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高见?”
“古人说‘有文事者必有武备’,何况今日是前去平乱,并非文事。以你闯王的声威,此去定能成功,但是也不可不防万一。我看,既有子杰在此,双喜可以随你我前去,至少再挑选五十名精兵带在身边。”
闯王想了一下,回答说:“双喜去可以,也让他长点阅历。但人马带的多啦会引起他们疑惧,最多只能带二三十个人。”
“好,这一点我不勉强。除你自己带有二十名亲兵,加上我同双喜各带在身边的亲兵,另外再带二十名,合起来差不多有五六十人,缓急之际也可以厮杀一阵。”
“不,除我带来的二十个人外你同双喜的亲兵各带五名,决不要多带一个人。有二三十个亲兵足够,多带人我反而不安全。”
医生的微笑变成苦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接着说:“还有一个愚见,就是马上派个人飞马去石门谷,告诉众家杆子说你要亲自来见他们,天大的事儿听候你秉公处分;还说明你随身只带了二十名亲兵,要大家不必多疑,安静等候,莫再胡闹。”
闯王高兴地说:“对,子明,应该先派个人去传谕大家。双喜,你马上派一个会传话的人,不要耽搁!”
匆匆地吃过午饭,李自成就带着尚炯、双喜和三十名亲兵出发。在上马之前,老医生假装去茅厕,拉着谷英的手,凑近他的耳朵低声丁宁几句。谷英连连点头,回答说:“我明白,决不有误。”上马以后,尚炯看见闯王鬓角淌汗,两颊发红,他的心更加沉重。他不仅担心到石门谷对闯王会有凶险,也担心闯王的身体会支持不住。只有他最清楚,自成在久病之后身体有多么虚弱,如今是用多大的毅力在不眠不休,忍受鞍马劳顿!
到了红石崖的时候,由双喜派往石门谷传谕的小校尚未转回,不知众家杆子听到闯王的传谕后有什么动静。老医生极不放心。为着等候小校回来,他要求闯王在红石崖稍作休息,又陪着闯王同防守山口的百姓谈了一阵,询问两天来杆子在附近村庄的骚扰情形。但李自成似乎不理解他的用心,一心只想着趁官军进攻前赶快去平定叛乱,救出吴汝义、李友和一百多名将士,保住石门寨不落入官军之手。在红石崖没有多停留,闯王又上马动身了。
乌龙驹精神焕发地走在最前。又走了不到二里,忽然有一队奔跑的马蹄声迎面而来。转瞬之间,从曲折的山路上出现了一小队人马,不过二三十人,奔在最前边的是李双喜派去的小校,第二个是窦开远,跟在背后的是窦的手下人。窦是一个不到二十五岁的青年,陕西三原人,曾读过几年书,没有考上秀才,因受村中大户欺压,愤而拉杆子,半年前辗转来到了秦岭山脉,同黑虎星成了结拜兄弟。他生得面貌和善,拉杆子从不妄杀一人,人们替他起个外号叫窦阿婆。一个半月前他听从黑虎星的号召,投了闯王,随众杆子驻扎石门谷。黑虎星曾带他去拜见闯王,在老营住了两天。现在他离闯王还有十来丈远就翻身下马,急步趋前,拦住乌龙驹双膝跪下,大声说:
“闯王!坐山虎挟众哗变,我没有法子弹压,对不起你,请你把我斩了。你没有多带人马,石门谷你千万不要去!千万不要去!”
闯王勒住马缰说道:“起来!石门谷是我手下将士抛头颅,洒鲜血,从官军手中夺下的险要去处,为什么不让我去,难道你们要让官军进去么?”
“是这样,闯王,坐山虎已经叛变,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黑虎星没回来。我是三原人,强龙不压地头蛇,手下亲信又不多,怕万一保不了你的驾。刚才是坐山虎想叫我劝你不迸石门谷,才放我出来。你既然没有带多的人马来,千万不要前去。”
闯王说:“我抚心自问,没有亏待大家的地方,愿意随我起义的是大多数,不信大家都甘心坐视坐山虎背叛了我。你起来,让我过去!”
窦阿婆跳起来,牵住乌龙驹的缰绳说:“闯王!你千万去不得!坐山虎已经扬言说不让你进寨,正在纠合人马出寨挡驾。我窦开远粉身碎骨不足惜,可是我求你退回大峪谷,不要前去!”
自成扬鞭大喝道:“丢手!我要看一看坐山虎能不能挡住我走进寨里!”
“闯王!闯王!请你听我说,听我说!……”
“说什么?”
开远略微放低声音说:“我刚才听说,坐山虎已经同官军勾手,要献出石门寨投降。你千万不要进寨!”
这事虽不出闯王所料,但是果然成为事实,仍不免使他的心中一惊,赶快问道:
“确实么?”
“坐山虎的两个亲信头目在私下交谈,不提防给我手下的一个弟兄听到,所以这件事十分确实。”
“那个自号铲平王的丁国宝,同他一起向官军投降了么?”
“不。坐山虎暗中投降的事还在瞒着大家,铲平王同我们一样坐在鼓里。看样子,坐山虎想等官军攻寨时,再以兵力挟持我们大家投降,不从的就杀掉。”
“铲平王为何跟他一起哗变?”
“铲平王手下的小头目也有率领弟兄出寨扰害百姓的,给李友抓到了,他不同铲平王打个招呼,全数痛打一顿鞭子。铲平王去要人,虽然李友放了他的人,却当面雷暴火跳地责骂他不能够约束部下。当时丁国宝看在闯王的面子上,没有还嘴,可是窝了一肚子气。坐山虎知道了,马上就百般挑唆,煽风点火,硬是把丁国宝说变了心,跟着他鼓噪起来。”
“官军现在何处?”
“听说已经过了峣岭。”
李自成觉得自己进石门寨平定叛乱更加有了把握,冷笑一声,说:“我来得正是时候!”但窦开远抓住了他的马缰,仍劝他不要进寨。他将鞭子一扬,大声说:
“随我进寨!我看他坐山虎能不能献寨投敌!”
鞭子打在乌龙驹的臀部,它猛一纵跳,挣开了窦阿婆牵着缰绳的手,擦着路边向前跑去,越过了窦阿婆带来的亲信骑兵。医生、双喜和亲兵们紧紧地跟在背后。窦阿婆飞身上马,拔出剑来向他的骑兵一挥,高声叫道:
“弟兄们,都随我来!倘有谁敢犯闯王的驾,对闯王动动指头,咱们跟他狗日的拼上!咱们谁不舍命保闯王,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天诛地灭!”
李自成和他身后的少数忠心将士刚转过一个山头,就看见有五六百杆子已经涌出寨门,刀、枪、剑、戟一片明,乱哄哄地叫嚷着。医生和双喜大惊,都迅速拔出剑来。刹那之间,所有的刀和剑都拔了出来。老神仙想着自己同杆子们毫无嫌怨,并且曾来石门谷替许多人治过病,便用力把镫子一磕,奔到闯王前边,可是闯王用命令的口气说:
“子明,退后!”
乌龙驹仍然走在最前。望见一里外那么多人和那么多刀光剑影,并听见乱哄哄的嚷叫,它以为马上就进入战场,感到无限兴奋,忍不住振鬣长嘶,又响亮地喷着鼻子。
鼓噪哗变的杆子留下一部分人包围大庙,一部分登上寨墙,一部分由坐山虎率领着涌出寨外,威胁李自成,不许他进寨。这出寨来的五六百人拥挤在山路上和路的两旁,密密麻麻,挡住了李自成前进的路。他们有的人敞开胸,有的人光着上身,有的人用红布包着头。刀和剑的柄上带着尺把长的红绿绸子,明晃晃的枪尖下围着红缨。路上有一条大汉扛着一面红绸大旗,上边用黑丝线绣一只踞坐山头的猛虎。大旗下站着一条二十五岁上下的黑脸大汉,两道浓黑的扫帚眉,一双凶暴的牛蛋眼,方口厚唇,张口露出一对虎牙。他穿着一件紫色箭衣,腰间束一条黄绸战带,右手拿一把鬼头大刀,战带上插一把出鞘的攮子。他用黄绸包头,右鬓边插一个猩红大绒球。这些打扮在杆子中并不特殊,特殊的是他的左鬓边垂下来一大绺白色纸条,像戏台上扮演鬼魂的装束一样。
这些对抗闯王的人们,当闯王刚转出山包时,一片吵吵嚷嚷。但当他们看清楚闯王一马当先,渐渐来近,背后并没有多的人马,感到疑惑和惊骇,吵嚷声变成了窃窃私语。等闯王走到半里以内,连窃窃私语也停止了。人们都摸不准会发生什么事情,紧紧地握着兵器,注视着态度沉着和神色冷峻的闯王,屏息无声,只有临近的马蹄声和人群中发出的短促呼吸。
大约离哗变的人群不到二十丈远,李自成跳下乌龙驹,跟随在后边的人们都随着下马。他把马缰递给一名亲兵,向窦开远问:
“站在那面大旗下边的可是坐山虎?”
“正是坐山虎这个混小子。”
“他的左鬓角为什么带一绺白纸条子?”
“前天夜间李友杀了他的二驾,是他的把兄弟,他立誓报仇。不料昨天攻大庙又死伤了二十多名同伙,所以他更加愤恨,带了一绺白纸条子,意思是他倘若不能报仇,决不再活下去,权当他已经亡故。”
李自成冷笑一声,骂道:“什么东西!”随即大踏步向坐山虎面前走去。老神仙紧靠在他的左边,双喜紧靠在右边,一步不离地跟着前进。离坐山虎十步远时,双喜、李强和窦开远不约而同抢在闯王前边,仗剑卫护闯王。闯王命令说:“退后!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动手!”双喜等只得退到两旁,让闯王走在中间稍前。闯王走到离坐山虎四五步远的地方停下,用严厉的目光把坐山虎打量一下,问道:
“你要干什么?”
坐山虎的心头怦怦乱跳,瞪着眼睛说:“我要替我的把兄弟和手下弟兄们报仇,要李友和他的手下人偿命。”
闯王逼近一步说:
“要李友们偿命不难。我这次亲自来就是要秉公处置,平息众怒。假使李友该斩,我李自成向来大公无私,决不姑息,定然将李友斩首示众。走,随我进寨!”
“我正在围攻李友,决不让你进寨。”
李自成厉声问道:“我们俩谁是闯王?”
“你是闯王。”
“既然你知道我是闯王,就应该听我的令,这山寨是我打下的,我想进就进。只有我命你滚开,没有人能禁我进去。”
坐山虎横着刀说:“我就是不让你进去。”
自成又问:“你已经投降了官军么?”
坐山虎回答说:“我没有投降官军,可是我不让你进寨。”
李自成大声说:“闪开路!既然你仍是我麾下战将,就不许你挟众鼓噪,阻止我走进山寨!闪开!”
窦开远和双喜都以为闯王已经怒不可遏,一定会刷一声拔出花马剑把坐山虎劈为两半。但是闯王怒目注视着坐山虎的眼睛,挺着胸,背着手,大步前进。坐山虎对着这么一个威严、倔强、正气凛然的人物,感到茫然失措。在看见闯王之前,他想着他不许闯王进寨可能有两个结果:一个是闯王见他人多势众,只好灰溜溜地走掉;另一个是闯王动起手来,展开一场厮杀,他依恃人多把闯王杀败。但现在这两种预料的情形都没出现,他慌急中想不出对付办法。闯王缓缓前进,他横着刀缓缓后退,而他的背后,人拥着人,都不得不一步一步后退。最后边的人群开始乱起来,纷纷嚷叫,有的人叫着不要往后退,而有的人叫着:“不要伤害闯王!不许动武!”坐山虎心中更慌,把鬼头刀举到闯王的鼻子前边,向他的党羽大叫:
“弟兄们,挡住闯王进寨,不许后退!”
许多明晃晃的刀、剑和红缨枪突然从李自成的面前举起,密密地对着他的脸孔。医生、双喜、窦阿婆和李强等众亲兵都在刹那间举起兵器,抢上前卫护自成。兵器格着兵器,发出铿锵之声,眼看要开始互相屠杀。闯王挥手对保护他的人们大声说:“后退!不许动手!”又向对方大喝道:“后退!不许动手!”双方互相接触的兵器登时分开了。在鼓噪哗变的人群背后又有许多声音叫喊:“不许伤害闯王!不许碰着闯王!”在坐山虎背后的远处传过来愤怒的叫声:“快替闯王让开路,不许挡驾!”李自成继续前进,逼着坐山虎和他的亲信党羽步步后退。走了几步,突然又有许多红缨枪尖举到他的胸前。他冷笑一声,用手向左右一荡,荡开了几杆红缨枪尖,其余的都缩了回去,同时让开了中间的路。他的沉着和威严的气势使人震慑,没有人敢认真用兵器碰他一下。坐山虎心中慌乱,和他的亲信党羽以及他的大旗也不得不退到路旁。李自成所到之处,人们纷纷向两旁闪开,路两旁形成了人和各种兵器的墙壁。人们在极度紧张的气氛中怀着惊异和敬佩的心情肃静无声,注视他从面前走过。他的后边紧跟着双喜和李强,然后是一群牵着战马的亲兵。尚炯因对落在后边的坐山虎不放心,对窦阿婆使个眼色,和窦的三十个心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