挫折,遇事不敢做主,就给摇旗写了一封信,嘱他既要事事小心谨慎,也要该大胆时就大胆决断,不要大小事样样禀报,往返误事。他的信写得不长,其中有这样几句话:
得胜寨老营是全军根本,粮饷辎重为大军命脉所系,今见将此千斤重担全交老弟身上。我弟只要时时想着全军根本与全军命脉,心心为公,念念为公,即可以百事不误。人不能终身无过,但望我弟能作勇于改过之君子可也。
李自成写完了信,才吃下去尚炯替他准备好的煎药,蒙头出汗,睡到下午申时出头起来。经过发汗,已觉两边太阳穴不再疼痛,身上轻松,不再作冷作热。他同牛金星等继续留在关陵,让李岩坐在一间清静的房屋里草拟《九问九劝》的稿子,而请牛金星为他讲一段《资治通鉴》。
自从两个月前金星来到军中以后,李自成因为佩服他有学问,又感激他是在潼关南原大战后那样最困难的日子到商洛山中同他见面,所以待以宾师之礼,常常呼为先生。恰好当时攻破了一座山寨,牛佺从一家乡绅的宅子里弄到了一些书籍,其中有一部当时流行的汲古阁刊本《资治通鉴》和一部《通鉴纪事本末》。牛金星因知道李自成在商洛山中时喜爱读书,并且留心历代史事,就将这两部书送到闯王面前,劝他于练兵作战之暇留心读读。牛金星正像北宋以后一般有政治抱负的士大夫一样,很重视《通鉴》这部书。他希望李自成能够从《通鉴》一类书中增长学问,做一个合乎他的理想的开国皇帝。李自成原来打算请牛金星每天替他选讲《经书》一章、《通鉴》一段,但有时实在太忙,时间不能定得太死,就改为大体上每隔三天讲经、史一次。如讲的是重大历史专题,就分两次或三次讲完,而以《通鉴纪事本末》作为讲《通鉴》的重要的辅助“课本”。每次牛金星讲《通鉴》时候,宋献策和李岩都坐在旁边,刘宗敏和高一功偶有工夫,也喜欢来听。讲过之后,互相讨论,往往从一个朝代的史事旁及别的朝代,一直论到当前,贯串古今,引申发明,议论风生。牛金星对他为李闯王讲经、史这件事十分重视,也心中十分得意。有一次讲毕经、史,宋献策私下同他开玩笑说:
“启东,你如今已经是傅相地位①兼经筵②讲官了。”
①傅相地位——兼有皇帝师傅和宰相的身份。
②经筵——明朝制度:春秋二季,皇帝定期到文华殿,听讲官讲论经史,往往在讲论完毕,皇帝赐给简单酒食,所以称为经筵。
金星满意地笑了笑,拈须回答:“这话……弟实不敢当。闯王英明,好学,又睿智天纵。我辈今日只有全心辅佐闯王,早定天下,功迈汤、禹,德比尧、舜,其余非所计也。至于说到朝廷经筵,那只是繁文得节,徒具空名,实不能与弟在闯王前讲论经、史的情形相比。”
献策点点头,又说:“闯王的确虚心好学,聪明过人,在战争中阅历又多,所以在你讲书之后,他常有极其精辟的议论,或提出极重要的题目询问我们。就他于军务之暇勤学好问这一点说,他很像朱洪武、唐太宗,而与汉高祖大不相同。”
牛金星因为很重视他为李自成讲书的重大作用和类似傅相的身份地位,所以李岩来到闯王军中以后,尽管他知道李岩很有学问,对《通鉴》的熟悉不亚于他,他却始终不向闯王建议请李岩担任讲书。今天牛金星是接着上一次讲黄巾起义的一段历史,只有来献策陪坐一旁。闯王面前摊开《通鉴》第五十八卷,面带微笑,静听金星议论这一重大题目。金星自幼年读书以来积习难改,有时稍不留心,仍将黄巾起义军称做“黄巾贼”,只是在看见闯王的含笑的眼色时才恍然警醒,赶快改口。他从东汉末年的民不聊生、朝政腐败等几个方面,讲解黄巾起义的势所必然,最后归结到治国经邦的一些教训。虽然他的见解没有超出《资治通鉴》和《后汉书》的范围之外,但是在读书人沉迷于八股考试的时代,这已经算是难能可贵了。李自成有时微微点头,有时同天启年间以来各地农民起义的情况对照,略谈几句。宋献策也有时插言。当牛金星发完了议论之后,这一次讲《通鉴》应该结束了,李闯王突然望着他同宋献策问:
“黄巾起事,声势很大,可是只有几个月就完全败了。以后几年虽然还有陆续起义的,但因张角兄弟已死,不能有大的作为。据你们两位看,黄巾何以失败得如此之快?”
牛金星平日读书很留心历代兴衰治乱以及帝王将相的功业和成败,却从来没有仔细思考过这样问题,乍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说:
“黄巾虽有三十六方①,大方万余人,小方六七千,但毕竟是乌合之众,而东汉也还没有到立即亡国时候,皇甫嵩和朱儁都是难得的将才,所以几个月之内便被各个击破。”
宋献策虽然较留心古代战争胜败的历史,但对于黄巾军的迅速失败从来没有作为一个问题用心想过。他同意牛金星的看法,补充说:
①方——黄巾军的军事名词,等于将军。
“黄巾在许多地方起事,各自为战,人数虽多,却不能统一指挥,齐心协力,加上张角早死,所以就很快政亡。”想一想,他接着说:“因为有人到洛阳告密,张角兄弟不得不仓猝起事。准备不周,自然也是他们失败的一个原因。”
牛金星因见闯王并不点头,若有所思,赶快问道:“我同军师所言,都甚泛泛,未必说中要害。敢请闯王明教。”
闯王说:“张角的一个徒弟名叫唐周,上书告密,使大方马元义在洛阳被杀,洛阳做内应的人也被捕杀,这确实是个挫折。自古及今,最可恨的就是内里叛变。可是就张角起义说,并没有受到致命损失。这书上写得很清楚,张角起义之后,一时声势很大,‘所在焚烧官府,劫略聚邑。州郡失据,长吏多逃亡。旬月之间,天下响应,京师震动’。你们看,这局势多么好啊!可惜,只过半年,竟然败亡!”
金星问:“请问,其故安在?”
“我看,失败这么快的主要原因,不在于汉朝有皇甫嵩和朱儁做大将,倒是黄巾的首领们不懂得怎样打仗,十分可惜。”
“啊?”宋献策探着身子说:“愿闻其详。”
闯王笑着说:“仗要活打,不要死打。历来百姓起义之初,纵然声势浩大,人数众多,终不像官军训练有素。能够打硬仗就打,不能打硬仗就避开。避开就是兵法上说的‘以走致敌’,是为的不给消灭,回手来狠打敌人。为将帅的,要时时记着‘制敌而不制于敌’。自己力量弱,死守一座城池,最为失策。守得越顽强,越会全军覆灭。兵法上说:‘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拿南阳这一支黄巾军说,起初以张曼成为帅;曼成阵亡,众推赵弘为帅,死守个南阳城;赵弘阵亡,又推韩忠为帅;韩忠突围未成,被杀,众推孙夏为帅,还军再守南阳,直到完全战败,被朱儁消灭。这是极大错误。张角和他的兄弟张梁起事后死守一个广宗城①,起初被卢植围困,随后又被皇甫嵩围困,直到覆灭。天宽地广,进退在我,何苦死守孤城?死守一城,等着挨打,又无可靠外援,岂有不败之理!”
①广宗城——旧址在今河北省威县东。
宋献策大为惊佩,说:“黄巾的何以忽然败灭,自古迄今,从来没有人从军事着眼,谈得如此精辟。麾下谈黄巾用兵之失,是从实际作战阅历中出,活用了古人兵法,故能发前人未发之秘。献策碌碌,平日自诩尚能留心古今战争胜败之由,谈起来也能够娓娓动听,其实都是老生常谈,炒前人剩饭。今听麾下谈兵,如开茅塞,也感到惭愧得很。”
金星紧接着说:“确实精辟,确实高明。往年读《三国志》,见魏武①谈兵往往出人意表,不想复见于今日!”
①魏武——魏武帝的简称,即曹操。
闯王说:“你们对我太过誉了。我今天听启东讲书,忽然想到了这一点,说出来也是想同你们讨论讨论。我常有些一隅之见,须要你们随时指出不对的地方,我好改正。——啊,林泉,来了,你进来,稿子写好了么?”
李岩回答说:“写好了,尚须稍作修改,再请闯王过目。”
李岩所草拟的《九问九劝》是一份重要的宣传文件。它是依照闯王的意思,用河南人所熟悉的瞽儿词的调子,向老百姓问了九个问题,劝百姓九件事。这九个问题中包括一问为什么有少数人田土众多,富比王侯,而很多老百姓贫无立锥之地?二问为什么富豪大户,广有田地,却百方逃避赋税,把赋税和苛捐杂派转嫁到平民百姓身上,朝廷和官府全不过问?三问老百姓负担沉重,都为朝廷养兵,为什么朝廷纵容官兵到处奸淫妇女,抢掠财物,焚烧房屋,杀良冒功,专意残害百姓?四问为什么朝廷上奸臣当道,太监用事,而地方上处处贪污横行,贿赂成风,使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而皇帝置若罔闻?五问为什么朝廷用科举考试,而做官为宦的或者是不辨麦黍的昏愦无用之辈,或者是狗彘不如的谄媚小人,而真正人才和正人君子却没有进身之路?……一连串问了九个问题,包括有一条是指问明朝一代代皇帝大封子侄为王,霸占了全国良田无数,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再过几代,全国土地还能够剩下多少?这九个问题,问得痛快淋漓,深深地打中了当时的弊政。跟着是九劝:一劝百姓赶快随闯王,不纳粮,不当差,不做官府的鱼肉和富豪大户的牛马;二劝百姓随闯王,剿官兵,打豪强,为民除害;三劝百姓随闯王,杀贪官,除污吏,严惩不法乡宦,伸冤雪恨;……到最后一劝是劝百姓随闯王打进北京,夺取江山,建立个政治清明的太平天下。李岩把稿子写好以后,把宋献策请去,帮他推敲推敲,略作润色,然后呈给闯王。
李自成之所以叫李岩起草,一则因深知李岩很有才学,在杞县曾写过一篇有名的《劝赈歌》,也因为李岩对朝政积弊,百姓疾苦,十分清楚。果然,这一篇《九问九劝》的稿子他看了后大为满意,有许多句子使他反复诵读,频频点头。牛金星看了稿子,也连声称赞,并且说:
“白乐天写的诗,老妪皆懂。林泉写的这《九问九劝》,定能在百姓中到处传唱。”
听了这句话,李闯王立刻对他的亲兵头目李强说:“强,你叫在院里的弟兄们都进来,请李公子念出来大家听听。”
李自成的亲兵都进来了。门槛内外还站着一大堆人,他们是牛、宋和李岩的一部分亲兵。马棚总头目王长顺正从院中经过,见李强向他笑着招手,也赶快挤了进来。大家听李岩将稿子琅琅地念了一遍,纷纷点头。李岩问;“你们都听得懂么?”亲兵们回答说:“句句都听得懂,全是老百姓的家常话,也是心里话。”王长顺趋前一步,说:
“唉,李公子,你写得真好,句句唱词儿都问到老百姓的心窝里,也劝到点子上。咱们李闯王到底是穷百姓出身,在心中念念不忘穷百姓,连出文告也只怕百姓听不懂,写得越浅显越好,哪像官府出文告尽是孔夫子放屁——文气冲天,生怕不识字的小百姓都能明白!”
李强因为闯王还要听牛金星继续讲书,挥挥手,使站在屋里和门口的亲兵们都退走了。闯王往厕所去,也暂时离开屋中。王长顺却没有马上跟着别人退出去。他走近大方桌,将桌上堆的书打量一阵,用手摸摸,满意地笑着点点头,向牛金星说:
“牛先生,难得你老来到咱们军中,辅佐闯王打天下,还抽空儿为闯王讲书。这么大本子的书,是说的什么道理?”
牛金星因他是跟随闯王的旧人,笑着对他说:“这书呀,可是重要!前朝古代的朝廷大事都写在上边,可供圣君贤臣治国理民作借鉴,所以这书就叫做《资治通鉴》。”
王长顺摇摇头,笑一笑,说:“可惜就没有替穷百姓说话的书,也没有一本教老百姓如何造反,如何打尽天下不公不平的书。那书应该记下来前朝古代许许多多造反英雄的故事,男的女的都有,读起来很动人,把他们如何成功和如何失败的大事写得明明白白,叫后人知道哪些该学,哪些该戒,哪些该防。要是有那样的好书,你们多给咱们闯王讲讲才好哩!”
牛金星和宋献策不觉一怔,随即哈哈地大笑起来,笑王长顺的话说得古怪和无知,又好像有点意思。李自成在笑声中回到屋来,并没有问他们笑什么,赶快吩咐李强将李岩所起的《九问九劝》稿子拿去交给随营文书们用大字连夜抄出几十份,以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