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1届-姚雪垠:李自成(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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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1届-姚雪垠:李自成(第二卷)- 第1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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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是替他的“圣名”着想。听曹化淳奏完了几件事情之后,崇祯问他: 
  “曹伴伴,你同吴孟明常来往么?” 
  曹化淳躬身奏道:“东厂与锦衣卫,一属内臣,一届外廷,只有公事来往,并无私人来往。” 
  “朕想问你,吴孟明这个人办事如何?” 
  “俗话说,知子莫着父,知臣莫若君。陛下天纵英明,烛照幽隐,自然对吴孟明十分清楚。据奴婢看来,吴孟明倒是个小心谨慎、肯替陛下做事的人。” 
  “你知道吴孟明受贿么?” 
  曹化淳心中吃惊,说道:“历朝锦衣卫使,不受贿的极少。自陛下登极以来,历任锦衣卫使尚不敢干犯法纪。奴婢也曾密饬侦事人暗中访查,尚未听到吴孟明贪贿情节。既然皇爷问起,奴婢再多方密查就是。” 
  崇祯没有做声。曹化淳也不敢多说一个字。他一走,崇祯就派原来给吴孟明送密旨的亲信太监去把密旨要回,由他亲自烧毁。 
  他决定把黄道周和叶廷秀的案子暂且撂下,让他们在镇抚司狱中吃苦,不杀也不放。想着近来他自己肝火很旺,在上朝时容易暴怒,有时对臣工拍案喝责,还有些事处置时不暇三思,事过不免后悔,所有这些,传到后世都会是“圣德之玷”。左思右想,满怀烦恼,不觉长叹。他把王德化叫到面前,说道: 
  “你派人到翰林院去,把近两年的《起居注》①取进宫来,替朕好生看看。倘有记得不实之处,务必仔细改正,以存信史。” 

  ①《起居住》——记载皇帝日常言行的册子。 

  王德化完全懂得他的意思,奏道:“皇爷是尧、舜之君,敬天法祖,勤政爱民,可为万世人君楷模。倘史臣们有记载不实之处,奴婢自当遵遵钦命,细心改正。” 
  崇祯又想了想,说:“你替我传谕史官们,国家大政,有内阁红本①及诏谕在,日后修实录②可为依据。从今日起,这《起居注》不用记了。” 

  ①红本——官员的奏疏统称“本”,经皇帝(或司礼监秉笔太监代他)用朱笔批过的叫做红本,存在内阁。 
  ②实录——每一皇帝死后,史官们把这一朝的大事编纂成书,叫做实录。 

  王德化走后不久,刘宗周的奏疏就送到了崇祯面前。同时送来的,还有一本是兵部题奏的陕西巡抚的紧急军情塘报。崇祯先拿起刘宗周的本,在心中说: 
  “哼,这个本到如今才送进宫来!我倒要看看你怎样回话!” 
  崇祯没有料到,刘宗周在疏中不但不向皇帝引罪自责,反而批评了朝廷的许多弊政,甚至直接批评了君父。崇祯还没有看完这封大胆的奏疏,已经怒不可遏,提起朱笔,想批交刑部从重议罪,但是忍一忍,将笔放下,继续看下去。刘宗周批评皇上经常用诏狱对待臣民,每年亲自断狱数千件,失去了“好生之德”。在政事上不顾大体,苛求琐屑末节,使政体挫伤。对地方官吏不问别的,只看完不成钱粮的就予以治罪,于是做官的越发贪污,为吏的越发横暴,逃避田赋的情况越发严重。对百姓“敲扑”繁多,使民生越发凋敝。用严刑峻法和沉重聚敛苦害百姓,所以盗贼一天比一天多。在军事上,他批评说:由皇上派遣太监监视军务,使封疆之臣没法负起职责。于是总督和巡抚无权,而武将一天比一天怯懦。武将怕死,士兵骄横,朝廷的威令行到督。抚身上也无济于事。朝廷勒限平贼,而军中每日杀良冒功,老百姓越发遭受屠戮。他接着恳求撤销监视太监,增加地方官的责任,征聘天下贤士,惩办贪酷官吏,颁布维新的政令。他最后恳求说: 

  速旌死事督臣卢象升而戮误国奸臣杨嗣昌以振纪纲。释直臣黄道周以开言路。逮一贯杀良冒功之跋扈悍将左良玉以慰中原之民心。停练饷之征,下罪己之诏,以示皇上维新之诚。断和议之念以示有敌无我。防关以备反攻①。防通、津、临、德②以备虏骑南下。 


  ①防关以备反攻——关指山海关。当时山海关仍是明朝对付清兵的重镇,支援辽东各城,而对历次南下清兵起到一定的牵制作用。这句话是建议加强山海关的防务,使以后南下的清兵不能从南边进攻(反攻)山海关。 
  ②通、津、临、德——即通州、天津、临清、德州,都是当时明朝对付南下清兵的战略要地。 

  崇祯看完奏疏,不觉骂了一句:“该死!”这一段奏疏中最刺痛他的话是要求他“下罪己之诏”。他想,国势如此,都是文武诸臣误国,他自己有什么不是?难道十三年来他不是辛辛苦苦地经营天下,总想励精图治,而大小臣工辜负了他的期望?其次最刺伤他的话是关于同满洲议和的问题。刘宗周像黄道周一样在奏疏中竟然使用“和议”二字,这是有意刺他,而且不但替已经死去的卢象升说话,还想阻挠今后再同满洲进行“议抚”,反对他的谋国大计。他在盛怒之下,在御案上捶了一拳,一跃而起,在乾清宫中绕着柱子走来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恨恨地想:如今国事败坏至此,没有人肯助他一臂之力,反而只看见皇亲们对他顽抗,大臣们对他批评,归过于他,老百姓不断来向他“伏阙上书”,而各地文官武将们只会向他报灾,报荒,请饷,请兵,请赈! 
  他不管刘宗周对朝政的激烈批评正是要竭忠维护他的大明江山,决定对刘宗周从严处分,使臣工们不敢再批评“君父”。于是他回到御案,提起朱笔,在刘的奏疏后边批道: 

  刘宗周回话不惟无丝毫悔罪之意,且对朝廷狂肆抨击,对黄道周称为直臣,为之申救。如此偏党,岂堪宪职①?着将刘宗周先行革职,交刑部从重议罪! 


  ①宪职——指都御史的官职。 

  阁臣们和刑部尚书、侍郎等进宫去跪在崇侦面前替刘宗周恳求从宽处分,情辞恳切。随后辅臣们也一起进宫求情,反复劝谏。崇帧的气慢慢消了,只将他“从轻”处分。 
  经大臣们尽力营救,次日早饭过后,刘宗周接到了削籍的“圣旨”。大臣削籍,本来可以一走了事,用不着去午门前叩辞皇帝,称做“辞阙”。但是刘宗周尽管对朝政十分失望,对皇帝却怀着无限忠心。他所属的大地主阶级和他这样数十年沉潜于孔孟之道的儒臣,同腐朽透顶的大明帝国有着血肉关系,也是大明帝国的真正支柱。他想着自己以后很难再回朝廷,担心自己的生前会遭逢“黍离之悲”①,于是就换上青衣小帽,到午门前边谢恩。他毕恭毕敬地跪在湿地上,向北五拜三叩头,想着国事日非,而自己已是暮年,这次回籍,恐怕以后再没有回朝奉君之日了。想到这里,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几乎忍不住痛哭失声。 

  ①黍离之悲——亡国的悲痛。 

  朝中的同僚、属吏、门生和故旧,知道刘宗周削了职,就要离京,纷纷赶到公馆看他,还要为他饯行。他一概不见,避免任何招摇。在他去午门谢恩时,已经吩咐家人雇了一辆轿车在公馆后门等候。这时他同夫人暗暗地走出后门,上了车,出朝阳门赶往通州上船。 
  运河上黄水暴涨,浊浪滔滔。幸喜新雨之后,炎热顿消,清风徐来。他穿一件半旧的湖绉圆领蓝色长袍,戴一顶玄色纱巾,像一般寒士打扮,坐在一只小船上,悠然看着运河两岸景色,对夫人说:“我常想回蕺山书院,今日蒙恩削籍,方得如愿!”绍兴北乡蕺山一带秀丽的山光水色,那些古老的寺院建筑和王恙之的遗迹,从前师徒朋友们读书论道的生活,历历地浮现在他的眼前。过了一刻,他想起来黄道周和叶廷秀尚在狱中,将来未知死活,十分放心不下。又想着自己一片忠心报主,原想对时事有所匡救,竟然削籍而归,忧国忧民的心愿付之东流,不禁心中刺疼。在离开午门  时,他曾经于感怀万端中想了几句诗,现在他就磨墨展纸,提笔足成七律一首: 

    望阙辞君泪满祛, 
     孤臣九死罪何如! 
     常思报主忧怀切, 
     深愧匡时计虑疏。 
     白发萧萧清禁外, 
     丹心耿耿梦魂余。 
     蕺山去国三千里, 
     秋雨寒窗理旧书。 

  他把这首诗琅琅地读了两遍,加上一个《谢恩口占》的题目,交给夫人去看。他心中明白:各地民变正在如火如茶,绝无办法扑灭,杨嗣昌必将失败,以后局面更难收拾,他回到家乡未必能过着著书讲学的安静生活,说不定会做亡国之臣。他也明白:倘若不幸国破君亡,他素为“纲常名教”表率,到时候只能为国尽节,断无在新朝苟活之理。他的阶级感情和政治思想使他想到这地方好像预感到天崩地陷,既恐怖又伤心,默默不语。于是他手扶竹杖,独立船头,向着昌平十二陵一带的山色凝望。本朝二百七十年的盛衰史涌现心头,怀古思今,枪然泣下。 
  崇祯常常疑心臣下结党,对刘宗周也很不放心。他想着刘宗周不仅在全国士林中声望很高,而且在朝中故旧门生很多,又官居左都御史高位,不会没党。他叫东厂和锦衣卫加紧侦伺,只要查出京城中有人为宗周大事饯行,或说出抱怨朝廷的话,立即拿办。所以当刘宗周走的这天,东厂和锦衣卫的侦事番子布满了刘宗周的住宅附近以及从北京到通州运河码头。刘宗周从通州开船之后,曹化淳和吴孟明分别将他出京的情况面奏崇侦。崇祯这才放了心。他向吴孟明问: 
  “薛国观离京了么?” 
  吴孟明回奏说:“薛国观今天早晨离京,回他的韩城原籍,携带行李很多。他系因贪贿罪削职回籍,所以朝中同惊无人敢去送行,只有内阁中书王陛彦前去他的住宅,在后门口被守候的锦衣旗校抓到,下到镇抚司狱中。” 
  崇祯说:“要将这个王陛彦严刑拷问,叫他供出薛国观的纳贿实情。凡平日与薛国观来往较多的朝臣,都须暗中侦明他们是不是也通贿了。近两三天中,京师臣民中有何议论?” 
  吴孟明知道:皇亲们听说薛国观削职回籍,暗暗称快。士民中有各种议论,有的批评朝廷无道,摧残敢言直臣,有的批评黄道周和刘宗周都是书呆子,不识时务,只懂得“愚忠”二字,还有的批评皇帝刚愎任性,不讲道理,今后国事更不可为。东厂和锦衣卫在这两天内已经抓了十几个妄议朝政的士民,将有的人打得半死,有的人罚了款,有的人下到狱中。但是所有百姓们议论朝政的话和抓人的事,吴孟明都不敢向崇帧奏明,反而胡诌说京城百姓都称颂皇上英明,对国事有通盘筹划,可惜黄道周和刘宗周只凭书生之见,不体会皇上的治国苦心,当面归过君父,受处分是理所当然。崇祯听了吴孟明的胡诌,心中略觉轻松,叫孟明退出。但他怕受吴的欺瞒,等曹化淳进宫时又向化淳询问京城百姓的议论。曹、吴二人原是商量好的,所以曹的回奏几乎同吴的话完全一致。崇祯很喜欢曹化淳的忠诚,心里说:“内臣毕竟是家奴,比外臣可靠!”他重新考虑着军饷问题,绕着乾清宫的柱子不停走动,自言自语地说: 
  “军饷,还得用借助办法。李国瑞的家产已经抄没了,下一次叫哪一家皇亲开头呢?” 

  
   



第三十四章



  一转眼,又是两个月过去了。 
  在这段时间里,崇祯得到飞奏,知道李自成已经从商洛山中突围出来,奔往鄂西。他很生气,下旨切责陕西、三边总督郑崇俭防范不严,使围歼李自成的事“功败垂成”。他又命杨嗣昌火速调兵围堵,不让李自成与张献忠在鄂西一带会合。但是他也明白,如今不管他的圣旨如何严厉,在行间都不能切实遵办。所以除为筹饷苦恼之外,又增添了新的忧虑。 
  崇祯认为,经过他对李国瑞家的严厉处分,如今再提借助,皇亲们决不敢再事顽抗。但他没有将重新向皇亲们借助的主意找任何大臣密商,而只在无意中对一两个亲信大太监露了口风。 
  崇祯的这个机密打算,很快地传到了威畹中间,引起来很大惊慌。皇后也知道了。她不是从崇祯身边的亲信太监口中知道的,而是因为派坤宁宫的刘太监去嘉定伯府赏赐东西,嘉定伯周奎悄悄地向刘太监询问是否知道此事,刘太监回到坤宁宫后,就将这个消息以及戚畹人人自危情形,暗向皇后奏明。周后又命刘太监向皇帝身边的亲信太监暗中打听,果然不差,使她不能不格外地忧虑起来。 
  近些日子,她本来就在为田妃的事情忧虑。为田妃忧虑,也有一半是为她自己的命运忧虑。自从田妃谪居启祥宫后,她看出来皇上越发每日郁郁寡欢。在一个月前,他在所谓“万几之暇”,也常来坤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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