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嗣昌喜出望外,略微向打开的手本源了一眼,说了声“快请”!中军随着承启官退出白虎堂,站在台阶上用洪亮的声音叫:
“请!”
“请!”二门口几个人齐声高叫,声震屋瓦。
咚,咚,几下鼓声,雄壮的军乐重新奏起来。
贺人龙全副披挂,精神抖擞,大踏步走进二门,在两行肃穆无声、刀枪剑戟闪耀的侍卫武士中间穿过,向大厅走去。他见过朝廷的统兵大臣不少,并且在洪承畴手下几年,可是看见像这样威风的上司还是第一回。他一边往里走一边心中七上八下,暗暗地说:“好大的气派,不怪是督师辅臣!”等他报名参拜毕,就了坐,杨嗣昌于严肃中带着亲切的微笑问:
“兴安距均州是七百里,距此地千里有余,山路险恶,将军走了几天?”
贺人龙起立回答:“末将接奉钧檄,即便轻骑就道。一路星夜奔驰,不敢耽搁,一共走了六天。”
“将军如此鞍马劳累,请下去休息休息。”
“末将不累,听训要紧。听训后末将还有陕西方面的剿贼军情面禀。”
杨嗣昌心中高兴,点点头说:“也好,将军只好多辛苦了。”
看见贺人龙千里赴会,又对答如此恭顺,杨嗣昌不由得想起左良玉来。上次左良玉从当阳来会,他曾用心笼络,想使这位骄横成性的大将能够俯首帖耳地听他驱使,为朝廷效劳。没想到左良玉调到郧西一带,恢复原级,由朝廷加封为“平贼将军”,颁给印经之后,竟然又骄横如故。这次他召集诸路大将来会,左良玉不愿以橐鞬礼晋见①,借口军情紧急,竟然不来,只派他手下的一位副将前来。一个要扶植和依靠贺人龙的念头就在这一刻在他的心上产生了。
①以橐鞬礼晋见——古代武将晋见上司行礼,应该全身披挂,才算十分尊敬。不但要戴着盔,穿着铝甲,还要背着弓箭。用这套装束行礼叫做“橐鞬礼”。“橐”是盛箭的,又叫做“箙”;“鞬”是盛弓的,又叫做“彛薄!
杨嗣昌向全场扫了一眼,开始训话。所有文武大员都立即重新起立,垂手恭听。他首先说明,三个月来之所以没有向流贼大举进剿,一则为培养官军锐气,二则为准备粮响甲仗,三则为使襄阳这个根本重地部署得与铁桶相似,使流贼无可窥之隙。如今诸事准备妥善,官军的锐气也已恢复,所以决定克日进兵,大举扫荡,“上慰皇上宵吁之忧,下解百姓倒悬之苦”。说到这里,杨嗣昌又向大家扫一眼,声色俱厉地接着说:
“可是,三个月来,请将与监军之中,骄玩之积习未改;藐视法纪,违抗军令,往往如故。本督师言之痛心!岂以为尚方剑无足轻重耶?如不严申号令,赏罚分明,将何以剿灭流贼!”
众将军和监军御史们惊惧失色,不敢仰视。杨嗣昌特别向左良玉派来的副将脸上扫了一眼,然后把含着杀气的眼光射在一位四十多岁的将军脸上,厉声喝问:
“刁明忠!本督师命你自随州经承天①赴荆门,你何故绕道襄阳?”
①承天——今湖北钟样县。
副将刁明忠两腿战栗跪下说:“回阁部大人,末将有老母住在襄阳,上月染病沉重,所以末将顺路来襄阳探亲。”
“不遵军令,律当斩首。左右,与我绑了!”
不容分辩,立刻有几个武士将刁明忠剥去盔甲,五花大绑,推出白虎堂。全体武将和监军御史谁身上没有许多把柄?都吓得面色如土,不知所措。总兵陈宏范资望最高,年纪最长,已经须发如银,带头跪下求情。跟着几位总兵、副将、大群参将也都跪下,连贺人龙也不得不随着大家跪下。杨嗣昌本来无意杀刁明忠,害怕会激变他手下的亲信将士投人义军,然而他并不马上接受大家的求情,狠狠地说:
“数年来官军剿贼无功,多因军纪废弛,诸将常以国法为儿戏。如不振作,何能克敌制胜!斩一大将,本督师岂不痛心?然不斩刁明忠,将何以肃军纪,儆骄玩?非斩不可!”
陈宏范叩头说:“目今出师在即,临敌易将,军之大忌。万恳使相大人姑念刁明忠此次犯罪,情有可原,免其一死,使他戴罪图功。”
“哼!汝等只知刁明忠来襄阳原为探母,情有可原,却忘记军令如山,凡不听约束者斩无赦。为将的若平日可以不遵军令,临敌岂能听从指麾,为朝廷甘尽死力!今日本督师宁可挥泪斩将,决不使国法与军威稍受损害。诸君起去!”
宋一鹤正在一旁察言观色,忽然瞥见杨嗣昌身边的一位幕僚向他以目示意,他赶快向杨嗣昌躬身叉手说:
“阁部大人!刁明忠身为大将,干犯军令,实应斩首。昔孙子①三令五申之后,吴王有宠姬二人不听约束,斩之以徇,然后军令整肃。大人代皇上督师,负剿贼重任,更非孙子以妇人小试兵法可比。刁明忠不遵军令,实属可恨,按律该斩。但恳大人念他平日作战尚称勇敢,不无微劳,贷其一死,使他戴罪立功。倘不立功,二罪俱罚。千乞大人开恩!”
①孙子——名武,春秋时齐国人,在吴国为将,所著兵法十三篇为我国古代兵法的不朽名著。
“请大人开恩!”全体监军和幕僚一齐叉手说。
杨嗣昌沉默片刻,说:“好吧,姑念他是初犯,准诸君所请,法外施仁,免他一死。重责一百鞭子,革职留用,戴罪效力。诸位将军请起!”
刁明忠挨过鞭子以后,被架回来跪下谢恩。杨嗣昌望着他问:
“刁明忠,你以后还敢藐视军令么?”
“末将永远不敢。”
“下去!”杨嗣昌的眼光转向文官班中:“殷太白!”
“卑职在!”兴山道监军金事殷太白惊魂落魄地从班中走出,跪到地上。
杨嗣昌间:“殷太白,你两次违反军令,该当何罪?”
殷太白叩头说:“卑职误干军令,前已陈明原委,不敢有一毫欺饰……”
“不许狡辩!绑出去!”
“求阁部大人恩典!求阁部大人恩典!”
“立斩!”
众文武大员一则已经替刁明忠讲过情,二则看见杨嗣昌正在盛怒,都不敢出班讲话。尤其几个监军御史各人自顾不暇,只有筛糠的份儿,哪有说话的勇气?等殷太白被武士褫去衣冠,推出白虎堂以后,杨嗣昌对众文武宣布了殷太白两次违反军令的罪款。其实二条罪款都不是多么了不得的大事,在当时官军中比这些更严重几倍的罪行天天发生,杨嗣昌心中尽知,只是因为殷大白是文官,手中无兵,可以借他的一颗头替自己树威罢了。他离开座位,向北拜了四拜,从桶木架上请下来尚方剑,脱去黄绫套,露出来接金的沙鱼皮鞘和镀金剑柄,向一位随侍亲将说:
“接剑!”
青年亲将跪下去,双手接了尚方剑,捧出大堂。过了片刻,他捧剑回来,跪下禀道:
“禀大人,殷太白已在辕门外斩讫!”
中军代接了尚方剑,插入黄绫套,放回原处。杨嗣昌望望大家,声音低沉地说:
“本督师并非好杀,实不得已。我深知殷太白是一个有用人才,罪亦不重。但今日非承平之世,不可稍存姑息,所以只得忍痛斩他。倘若死者有灵,九泉下必能谅我苦衷。”说到这里,他的眼泪籁籁地滚落下来,回头吩咐中军,将殷太白的尸首用好的棺木装殓,对其在襄阳的妻子儿女好生抚慰,资助还乡。吩咐毕,他向湖广巡抚宋一鹤望了一眼,不再做声。
宋一鹤朋白杨嗣昌为什么望他一眼,尽管他心中认为殷太白死非其罪,却赶快欠身说道:“没有霹雳手段,不显菩萨心肠。使相大人执法从严,不过为早日剿灭流贼,佐皇上中兴之业,救斯民于水火耳。为国为民苦衷,昭如天日。昔孔明挥泪斩马谡,马谡死而不怨。陈寿《三国志》称孔明:‘善无微而不赏,恶无纤而不贬。……邦域之内,咸畏而爱之,刑政虽峻而无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劝戒明也。’大人实为今日之诸葛武侯,敢信殷太白九泉下必无怨言。”
听了宋一鹤的阿谀话,杨嗣昌的心中感到舒服。他向宋一鹤点点头,又向全体文武扫了一眼,等待别人说话。众人看透了杨嗣昌滥用轿刑,想借殷太白的头颅树威,既心中不平,也免死狐悲,都不肯像巡抚那样说话,一个个低头不语。一个监军道从刚才的震栗失色中恢复了镇静,在心中说:
“可惜你不是诸葛武侯,殷太白并非马谡!”
杨嗣昌不再等待,又向大家扫了一眼,接着训活:“去年十月间,革、左诸贼掠叶县,陷沈丘,焚项城四关,又犯光山。副将张琮与刁明忠率禁旅剿贼,斩首一千余级。本督师立即称诏颁赏,如今刁明忠藐视军令,即予严惩,决不宽贷。这就是有功必赏,有罪必罚。望诸君以殷太白、刁明忠为戒,恪遵军令,努力杀贼,勿负朝廷厚望,勿负国恩!”
众文武肃立,齐声回答:“谨遵钧谕!”
杨嗣昌向中军瞟了一眼。中军会意,立即挥手使那些侍立在白虎堂中和飞檐下的校尉、武士和仆人等全体回避,连阶下的武士也退后几丈以外。杨嗣昌开始指示进兵方略,虽然声音不高,但十分清晰。他首先说明当时农民军分为四大支:张献忠势力最强,在楚、蜀与陕西交界处屯兵养锐;曹操和过天星等数股人马较多,散布在南漳、房县、远安、兴山四县之间的广大区域,与献忠互相呼应;革、左数营从大别山中出来,出没于随州、应山、麻城、黄冈一带,目的在从后边牵制从襄阳西进的官军;李自成人数最少,且大半都在病中,被围于商洛山中。杨嗣昌说明了四大支农民军的分布情形以后,接着说:
“在这四股逆贼之中,最可虑者是献、闯二贼。献贼狡黠慓悍,部伍整齐,且有徐以显等衣冠败类为之羽翼,实为当前心腹大患。古人云:‘擒贼先擒王。’只须用全力剿灭献贼一股,则曹贼可不战而抚。革、左诸贼,素无远图,不过是癣疥之疾耳。至于闯贼,虽两年来送经重创,目前又陷于四面被围,然此人最为桀骜难制,不可以力屈,亦不可以利诱,观其行事,可算得是群贼中之枭雄。望诸君万勿以此贼力弱势穷而忽之。倘不将此贼扑灭,则必为国家大患。故目前用兵方略:对献贼是全力围剿,务期一鼓荡平。对闯贼是加紧围困,防其逃逸,用计诛之。倘不能用计诛之,当俟荡平献贼之后,再移师扫荡商洛。至于曹操、革、左诸贼,暂且防其流窜,一旦献、闯授首,彼等即无能为矣。对此作战方略,诸君有何高见?”
众人唯唯称是,确实佩服这个集中兵力,先献后闯的作战方略。杨嗣昌见无人提出不同意见,就更进一步说出对张献忠的用兵计划。他说:
“献贼虽有数万之众,但真正精兵不过两万人。献贼与闯贼,狡黠慓悍相似,但深浅大不相同。自从罗猴之战以后,献贼骄气横溢,视官军如无物。凡用兵,将骄则备疏,轻敌则易败。本督师已严檄蜀抚邵捷春将入蜀各处隘口严密防守,断献忠入蜀之路;檄秦督郑崇俭沿汉水设防,断其入秦之路;湖广大军自东面促之,使之不得回头逃窜。此为圆盘围剿,点滴不露之计。左总兵与贺副将当乘献贼骄而不备之际,突然进兵,直捣巢穴。至于详细用兵机宜,本督师将另行分别指示。诸君立大功,成大名,在此一举,本督师有厚望焉。今午敬备水酒,一为诸位洗尘,二为预祝成功。在入席之前,请各位去看看军需武库。”
杨嗣昌说毕,退入节堂休息。全体文武大员等他走后才从白虎堂鱼贯退出,由他的中军和一位幕僚引导,参观了粮食和武库。大家看见杨嗣昌在短短的三个月中调集的粮食和甲仗堆积如山,足供防守襄阳数年之用,不能不十分惊佩,同时对于打仗也增强了胜利信心。参观毕,回到白虎堂中赴宴。杨嗣昌在鼓乐声中几次向大家举杯劝酒,目的是要大家既畏其威,也怀其德。他还单独向贺人龙敬一杯酒,慰劳他一个月前在川、陕交界处打了一个小胜仗。贺人龙感到说不出的荣幸,心中十分激动,但在使相面前,不敢放怀痛饮。杨嗣昌看见诸将感奋,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所有到会的文武大员,或单独,或分批,都按照杨嗣昌的幕僚们排好的次序,由他在节堂召见,面授机宜。在接见时,他对有的人确实提出些具体指示,而对有的人也仅仅询问了一些情况,勉励几句。他深知做官人们的心理:只要被他督师辅臣召见,给点好颜色,再给几句慰勉的话,就会受宠若惊,愿意出力做事。他事先叫人把皇帝赠他的御制诗用双钩影摹法刻版印刷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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