心理暂时放下,向几个地位较高的幕僚问:
“据各位看来,闯贼今晚能逃出我的手心么?””
“当然不能,当然不能。”几个声音同时回答。
有一个幕僚随即拿出一个斗方①!双手捧到他的面前,躬身笑着说:
①斗方——明末士大夫喜欢把他们作的诗写在一种四方纸上请别人看,这种纸叫做斗方。
“这是卑职刚才写的一首七绝,敬请大人指教。”
孙传庭接过来斗方看了一眼,见诗题是《战场口占,仍用前韵,恭呈孙抚台》,随即慢声吟诵:
疆臣豹略妙如神,
三载功高百战身。
今夜渠魁齐授首,
君王从此不忧秦。
这位幕僚今天连这首诗已经写了四首七言绝句,歌颂孙传庭的战功,都是用十一真韵,颇得孙传庭的称赏。看了这首诗,孙传庭更加高兴,以手击案,连声叫好。其余的幕僚们跟着叫好,摇头摆脑地评论着这后一句写得如何恰切和得体。孙传庭把这首诗重吟一遍,说道:
“如此好诗,真可浮一大白!”
左右的随从们都熟知他的脾气,立刻拿出来一壶新丰名酒和一只大杯子放在他的面前,并替他斟满杯子。孙传庭也不让人,甚至连那位献诗的人也不睬,端起酒杯子一口喝干。
“拿奏稿来!”他轻轻地说了一句。
立刻,一位幕僚把早已拟好的奏稿呈到他的面前。这份奏稿前边说赖皇上威灵,将士用命,以及总督臣洪承畴指挥有方,得以次第歼灭各股“流贼”,使“闯贼”流窜计穷,陷于绝地。跟着大肆渲染一天来的战绩,把李自成方面死伤的人数夸大为“不下数万”。最后一段有几句空起来,准备等明天早晨誊清以前填上李自成及其手下重要首领何人被擒,何人阵斩,何人投降。奏稿的结尾是:“所有立功将弁及出力人员,容后查明奏报”,他对于这个奏稿还算满意,只提笔把“所获甲仗无算”一句改为“贼伏尸遍野,遗弃甲仗山积,诚十年来未有之大捷”,然后他把笔向案上一扔,用威严的低声说:
“拿塘报来!”
当孙传庭阅读塘报的时候,说过奉承话的幕僚们踮着脚尖儿鱼贯退出,留下的少数人都肃静无声,注意着抚台大人的脸上表情。孙传庭对这些人们是退出去还是留下来并不注意。幕僚们很细心,总是把好的塘报放在上边,免得他先看见坏塘报,心中一厌烦,连别的塘报都不看不打紧,还说不定大发脾气。他先看的一份塘报是报告张献忠在谷城保境安民,似是实心投降。看毕这份塘报,他轻轻点点头,把塘报往地上一扔,举起酒杯子一饮而尽,又拿起第二份塘报。一个幕僚赶快弯下身子把扔在地上的塘报恭敬地拾了起来。一个亲兵同时又把杯子斟满。孙传庭心中实在畅快,不自觉地站起来,把右脚蹬在桌撑上。另一个年纪小的亲兵立刻替他掌着蜡烛。他看的这第二份塘报是报告罗汝才自从被他孙巡抚在潼关外杀败之后,率领九家“流贼”逃到房县和均州一带,向朝廷投降,愿意替朝廷保境安民,自耕自食,不要朝廷粮饷。看了这份塘报,从他的嘴角流露出一丝骄傲而得意的微笑,左手将塘报往地上一扔,右手端起杯子来一饮而尽。正在他低头拿第三份塘报时,不知道是由于他自己没注意,还是由于掌烛的小亲兵实在太困倦,打个盹儿,烛火燃烧了他的鬓发。他用手掌在鬓边一抓,将火扑灭,没有烧着几根。那个惹祸的小亲兵吓得面无人色,放下蜡烛,双膝跪下,浑身簌簌打颤。孙传庭向他看了一眼,立刻有两个亲兵过来,将小亲兵从地上拖起,推出大帐。左右幕僚们相顾失色,没人敢吭一股气儿。过了片刻,孙传庭已经坐下去阅完第三份塘报,中军刘仁达走进军帐,躬身问他对刚才的那个亲兵应如何发落。他没有抬头,没有向中军看一眼,也没有稍微踌躇,低声说出来两个字:
“斩了!”
刘仁达跪下去说:“求大人恩典!姑念他整日作战,不曾休息,致有此失,饶他一死!”
孙传庭抬起头来,狠狠地向中军看了一眼,说:“不要啰嗦,快斩!”
“是!”刘仁达不敢再求,从地上站了起来,一边慢慢退出,一边向幕僚们递着恳求的眼色。
幕僚们互相观望,随后都用眼色要求那位因善于作诗受到巡抚另眼看待的同僚出来讲情。他走到巡抚面前,恭敬地作了一揖,说:
“请老公祖息怒。方才这个亲兵虽然罪不容诛,但请老公祖姑念他过度疲倦,实出无心,法外施仁,饶他一条小命。今日我军空前大胜,眼看闯贼全部就歼,举国欢庆,请勿以细故斩人,致成美中不足。况古语云:‘大火流金’。按五行,火能克金。金者兵象,又指西方。今晚烛火烧了大人鬓发,正应在经此一战,大功告成,兵气销尽,朝廷从此无西顾之忧,与拙诗中‘君王从此不忧秦’之句不期相合。此是大大的吉兆,老公祖何必动怒?”
这位幕僚的几句话使孙传庭的心中感到舒服,拈着胡须,沉吟不语。全体幕僚一见这事情有些转机,纷纷求情。孙传庭向立在旁边的一个亲兵一摆头,说:
“打他两百皮鞭!”随即又加了两个字:“狠打!”
这个命令从孙传庭口中轻声他说出来,却被传令官用大声传了出去,而帐外一呼百应地向远外传去,真是威风凛凛,杀气森森,说句话山摇地动。
孙传庭继续阅读塘报。这一份塘报是报告革、左等股“流贼”在大别山中潜伏,未敢出山大掠。他没有看完,把塘报扔到地上。外边打人声和哭叫声传进帐来,但他好像并没注意,又看第五份塘报,是详细报告河南各处大灾,“土寇”蜂起。他看完后扔到地上,去看第六份。这一份塘报说淮、泗一带“土寇”蜂起。他不自觉地把眉头轻轻地皱了一下,把塘报扔到地上。第七份塘报是说清兵深入,高起潜在卢沟桥失利。他摇摇头,扔到地上。刘仁达走了进来,躬身禀道:
“禀大人,已经打过了。”
他没抬头,没用眼睛看,用鼻孔嗯了声。刘仁达蹑脚蹑手地退了出去。他看的第八份塘报是说清兵继续深入,已经到了易州和涿县一带。他把塘报往地上一扔,还有两份不再看了,叹口气说:
“满鞑子已经深入畿辅!”
替他从地上拾塘报的那位幕僚把一叠塘报放在桌上,说:“大人不必过虑。今夜一战将闯贼消灭,大人即可与制台大人前去勤王。大军一到,京畿一带就马上转危为安了。”
孙传庭没有回答,举杯在手,默默地饮了半杯,把杯子抛在案上,又把下巴一摆。那个亲兵会意,把酒壶和酒杯撤走了。他深知手下的将校一听说要去同清兵作战就心惊胆战,谈虎变色,加上他认为自己虽然对“剿贼”有丰富阅历,但对清兵作战从无一点把握,何况清兵的锐势正盛!但是他不愿将这话当众说出,只好默不做声。
从大帐外传进来一声吆喝:“总督大人驾到!”跟着,中军匆匆进来,对他说:
“禀大人,总督大人已经来到帐外。”
没等孙传庭来得及出帐恭迎,洪承畴已经走了进来。孙传庭率幕僚们在大帐门里躬身迎接,说:
“恭迎恩师大人!”
洪承畴很随便地向大家拱拱手,说:“战场之上不用多礼。你们各位今天都十分辛苦了。”
孙传庭同幕僚们赶快回答:“大人才辛苦了。”
洪承畴和孙传庭坐下以后,幕僚们除一两位最亲信的、经常参与军事密议的人留下之外,其余的都退了出去。孙传庭欠身说:
“大人连日鞍马辛劳,不在通洛川大营休息,亲来敝营,不知有何训示?”
洪承畴用带有福建土音的蓝青官话说:“几日来我们连奉数道圣旨,要我们速将闯贼荡平,星夜率师勤王。皇上的火爆脾气,你我都是知道的。今晚我又接到兵部十万火急檄文,催促勤王。万一逆贼漏网,不惟皇上见罪,也使我们数年心血,功亏一篑。”
“恩师放心。依门生看来,闯贼经过今日整日大战,只剩下两千多人,其中有不少是妇女、儿童和伤号,能够打仗的不过一千多人,且均疲惫万分。如今被我军重重包围,粮草断绝,水源亦无,只得杀马而食。他们己是飞走路绝,恰似釜底游鱼,或降或死,别无他途。”
洪承畴拈着胡须,成算在胸地微微一笑,说:“白谷兄,你未免把情况看得太容易了。”
孙传庭不觉一惊:“门生看得容易?……请大人详示。”
洪承畴说:“困兽犹斗,何况是李自成与刘宗敏等?以学生看来,今夜三更,他们必然要突围出走。万一堵截不住,岂非功亏一篑,遗患无穷?”
“恩师不必过虑。门生已经准备好一封谕降书,正要请恩师过目之后,派人送往贼营。倘彼等束手就降,则我军就可以兵不血刃,降此元恶巨寇。如其不降,我军即于五更进攻,四面截击,必能一鼓歼灭,不使一贼漏网。”
洪承畴摇摇头:“李自成不是肯降的人。”
“从前李自成冥顽不灵,不肯投降。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