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1届-姚雪垠:李自成(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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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1届-姚雪垠:李自成(第二卷)- 第10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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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文富又笑着说:“既然督、抚两大人计虑周详,胜利如在掌握,在下就不再多费周折劝说王吉元投降了。刚才为丁抚台担心的话,请恕我冒昧直言,千万不要使抚台知道。” 
  “这话自然也不能泄露出去。” 
  有片刻工夫,他们饮酒吃莱,都不谈招降王吉元的问题。刘自豫心中明白,宋文富故意拉硬弓,替王吉元要高价也就是替他自己要高价。但是如不对宋文富再作让步,今夜就会不得结果,而总督和巡抚都在等候着王吉元投降的消息。虽然总督和巡抚也檄令从蓝田进兵的将领设计招降替李自成把守石门谷山寨的杆子头目,但是杆子中并不齐心,而且那地方离李自成的老营过远,不像王吉元投降后可以致闯王死命。由于总督和巡抚给了他权宜处置的指示,所以他想了一阵,忽然说道: 
  “我看,王吉元的官职和赏银,由兄弟大胆承担吧。只要他实意投降,答应献出射虎口,可以给他做游击将军,外加赏银三千两。倘若能袭破闯贼老营,不管能否活捉闯贼夫妇,都将另行叙功,额外重奖。至于老兄有意要个副将职衔,实授商州守备①,弟已与抚台谈过,抚台也问过了制台,已蒙两大人答应,保奏老兄以参将衔实授商州守备。本朝定制,一州守备没有挂副将衔的,挂参将衔已经够高了。我兄以商州人做商州守备,虽在知州之下,然而兵权在手,实为一州之主,连知州遇到大事也得惟老兄的‘马首是瞻’。请恕我说一句粗俗的话,这就叫‘强龙不压地头蛇’。”说毕,哈哈一笑,举杯回敬主人。 

  ①守备——在明朝,负责镇守一城一堡(“堡”是北方边防上的重要军事据点)的武官称做守备,类似现代的地方警备司令或城防司令,未有一定品级。清代定为武官正五品。 

  宋文富心中满意,与刘赞画同干一杯,然后说:“王吉元那边,我当尽力劝说,想来可以真心投降。至于文富自己,世受国恩,自当粉身碎骨,报效朝廷,决不贪一官半职。能够实授商州守备,使文富有职有权,容易做事,也只是为保卫桑梓着想,至于挂何等官衔,无足计较。” 
  客人连连点头,说:“我知道老兄同我一样,淡于名利,只是处此乱世,想替朝廷略效微力而已。” 
  “是,是。” 
  客人又说:“抚台还是担心,单有足下率领的乡勇进入射虎口,加上王吉元的降贼二百,未必能攻破李贼老营,致其死命;最好让官军假道宝寨,同乡勇一同夺取闯贼老营,方不致万一贻误戎机,影响全局。” 
  宋文富顿时摇一摇头,说:“此事前日已拜托刘老爷回禀抚台大人,断然不能奉命。三年前,敝寨曾遭官军洗劫,烧杀奸掳甚于流贼,至今寨中父老言之痛心。今日即令小弟肯让官军假道,父老们也不肯同意,所以这话请不必再提了。” 
  客人恳切地说:“我此次动身来宝寨时候,抚台大人一再面谕,望兄台能使官军一千人假道宝寨,定然秋毫无犯。抚台愿作担保,万无一失。” 
  宋文富说:“目前将骄兵惰,军纪败坏,故百姓不怕贼而怕兵。他们连朝廷老子的话都不听,岂肯听巡抚的话!万一敝寨重遭兵灾,使文富将有何面目再见寨中父老?” 
  客人说:“既然足下如此不放心,那么官军不在寨中停留,只穿寨而过如何?” 
  宋文富轻轻地摇摇头,说:“弟虽是武科出身,读书不多,但也知道‘假道于虞以伐虢①’的故事。我纵然想做虞公,无奈全寨父老不肯假道,也是枉然。”他捋着短须哈哈一笑,又连连拱手说:“万恳刘老爷俯谅苦衷,在抚台大人面前代为婉言禀明,不胜铭感。” 

  ①假道于虞以伐虢——春秋时候,晋献公假道虞国去灭虢国。灭了虢国之后,回来时顺便将虞国也灭了。虞国在今山西省平陆县东北,虢国在今河南省陕县东南。虢,音guo。 

  客人也只好笑笑,说:“足下将官军假道宝寨的事比做‘假道于虞以伐虢’,此言差矣。弟今晚连夜回城,请示抚台之后,一二日内当重来宝寨。假道之事,另作商议。”他端起酒杯,接着说:“弟借花献佛,借足下的酒恭贺足下马到成功,前程万里。干此一杯!”共同干杯之后,宋文富正要斟酒,刘赞画又说:“足下报国恩,救桑梓,立大功,在此一役。” 
  “谬蒙抚台大人与刘老爷青睐,过为期许,使文富感愧莫名。文富碌碌,倘能为朝廷建立下涓埃微功,均出于抚台大人栽培之恩与刘老爷多方提携之力,自当永铭不忘。” 
  “哪里!哪里!我兄太过谦了!” 
  酒足饭饱,刘赞画连夜坐轿子回城复命。他上两次来,宋文富都有厚礼相送,这次送礼更重,除送给他三百两银子外,还送了几件名贵字画和古玩。刘赞画一再推辞,却使眼色给一个跟随仆人收下。宋文富将客人送出寨外,随即兴冲冲地回到书房,将好消息告诉了前来问信的宋文贵,转回内宅。大奶奶还没有睡,愁眉苦脸地对他说起儿子的痨病加重的事,担心凶多吉少,挨不过秋后,抱怨他不很挂心,没说完就滚下眼泪。他望着大奶奶,却没有听清她说的什么,高兴地说: 
  “好,好。果然盼望到了!” 

  
   



第三章



  七月十七日仍然是密云不雨的天气。高夫人一早就带着双喜、张鼐和一群男女亲兵离开老营。因为闯王和刘宗敏等几位亲信大将染病未愈,她身上的担子特别沉重。她的女儿兰芝也病了许多天,如今还不能下床走动。她既要照顾丈夫和女儿的病,还要处理全军各种大事,常骑着玉花骢出去奔跑。幸而双喜和张鼐都不曾染上时疫,每日跟在身边,十分得力。昨天听说商州城新到的官军很多,所以今天闯王要她亲自去商州附近察看敌人动静,同时看一看义军的防守部署。 
  李自成眼看商洛山中风声紧急,大战说不定在两三天内就会爆发,而自己仍不能骑马出寨,心中十分焦急。高夫人走了以后,他站起来在屋中来回地走了一阵,一扫眼看见挂在床头墙上的花马剑,便取了下来,站在门槛里边,抽出宝剑闲看。那宝剑闪着青白色的寒光,清楚地照见了他的仍带病色的面影。他忽然在心中感慨:多少年来,他总是骑着乌龙驹,挂着花马剑,东西南北驰骋作战,如今却因守在商洛山中,等着挨打!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将花马剑插入鞘中,挂回原处,然后背抄手,缓步走出老营,在附近的小树林中散步。他近来不能骑马走下山寨,每到无聊或烦闷时便来到这里散步,或者坐在一个很大的石块上,默默地瞭望山下或瞭望周围群山,想着心事。在这个小树林中,他曾经考虑过许多大事:考虑和决定过斩他的堂弟鸿恩;回想过十年起义的种种往事,其中包括着很多难忘的经验和教训;设想过他将来出了商洛山以后如何行动,甚至还设想过倘若他有朝一日得了天下,如何将普天下敲剥百姓、欺压平民的豪强大户和贪官污吏等民贼严加惩治,使穷苦百姓都能过好日子。有时他的情绪很坏,坐在这里想着许许多多随他起义而死去的亲族、朋友、爱将,不禁心中酸痛。如今他又坐在那块青色的大石头上,心情特别沉重,眉头拧成疙瘩。商洛山中的安危,全军的胜败存亡,种种问题,都缠绕着他的心头。 
  在目前将士多病和马匹不全的情况下,李自成实在没有力量从商洛山中撤走,像往年一样到处流动。再四思忖,他只能按照既定决策,不离开商洛山,用一切力量抵挡住官军的各路进攻。倘若义军能打个大胜仗,商洛山中又可以稳定一时。只要再有三个月的休养,交到冬令,时疫就可以完全过去,部队又会恢复元气。可是,眼前的风浪并不寻常,万一打败了呢?…… 
  两个秋娘①在树上一递一声地叫唤。几支外有一匹战马在树林边啃着白草和野苜蓿。一只啄木鸟贴在一棵大树的权丫上,发出均匀的啄木声,好像有人在远处缓慢地敲着小鼓。李自成几乎没有听见,或者只是偶尔隐约地听到了,却不曾搅乱他的沉思。看见他的心事很重,李强轻脚轻手地从他的身边离开,同两名亲兵站在树林外,不让一个闲杂人走进林子,也不让什么人在附近大声说话。 

  ①秋娘——一种较小的蝉,秋天出现,书上称做“寒螀”。 

  闯王在大石上坐了很久,把早已准备好的作战方略重新考虑一遍,然后慢慢地走出树林,向李强问道: 
  “射虎口有人来么?” 
  “没有人来。” 
  李自成的脸上没有表情,心中却有点焦急。他急于想知道各路官军将要大举进犯的确切日期,以便自己更适当地使用兵力。那个刘赞画前天晚上又悄悄来宋家寨一趟,当夜赶回商州,以及马三婆昨天上午从宋家寨回来,路过射虎口时与马二拴咕哝了几句什么话,这些情况,他都知道了。遗憾的是,关于官军将要进犯的确切日期,竟一直探听不到!李自成怀着很不轻松的心情,向高一功住的宅子走去。 
  高一功正在发烧,躺在床上十分委顿。李自成在他的床边坐了一阵,临走时对一功的家人和亲兵们再三丁宁:不许把目前的紧急情况向病人透露。他又去看看李过和另外几个患病的将领,转回老营。因为他昨夜同高夫人商量迎敌之策,深夜未眠,今早醒得又早,所以回老营后十分困倦,倒头便睡。当他睡得正酣的时候,被一阵很不寻常的争吵声惊醒了。 
  争吵的声音是从二门外边传来的。两个人的声音小,隐隐约约地难以听清,另一个人却声音苍老,粗声粗气,怒不可遏。李自成仍很困乏,不能睁开眼睛,但争吵声听得更清了。那个大发脾气的人嘴里不干不净地说: 
  “你们这群小王八蛋,老子跟随闯王造反的时候,你们还在穿开裆裤子玩尿泥哩,今天敢挡住老子进去见闯王?你们连胎毛还没褪,敢对老子打官腔,真是岂有此理!娃儿们,你们大伯在战场上流的血比你们尿的尿还多,知道么?闪开!尿泡尿照照你们的影子!” 
  两个声音恳求说:“王大伯,你老莫高声嚷叫,惊醒闯王……” 
  “老子有紧急事,偏要叫醒闯王。你们还要挡老子的驾,休怪老子的拳头不认人。给闯王知道了,他也会用鞭子教训你们。闪开路!……” 
  李自成完全清醒了,知道是谁在吵嚷,于是忽地坐起来,跳下床,来不及穿上鞋,一边趿拉着鞋子往门口走一边说: 
  “快进来吧,长顺。我正想找你来,你来得正好。” 
  王长顺已经推开那两个年轻人,打算不顾一切往里闯,猛然听见闯王的声音,看见闯王出现在堂屋门口,不禁对自己的鲁莽感到吃惊。但看清闯王并未生气,脸上挂着笑容,就马上放心了。他连二赶三走到堂屋门外,说道: 
  “闯王,莫怪我老不懂事,故意惊了你的驾。我可是有几句要紧话要向你禀报。” 
  “赶快进来坐下说话吧,别跟他们一般见识。”自成转望跟在王长顺背后的两个年轻亲兵,脸色忽然变得很严峻,责备说:“我不是嘱咐过多次么?只要是咱们老八队的老人儿,不管是谁,随时来见我都行。何况长顺是跟随我十年的老弟兄,你们敢不让他进来见我?这还了得!李强在哪儿?” 
  王长顺赶快说:“请闯王息怒,他俩没有一点错。是咱们尚神仙来了一趟,嘱咐李强,任是天王老子地王爷御驾亲临,也不许打扰你睡这一觉。刚才他们告我说:在我来之前,刘明远将爷也来看你,听李强一说,人家回头就走了,不像我这样不知天高地厚,同他们大吵大嚷。他们没有错。要我王长顺是你的亲兵,也一样听从老神仙的话,别说我不许一个人进来打扰你,连一个苍蝇也不许飞进二门。” 
  闯王又对亲兵们厉声说:“明远到哪里去了?快快替我请来!” 
  正在这时,李强走进二门。所发生的事情他已经明白,胆怯地回答说: 
  “明远去看望总哨刘爷,我送他到寨外。他说他看了刘爷就回来,要在老营吃过晚饭走。” 
  闯王狠狠地瞪亲兵们一眼,说:“以后不许你们再这样!再有这样情形,我决不轻饶你们!” 
  他把王长顺叫进堂屋,随即命亲兵们去吩咐伙房替长顺弄东西吃。王长顺赶快对李强说: 
  “我早饭已经吃啦,就是一路马不停蹄地跑,你们快替我把马饮饮,端一碗井拔凉水①给我。”他笑着加了句:“原来我就口干舌渴,刚才跟你们吵嚷几句,越发他娘的喉咙眼儿冒火。” 

  ①井拔凉水——北方井深,井水冬天较暖,夏天较凉。夏天刚从井中汲出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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