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1届-姚雪垠:李自成(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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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1届-姚雪垠:李自成(第二卷)- 第2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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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日你是初到,已经得闻不少高见,使我受益不浅。后天一早我就要动身去永宁,明天一天有事,不得空儿,所以趁此半日无事,牛先生和军师也没有别的事儿,大家再一起谈谈。关于如何练兵的事,足下有何赐教?” 
  李岩恭敬地欠身说:“岩自昨日来到此地,已经是闯王帐下偏种。倘有垂询之处,自当尽心竭虑,敬献刍议。万乞自今往后,不要客气。闯王如此客气,反而使岩心中不安。至于如何练兵,如何打仗,麾下阅历宏富,韬略在胸,且有军师赞襄硕画,所以入豫时间虽浅,新兵已练得成绩斐然。岩昨日在寨上看了之后,心中赞叹不止。岩是碌碌书生,对练兵打仗的事,全无实际阅历,知之甚少,实在不敢妄言。” 
  自成笑着说:“你不要这样过谦。你有学间,见闻也多,必然有卓识高见,可以帮助我练好一支精兵。” 
  牛金星和宋献策也想听一听李岩的意见,都请他不要过于谦虚。李岩想了一下,说: 
  “我曾看到上海徐相国①几封奏疏,极言火炮的厉害。去年冬天宋军师枉驾寒舍,曾作数日畅谈。论及当代军旅之事,军师也十分重视火器之利。不知义军中火器多少?这种东西,目前虽然不一定用得着,但将来进攻坚城或两军野战,威力很大。” 

  ①徐相国——即徐光启。详见本书第一卷第829页注释。 

  闯王说:“如今我们还只有些小的火器,没有大炮。虽然军师提过军中需要大炮的话,可是一则没人会造,二则将士们也不很重视。等咱们破了洛阳之后,自然要收集一些火器。太大的,携带不便,也不必要。便于携带的火器,倒是对咱们很有用处。” 
  宋献策明白闯王自己和刘宗敏等大将们对炮火的使用都不十分重视,只偏重将士们的勇敢和弓马娴熟,这是十几年来流动作战的形势使然。他趁李岩提到此事,赶快说: 
  “目前弓、箭、刀、剑虽然仍为战争利器,然论到攻城与守城,或两军对阵相持,火器最是威力无比。火器的长处在于能及远命中,能摧坚,能一弹杀伤多人。目前因闯王才到河南,诸事纷忙,自然以招兵买马为首要急务。目前已经有了十几万人,所练精兵日多,可以腾出手来编练一支精兵专用火器,如明朝的神机营①那样。至于火器,我们只要重视,就可以陆续收集;将来找到名匠高手,可以自制。晁错说:‘器械不利,以卒子敌也。卒不可用,以将予敌也。’火器就是今日利器,远过前代。” 

  ①神机营——明成祖得到一批西洋炮铳(火器)和制造方法。后来专门成立一支使用各种火器的部队,定名为神机营,为京军三大营之一。神机是对各种火器的美称。 

  牛金星笑着说:“前年弟在京师,听说朝中也有一些儒臣不同意多制造大小火器以御满洲。他们说,火器本是夷人所长,非中国所习用。中国自有中国长技,何必多学夷人。自古作战,兵精将勇者胜,未闻一个名将有用夷技取胜于疆场的。” 
  李自成和宋献策、李岩都笑了起来。牛金星又继续说:“这些儒臣不知道军旅之事也应该与时俱进,不应墨守旧规。如说火器来自西洋夷人,然自元、明两朝即被中国采用,至今已有三百多年。再说,这班在朝中的老先生们忘记,倘若不用夷技,那么,我们如今只好仍旧乘兵车打仗,连马也不要骑了。”说毕,拈须大笑。 
  宋献策见牛金星和李岩都主张采用火器,就接着发挥他的意见说:“自古迄今,作战之道,其不变者为奇、正、虚、实之理,其他则因时兴革,因地制宜,代有变化。然自春秋以来,最大的变化有两次。春秋末年,赵武灵王学习匈奴人胡服骑射,这是中国有骑兵之始。骑兵与兵车相较,不但便利得多,而且省钱得多。可是尽管骑兵有种种便利,却因古人喜欢墨守旧规,不愿革新,所以大约又过了两百年,到了战国末期,兵车在战场上才被淘汰。这骑兵代替了战车,是中国军事上的第一个大变化。到五代和北宋时,在攻城时已经知道用炮。但那时的炮是以机发石,不用火药,不用铁弹,力量不大,与今日的制法不同。所以前人写炮字只写作石字边,不用火字边。从元朝以来,虽然改用火药发炮,炮弹也改用铅、铁,不再用石头了,但是直到如今,人们写炮字还是用石字边,这是因袭宋朝人的写法。到了元朝……” 
  由于炭火的熏烤,宋献策忽然咳嗽两三声。在他的话暂时停顿时候,李自成轻轻地点点头,对他说: 
  “是的,我听说火器的使用从元朝就开始啦。” 
  宋献策接着说:“元朝的蒙古兵远征西域,得到西域大炮①,用以攻金朝的蔡州②,这是在中国使用火器之始。又过了四十年,蒙古兵攻破宋朝的樊城,并威胁襄阳的守将投降,炮火更为著名。然而元朝的火器尚不发达,制法也不曾广为流传。到了永乐年间,从交趾得西洋铣炮甚多,并用越南大王黎澄为工部官,专司督造,尽得其传。成祖又特置神机营肄习,编人京营之内。铳炮称为神机,足见多么重视。此后火器品类,日益增多,大小不等,大者用车,次者用架,用桩,小者用托。大者利于攻城守城,小者利于野战。说起它的厉害:小者能洞穿铁甲数重,大者能一发而杀伤千百人,能破艨瞳战舰。弘治③以后,又传人佛郎机炮④,转运便捷,远远超过旧制铁炮。万历以来,火器益精,佛郎机反而渐被淘汰。有些西洋人寄居澳门,与中国通商;有些人在北京传教,并在钦天监供职,朝廷待以外臣之礼。这些人颇精于格物致知⑤之学,善造火器,称为西儒。徐相国精于天文、历法、水利、火器制造,就是跟这班西儒学的。近代火器大兴,实是中国军事史上的第二次大变。劲弩及远不过百步之外,而今日大炮远者可达十数里至二十里以上⑥,远非劲弩可比。故今日必须详察古今兵器变化,因应时势,多收集一些好的镜炮,令一部分将士认真肄习,将有极大用处。” 

  ①西域大炮——指欧洲的大炮。从元朝初年到明朝末年,在这三四百年中欧洲的大炮和中国的大炮发展水平大致相等,都停留在后胜发火阶段。元朝的大炮是从欧洲夺得,而明朝后期的大炮是在国内制造。 
  ②蔡州——今河南省汝南县。公元1233年,金哀宗由开封逃至此地。元兵攻破蔡州,金朝亡。 
  ③弘治——明孝宗年号,自公元1488年至1505年止共十七年。 
  ④佛郎机炮——明朝人泛称西班牙、葡萄牙人为佛郎机人,即FrmkS的译音。由西班牙、葡萄牙人传来的一种大炮,称佛郎机炮,亦简称佛郎机。这种大炮又名大将军炮。大批仿造,开始于嘉靖八年(公元1529年)。 
  ⑤格物致知——古人对自然科学的说法。 
  ⑥……二十里以上——明末所仿制的红衣大炮,射程可达二十里左右,但不是有效射程。由汤若望口授而由焦勗编述的《火攻挈要》中说:“近有鸟枪短器,百发可以百中;远有长大诸铳,直击数十里之远,横击千数丈之阔。”当时制造火器的专家李之藻在一封奏疏中谈到西洋大炮的威力说:“二三十里之内,折巨木,透坚城,攻无不摧。其余铅、铁之力,可及五六十里。” 

  闯王点头说:“咱们的老将士也都知道火器的厉害,但大家没有用惯,还怕用不好伤了自己人,所以在火器上不是那么很重视。今后如得到好的工匠师傅,咱们也要仿造一些便于马上携带的轻便铳炮,至于攻城大炮,怕不好造,暂时夺官兵的吧。如遇到精通此道的人,大炮也是要造的。” 
  献策忙说:“闯王所言,实为英明远见。找到精通此道的人才也不难。自万历末年以来,住在北京的西洋人如利西泰①等,传授制造火器秘法,已有很多人通晓其技。将来我们多方物色,重礼相聘,总可以请到一二位懂得的人。即令不是精通,也不要紧。凡事难不倒有心人,经过一段摸索,自然会一旦贯通。” 

  ①利西泰——即利玛窦(Matteo Rjcci,1552…1610),意大利耶稣会传教士,明万历八年到广州,后到北京。仿中国士大夫习惯,以西泰为表字。 

  金星接着说:“军师所说的那些在北京的西洋人,我也知道。他们就住北京宣武门内的天主堂里。听说西洋有所谓欧罗巴国①、红毛国、佛郎机国,均离中国数万里。那红夷大炮就是从红毛国传来的。这红夷大炮又写作红衣大炮,能射二十余里。崇祯十一年冬天,东虏突人北京附近,北京各城上都摆着红夷大炮,遣官祭炮。后因东虏没敢攻城,也未曾用。” 

  ①欧罗巴国——明朝人多把欧罗巴当做国名,将荷兰国称为“红毛国”。 

  关于劝闯王重视近代西洋火器的建议,已经结束,所以大家在牛金星说完这几句话以后,都没有再说别话。宋献策想起来李侔在拜年时嘱托他的话,便决定趁此时机,当着李岩的面,同闯王谈一谈李岩和红娘子的亲事。但是他刚要开口,刘宗敏进来了。大家看见宗敏一脸怒气,感到吃惊。闯王笑着问: 
  “捷轩,大年初一,又发谁的脾气?” 
  刘宗敏担心各营将士过年节的时候军纪松懈,一吃过午饭就要骑马去各营看看,恰好他听到一个谣言,说张献忠和罗汝才在川西战败,二人生死不明,便来报告闯王知道。不料快走进这花厅院落的角门时,有人向他禀报,说看见几个弟兄躲在老营马棚中玩叶子①,使他火冒三丈。他立刻下令将马棚头领和玩叶子的人全数抓起来,听候处分,然后带着怒气走进看云草堂。他没有立刻回答闯王的话,回头去又朝着门外吩咐: 

  ①叶子——即叶子戏,又称马吊,一种赌博纸牌,起于明未天启年间(1621…1627)。近代的麻雀纸牌和麻将牌,就是从叶子演变来的。 

  “统统替我抓起来,每人先打二十鞭子再说!把王长顺那个老家伙叫来,我在闯王这里问他!”说毕气呼呼地坐下去,结实的小靠椅在他的屁股下猛地咯吱一声。 
  闯王又问:“什么事?大年节出了什么事?” 
  “出了他娘的蔑视军纪的事!哼,他们竟敢躲在老营马棚里玩叶子,把你的不准赌博的禁令当成耳旁风。老营不正,下边各营弟兄,大多数都是新来的,如何能严守军纪?我先打他们每人二十鞭子,然后问明谁是主犯,砍掉一个脑袋瓜子,杀一儆百,大家就知道违反闯王的禁令不是好玩的!” 
  大家都心中明白,虽然闯王严禁将士赌博,但在年节中间,弟兄们偶然犯禁,也不至于就处以砍头之罪,所以大家不约而同地都望望闯王,希望他说一句话,对犯了赌禁的弟兄们从轻发落。李自成从眼色中明白了大家的意思,望着宗敏说: 
  “捷轩,弟兄们违反赌禁,按道理应该严罚。不过全军都在快快活活地过新年,可将为首聚赌的打一顿算了,只要他们以后不再犯禁就行。” 
  “闯王,我不是怕别的。我是怕一项禁令有人不遵守,以后别的禁令也会慢慢被将士们看得可遵可不遵,再好的军纪都变成了骡子原,有若无。再说,弟兄们一旦准许赌博,必然要弄钱到手。以后攻破城池,攻破山寨,想禁止他们不抢劫,把缴获和抄没的一切财物交公,成么?将士们随便抢劫财物,咱闯王的部队不是同官军一样了?官军就是到处抢劫,没事时聚众赌博,赌输了就打架行凶,行军时带着大大小小的包袱,打起仗来又顾命又顾包袱,遇机会就来个鞋底上抹油。我何尝不愿意让弟兄们在新年佳节快快活活地玩几天?可是军纪上不能马虎。一处松,百处松。咱们眼看就要破洛阳,军纪不严,能禁止弟兄们在洛阳城内抢劫财物么?只要有少数人在河南府抢劫财物,就给咱们全军背上黑锅,扬个坏名儿,给你李闯王的脸上抹灰。所以今日这事虽小,也非严办不可。” 
  老神仙进来了。他于十天前派人扮作普通商人去南阳城内收买几种药材,刚才回到老营,告诉他在南阳城内听到谣言说张献忠被官军逼入四川泸州,无处可逃。他特意来将这谣言禀报闯王,因看见刘宗敏正在发怒,便先在火盆旁边坐下,暂不做声。 
  闯王望着宗敏问:“是哪几个马夫赌博?是老弟兄还是新弟兄?” 
  “我已经命人去叫马棚头儿王长顺,问他就知。他虽然跟着你十来年,功劳苦劳都有,可是这事情他也脱不了干系,也得受罚。” 
  闯王向侍立门外的亲兵们吩咐:立刻把王长顺叫来问话。王长顺应声进来,站在两三步外躬身说: 
  “禀闯王和总哨刘爷,王长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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