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奔走营救,已经花了几千两银子,仍是苦无办法,十分着急……”
李侔接着说:“这个人,哥也见过,是红娘子那里打锣的老王。他在二更后跑去见我,劝我去同红娘子一起商议办法,不要再指望官府,误了哥的性命。他还告我说,红娘子为着要就近打探消息,准备随时救哥出狱,在打发他动身来开封时,也跟着堰旗息鼓,暗暗将人马开到商丘西北。我听他这么一说,喜出望外,真有点儿像‘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第二天五更,我就带着几个仆人、家奴,出了宋门。我一出宋门,忍不住在马上落了几点泪,在心中发誓说:我李侔从今天起,就同姓朱的昏暗朝廷割断情义,宁肯从此造反,抛弃祖宗坟墓,也要攻城劫狱,不让哥无辜屈死于贪官污吏、乡宦豪绅之手!”
红娘子接着说:“打锣的老王带着二公子在商丘西北乡找到了我。俺俩的看法完全一样,都认为只有破开杞县才能够救出公子。可是我只有一千多人马,真正能打仗的不过一千挂零。硬攻城,怕不容易。万一攻城不克,公子死得更快。我同二公子一合计,决定不用硬攻,先暗中联络城中饥民,里应外合。恰好我派往杞县打探消息的人也回来了。他说,自从大公子下到监里,城中和四乡百姓人人不平,有很多人摩拳擦掌,恨不得杀掉狗知县和那些陷害公子的乡宦豪绅,打开监狱,把公子救出。穷人一提起公子就说:‘人家李公子救活过咱们。人家如今落难,死活难说,咱们不能够坐视不理!’穷百姓中的事儿我清楚:大家痛恨朝廷,痛恨官绅大户,生计无着,正想造反,搭救你李公子就成了一个好因由。穷百姓们的积愤好像大堆干柴,只要暗中一点,火就会大烧起来。二公子说:‘民心可用,机不可失。’我说,‘二公子,串通城中饥民内应的事儿,你派个妥当人儿去办吧。’二公子派人一办,果然办成,神速之极,真像是干柴点火。县太爷的耳目虽多,竟一直坐在鼓里!”
李侔说:“我叫一个机灵得力的仆人回到杞县城,找他自己的穷亲戚、朋友,神不知鬼不觉,暗中串连,十分顺利。”
红娘子说:“城中串连顺利,果然不出所料。尊府的那个仆人去了两天,我同二公子约莫城里已经串通好了,就率领人马暗中出动。直待到了韩岗,才打出我的旗号,向百姓声言要破城救李公子,还说要杀贪官恶吏,打开监狱放犯人,打开粮仓救饥民。我的天!你不会想到,穷百姓个个欢喜,老弱妇孺争着送茶水,送草料,年轻人都想跟着攻城。我怕人太多了,乌合之众,没有军纪,好坏不齐,倘若有人进了城随意放火打劫,奸淫妇女,乱杀良民,可不是糟了?我红娘子原是个踩绳卖解的,吃的江湖闯荡饭,做的东西南北人,到处受人欺侮,如今造了反,人家怎么看我,我自己心中有数:说得文雅一点儿是巾帼绿林,说得不好听一点儿是女响马、女贼。攻破杞县,有人不遵军纪,扰害了城中百姓,就是违背我红娘子的起义宗旨。再说,”她笑了一下,“大家骂我红娘子还不要紧,叫大家骂你们两位公子,何苦呢?所以我坚决不叫穷百姓都随我攻城,只在城外挑选了不到五百人,夹在我的人马中间。我还向他们一再言明,有人敢拿百姓一针一线的,只杀勿赦。在五里铺停留了一个时辰,一则重新向全军严申号令,二则分派人马,三则等待二公子派人回李家寨去叫尊府上的奴仆和家丁来到。五里铺左近百姓,纷纷替我们绑好云梯,又把十来架云梯抬到城河边。我知道这些云梯用不上,也不在意。看看,你李大公子一人有难,万人出力。谢天谢地,你出狱了,我的这出戏也唱完了。下一步怎么走,听你的将令。”
李信正待说话,饭端上来了。每人满满的一大碗芝麻叶糊汤杂面条,另外一碗生调葱花青萝卜丝,一小碟辣椒汁儿。尽管冬天夜长,天也大亮了。在吃着糊汤杂面条时,本来还要商议下一步怎么办的重大决策,但是城里连来两趟人,向红娘子禀报说城里开始放赈,四郊饥民拥挤在城门口,都要进城领赈粮,已经发生了踏伤妇女老弱的事,又禀报说也有人趁火打劫,已经在十字街口斩首示众。另外,从陈留附近回来的探马禀报,说开封到陈留一段路上尚无官军影儿,但谣言很多,说陈永福在开封南门外校场点兵,很快就会带人马前来杞县。红娘子一面听各方禀报,一面连二赶三地吃糊汤面。她吃完两大碗,又添半碗,饱餐一顿,然后站起来说:
“两位公子好生休息,我到城里瞧瞧去。等把事情安排停当,我就马上回来。”
李俊说:“你连日辛苦,很少睡眠。你休息,让我进城照料。”
“你难道不是同我一样?你们都抓紧这个时机休息一下,哪怕是只合合眼皮儿也好!”
红娘子说过以后,头也不回,提起马鞭子走了出去。只听见大门外一匹战马短促激昂地叫了一声,喷几下鼻子,跟着是一小队骑兵的马蹄声向县城西门响去。
“德齐,你看下一步如何办?”吃毕糊汤面条,李信向他的兄弟问。
“只有毁家起义一条路,别无他途。”
李信点点头,语气沉重地说:“只好如此。事既无可挽回,我们只好忍痛抛弃祖宗坟墓,甘做不肖子孙。”停一停,他又苦笑一下,自我解脱说:“好在我只是名中乙榜①,并未一日为官,食君之禄。你同红娘子可曾谈下一步如何走?”
①乙榜——中举俗称“中乙榜”。
“我们只想着如何救哥出狱,别的没有多想。有些重大题目,等红娘子从城里回来,自然要赶快商定。听红娘子口气,似有拥戴哥做主帅之意。”
李信在心中暗吃一惊,半天没有做声。李作同红娘子破城劫狱,使他只得随着大家造反,已经是他始料所不及,在思想上很被动,更没有料到红娘子要拥戴他来做主帅。作为一个大家公子,平日过着奴仆成群、一呼百诺的生活,又加上在文武两方面都自视不凡,也被朋辈所称道,他自然不能随便地屈居人下,要造反他当然自做首领,不能听红娘子的将令行事。然而目前有种种原因使他不愿做主帅:第一,是红娘于救他出狱,他不能一出狱就接替了红娘子的主帅地位。第二,红娘子的手下已经有一千多可以随她出生入死的部下,尤其那做头目的都是原来卖解班子中的旧人,而他兄弟俩来到红娘子军中毕竟是居于客位,并无根基。第三,目前群雄并起,长江以北,直至哉辅,烽火遍地。他现在同红娘子孤军新起,人马很少,又在豫东平原,很难站稳脚跟。第四,长期以来,他虽然对朝廷的各方面行事都很不满,但是仅限于在思想中,偶尔也在口头上评议朝政,从没有起过反对朱姓皇统的念头。近一两年他细察时势,也看出来明朝有不少亡国迹象,但是他从没有想到推倒大明的江山会有他插手。现在他刚刚被迫走上背叛朝廷的道路,忽听李侔说要拥戴他做这一支起义队伍的主帅,使他的思想和感情又一次猛然震动……在片刻间,他陷入一种极其复杂、矛盾的心理状态,低头不语,双眉紧皱。
李作催问:“哥,你如何决定?”
李信又沉默片刻,忽然说:“此事万万不行!德齐,红娘子是巾帼英雄,你大概也看得明白。在目前,我们只能拥戴她做主帅才是道理。”
李侔说:“经过破杞县这件事儿,我更加看出来红娘子确实有勇有谋,不愧是巾帼英雄。就拿这次来搭救哥出狱说,她不是从砀山把人马直然向西南拉到睢州境内,而是拉到商丘西北,靠近黄河①,为的是不引起杞县城内注意;纵然官府知道这是她红娘子的人马,也只以为她打算往河北去,回她的家乡长垣。从商丘境出发来攻杞县,本来是从东方来,攻东门、北门最便。可是她故意兜个圈子,先到韩岗附近,截断通往开封的大道,然后进攻西门。我起初不明白,她为什么向我提出要兜圈子从韩岗附近转来攻杞县城。她说:‘要是咱们从东面或北面去攻杞县,万一知县这狗官在我们攻开花县之前,命人把大公子捆在马上,押解开封,咱们就抓瞎了。即令咱们兵临城下,狗官还是会想办法悄悄地把大公子解往开封。咱们的人马不多,万不能把杞县的四面团团围住!咱们先到韩岗和杞县之间,就使他不敢起这个念头。’像这样思虑周到,胆大心细,确实令我敬佩。”
①黄河——当时的黄河是从开封的北边向东偏南流,经过商丘城北三十里处的丁家道口。
“所以……”
李信一言未了,那个派去李家寨给汤夫人报信的仆人恰好回来,递给他一封书子。李信拆开一看,脸色阴沉,将书信交给李侔,心情沉重地背着手走出大门。
李信走到村边,看见红娘于的人马从城里押运粮食、财物回来。骡、马、驴子、牛车、马车、手推的洪车和平头车,一齐使用,在大路上络绎不绝。男女老少百姓在村边站了一大堆,向大路和城边观望,纷纷地小声议论。他们一认出走到村边来的就是李信,便将他围了起来,十分亲热,问长问短。李信刚才走近众人的背后时,仿佛听见有人在谈论李闯王的什么事,现在便趁机向他们询问:
“你们听说李闯王现在何处?有些什么消息?”
老百姓立刻告诉他许多传闻,说李闯王从上月中旬来到河南,先到南阳府境内,一路向北,眼下已到了河南府境内,到处攻破山寨,打富济贫,救活百姓,十分仁义;又说饥民争着投顺闯王,连举人秀才也都跑去投顺。李信问举人中谁人投了闯王。大家却说不清姓名,只说确实谣传有举人投了闯王,很被重用。李信问李闯王眼下有多少人马,百姓们有人回答说有十几万,有人回答说有七八万,虽无准确消息,却是异口同声,都说李闯王的行事与从前所知道的众多农民起义首领大不相同,比官军强似百倍,显然是一派夺取天下的气象。百姓们的这些谈话深深地震动了李信的心。他没有料到自从他下狱以后短短的半个月中,豫西局面发生了如此重大变化。同百姓们又谈了几句话,他怀着很不平静的心情走进村里。
从城里运来的粮食和各种财物都堆放在村庄中的打麦场上,有一个小头目带着十几个弟兄负责看守。李信看了一阵,想着这些粮食和各种财物都堆在这里很不妥当,万一陈永福真的已回开封,很快带兵前来,或者有别方面风吹草动,红娘子既要迎敌作战,又要把堆积如山的粮食和财物运走,仓猝之间很不好办。于是他回老营去找李作商量。
李侔坐在自柳木靠背小椅上,后脑和脊背靠着土墙,呼呼地打着鼾声,手中还拿着那封字体虽然潦草但十分娟秀的书信。李信没有惊动他,把书信从他的手中抽取出来,坐在火边的小椅上,重读一遍。他的妻子在书信中写道:
自道家难,日夜忧苦。洗面之泪难于,刺骨之恨何深。纵然百般奔走,营救无门;坐看群凶鸥张,杀人有路。覆盆之下,呼天不应。妾真不知尚有与夫君再见之日,惟思死为厉鬼,以报此仇。
数日前有仆自汴奔回,云二公子在省城彷徨无策,愤而出走,不知何往。妾痛哭竟夕,疑虑满怀。差人四出打探,而德齐弟行踪杏然。阖宅上下,几已心碎望绝。宗亲扼腕,莫知为计。不意红娘子义旗西来,如从天降;饥民内应,坚城自开。还我夫君,实为大幸。然杀官劫狱,国法难容;从贼谋逆,纲常全悖。历世忠孝,千秋名节,毁于一旦。妾虽无知,亦读诗书;反复思惟,心胆俱碎。百年清华,覆在眉睫;抄家灭门,来不旋踵。昨夕之前,妾尚望能拼此祖宗家产,救夫君早出牢狱,从此随夫君避世隐居,不问外事,安贫乐道,终老蓬荜。天乎,天乎,而今已矣!
事已至此,难求善策。区区之意,仍望垂察。夫君应念世受国恩,身非同于细民;偶遭家难,势不比于戍徒。雍丘非大泽之乡①,公子岂揭竿之辈?莫谓骑虎难下,欲罢不能;当思脱身有术,端赖勇决。望夫君与德齐弟临悬崖而勒马,值歧路而回车。冥冥苍天,或能鉴佑!
妾一妇人,少更世事。遭此大故,几欲轻生。挥笔洒泪,五内如焚。千言万语,书难尽宣。伫候归来,重睹一面!
①雍丘非大泽之乡——杞县在五代以前称为雍丘。大泽乡(在今安徽宿县境内)是陈涉、吴广起义的地方。
李信将这封书子看了两遍,叹了口气,将书信叠好装好,揣进怀中。没有惊动李侔,他走出老营大门,正要带着家丁们骑马进城去帮助红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