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魂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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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魂腔-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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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垮垮,样子可笑。怪的是,他唱的竟全然不是我正在辩读的戏词。是的,他并不在倾听。他也似乎毫不理会我的存在,自顾自地在昏黄的窗前唱着,这样一段戏词: 
          
        “天下女子的命呀——     
        全是那个黑呀。         
        
      第7节:七姑(7)       
        就像黑夜里安放的黑炭和黑漆呀。     
        一张木桌转呀转,     
        安放着爹的黑炭、     
        娘的黑漆呀——     
        哥呀,     
        你这个负心的汉子,     
        从我的肉中     
        剐点血呀,     
        把你的人养大;     
        从我的奶中     
        剐点汁呀,     
        把你的根喂壮;     
        从我的身子上,     
        剐条骨呀,     
        劈成根柴把你的脚烧暖!     
        哥呀,     
        你这条毒心的汉子,     
        生就生在那淮河的舟上,     
        死就死在那淮河的舟下呀。     
        天下女子的命呀————     
        荒荒地就转着那一个字哇。”     
        在我记忆所及的拉魂腔七十多本戏中,并没有这一段词。我听出了这段女子咏叹调中又浓又重的宿命气息。我从未听过拉魂腔戏,照我的推析,与这段词匹配的最佳乐器应是埙、箫一类土生原汁的悠长调子,吹奏出荒凉与深渊般的命运。只可惜,小阁楼中唯的寂静的夕光为姜斯年教授伴奏。看着他浑浊眼中隐隐泛出的泪光,我的心也跟着战抖。他的灵魂定是在这歌唱中回到了他深不可测的往昔,触摸到了一个清新可闻的脸庞。这就是淮河边上古老的调子么?我把记忆中那些破落衰败的农舍、灾难的景象、麦子和一张张没有名字的粗糙面孔打乱在这词里,拆分了,又拼装契合起来。一种宛若新生的感动震摄着我。我在内心斥责了自已读戏词时的油腔滑调,斥责了暗存的对姜教授滑稽之态的讥讽。我得承认“墨汁事件”加深了我对他的敬重。 
          
        第二天,我的导师历史系姜斯年教授突然恢复了往年深冬才会有的冷峻风格。他递给了一撂子齐刷刷的资料,说,彻夜未眠哦。他说,四十年了,我总算找到这个巨大课题的入口了。你要理清淮上民俗的嬗变,不钻进拉魂腔是搞不通的。拉魂腔戏就是它的精魂真魄。你想想,洪灾一至,大村小寨荡然无存,许多的民俗也都随着东逝入海了。你哪里还能找到什么实物之证?好在这民俗像韭菜是一茬接一茬的,生生不息,在一曲接一曲的戏中保存了下来。要掘这民俗的死证,我看在这拉魂腔的戏词中是再好不过的啦。要找活证,喏,挖挖这两个人。我翻烂了图书馆的旧典残书,只搜出了这两个人,真的是大有嚼头哦。无论如何你得吃透这两个人。我知道我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接下来的日子,我完全地融进了姜教授领来的这两个名字中。历史学者的日子总是被垂直降临而至的“名字”篡改着。 
          
        '梅修山':1904年生于寿县垂岗村。2001年最新考订版的《寿县民间艺人述略》中另一说,生于一个叫渔梁坝的小镇子。父母早逝,幼时无名,绰号“小野獾子”。调皮、胆大、匪气重,常扮神弄鬼,能配制土炸药,曾独自设计炸死夜间袭村掠户的贼盗两名。嗓子好,喜唱野调,颇受村中各户爱护。11岁时,被一个嗜赌成性的族叔卖与外村一个大户做家奴,伺候瘫痪在床的方姓私塾先生。因本性至聪至纯、伶牙利齿,又身世至苦,颇得主人之心,赐名梅修山,授之笔墨诗赋,过目成诵。方氏祖籍鲁南,酷爱柳琴戏,口授修山《武家坡》、《水长逝》等老调曲目,让其在榻前院中演绎。方氏殁后,修山纠其家奴,变卖家产,自创“南拉魂正阳戏班”,并自编《七吊钱》、《云鬓误》等名剧,转演沿淮四省上下,爆极一时。据《正阳关梅氏逸事》一书载,梅修山平生重义,一日,戏班中的青衣“小桃红”被蒙城县一豪绅强掳,欲纳为妾,修山孤身往救,于堂上自断一臂,血溅四壁,神色自若,气镇列绅,救回女弟子,并自此不再登台。另据该书转引梅修山的自述,他一辈子做了两件大事,一是创了南拉魂戏班,二是夜闯安徽省总督柏文蔚的书房,乞求拔银,将座在淮河河道中的祖籍地“瘫村”搬迁上堤,柏氏当即拍案首肯。至于银子是否拔到,诸书皆语焉不详。梅修山在1944年淮水灾后失踪。一说是柏文蔚被一戏子所制后备感羞辱,秘令家丁卫士追杀多日,将其击毙。一说是多方努力搬迁“瘫村”不成,失望厌世,在天堂寨一带剃度为僧。还有一说是常年忧愤,每日必醉,醉后失足淮水中淹死。 
              
        
      第8节:七姑(8)       
        [七巧莺]:1923年生于寿县正阳关,梅修山与方府褓姆所生之女。天生命硬,落地之日即克死其母,梅修山借得八村百余户的孕妇乳汁,将其喂养。8岁即学戏,资质秉赋异常,戏词诵读一遍,即可登台献演。长大后美貌非凡,身手矫健,扮相、唱腔、甩袖、水步、武戏诸功一时无二,后成南拉魂戏班当红旦角,班中人呼“七姑”。据《正阳关梅氏之乡村遗书》(历史系姜斯年教授一旁红笔加注:毕竟是本野书!)中描述:七巧莺生就一副顾盼生泪的吊眉梢,喜穿凌波微步的小芒鞋。她登台时,百里之内的纨绔弟子纵马聚集,奉金呈翠,竞相献礼。为了博七姑一笑,倾尽家产的大户子弟不计其数。最知名的唱本是《还魂记》,演出时场内泪飞作雨,其鼎盛局面百年罕遇。其父失踪后,七巧莺不再开腔登台。1944年灾后去向待考。一说被兵匪掳走,一说嫁与“瘫村”本族一农夫为妻。 
          
        姜教授用粗大的指节敲击着书桌,不无伤感地喃喃唠叨:七巧莺哦,七巧莺。他又用一惯的严厉指点我说:瞧着这两个条目的魂窃了吗?都清晰地点到了瘫村,看来这个村是你绕不过去的一个坎罗。在民俗史这滩子深水里,要弄出点眉目,你就用这几大堆戏本当厚厚坟土,先把你葬掉,才能真正做出有品格的学问来。等混到我这个份上,你就有胆子拿最浓最黑的墨汁,往你想淋的那颗人头上慢慢地淋!我陪笑道:那是那是。他又说,最早的拉魂腔词曲有三百多年了,每五年出一部新戏,这一撂子里有真正的民俗史的血脉,理清了,你就能从中得道成学。做学问要有一颗连根拔起的雄心;理不清,你就死在里面算了,或者干脆改行,回老家桐城当个剃头匠,罢了。 
          
        我喜欢聆听姜斯年教授这类硬梆梆不容一辩的语气。我想,这是名宿的口气。他怪异的比喻有时像一缕春风,拂过历史学无尽苍茫的水面。     
        一日,我站在他的小阁楼的窗口。学府博大幽深的景象尽揽眼底,林木苍翠如烟,几只无名的小鸟从那苍翠中倏地跃出,又很快地没于其间。余音悠久的钟声里残阳临照,像给人世上那最后的一课,课本夹紧着不轻易被翻开的残酷细节。 
          
        猝然地,我心头一抖,嗓子一紧,心底升腾起唱一段拉魂腔的强烈欲望。     
        土  匪  腊    八     
        除夕夜,在墙角点一红漆。至初七日清晨,如果有蜘蛛结网于上,其年必有大灾。     
        ————沿淮风习之一     
        腊八是个弃儿。七巧莺用一条棉巾裹着他回瘫子村时,他已奄奄一息,只剩下干猫枯柴样的一副小骨架。也算他命大,在灾区肆虐着疟疾、霍乱的空气中穿行几百里,居然没染上丁点病。回了村,七姑便走村串寨地借乳,在淮水两岸,向别人的婆浪借乳是必须屈膝的,把盛乳的小碗举过头顶,有“跪乳”的规矩,等到孩子缓过一条命来,七姑的膝盖已跪出两块铁硬的血痂了。瘫子村的风水先生梅子孝过来说,这孩儿脚未沾地,就吃了近百个女人的奶汁,受恩过重,阴气又太盛,即使不短命,也会落下个大病根子。一席话吓得七姑灵魂出了窍,夜夜在煤油灯下盯着孩子的小脸蛋瞅,越瞅心就越虚,是啊,都过了三个除夕了,这娃除了嗯嗯吱吱比划几下手脚,没吐过一个脆字儿。莫非真是个哑巴?孩子的哭腔却是霸气得很,一扯开嗓子,哭声仿佛从土墙刺透了出来,传出很远。瘫子村唯一一个非梅氏一脉的孩子,哭声在村中回荡着。腊八哭上个两昼夜,那腔不夹着一点儿嘶哑。 
          
        一直熬到第六年的腊月初八日傍晚。按村中老规矩,这一日须除尘、祭灶神。得买一根簇新的扫帚,把家中墙角蛛网、梁上浮尘、米瓮蛆虫全都打扫清净。七姑摆出了三个小素碟、正准备点火炸鞭炮时,孩子趴在门槛上,突然眼汪汪地喊出了一声“娘”,好嫩生生的一声!把人的心尖子活生生地扯掉了。七姑还未掉过头来,泪水就哗地一下迸涌出来。灶神也无心去祭了,一转身扯起那孩子,紧搂着,嘤嘤地就哭了一夜。从此,这苦命的孩子有了个名字,叫腊八。 
              
        
      第9节:七姑(9)       
        毫无疑问,我掉进了姜斯年教授预设的学术陷阱之中。当我按图索骥地找到了硖石乡瘫子村的七巧莺,当我开口请求借居一段时日时,我心中忐忑不安。在我的家乡桐城县,要接纳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入村,那可是件大事情啊,意味着你必须对可能出现的一切后果负责。哪家的鸡丢了,锁毁了,或是村头又聋又哑的傻姑无端地受孕了,生疑的眼光都会一一地刺向你。而你无可辩驳。不料,七姑只是紧盯着我的双眼一会儿,温和地笑了笑,应了。腊八更不欺生,利索地把我的行囊搬上了炕。 
          
        我跟腊八睡一条炕的两端。这个头发已经斑白的鳏夫睡在外,我在内。炕中间安放着一个硬木雕花嵌贝的小矮桌,是腊八是洪灾中捞回来的,它也是七姑家唯一的奢侈用品。每天傍晚,当田间刮过来浓浓的残留农药的气味,我跟腊八就分坐在小矮桌的两边喝酒。我每日的早集时分,例行的工作是去七八里外的硖石镇上买酒。让腊八惊羡不已的是,我仿佛有花不光的钱买酒,而且买的尽是镇上难得有人光顾的陈坛老窖烧酒。像村里其它人一样,腊八认为像我这样的城里读书人,过的是一种腐败的寄生虫生活。谁不愿意过寄生虫的生活呢?何况是个体面的寄生虫。想归想,腊八显然没掩饰他的羡慕,他不像村中其它人那样对我暗存敌意。     
          
        叫我大感意外的是,瘫子村人虽穷,却不枉屈自已的嘴,吃法既挑剔,也讲究。比如吃螺丝、牙丁鱼须赶在清明之前,酱腌肉、青团子是清明佳品,立夏则咸鸭蛋畅销,冬至时吃米糕、喝冬酿酒,这些过了季就不值钱了。冬酿酒我在别处没见过,应当是一种黑糯米酒,与桂花一同酿制而成,口味甘甜,色泽金黄,隐隐地散桂花的幽香,十分爽口怡人。过了冬至日,就没人再喝,如果当年不曾喝畅,只有敬请明年赶早了。淮上鱼产丰饶,种类繁杂,有较名贵的回望鱼、刁鲈、沙鳜鱼。有用油炸的麻虾、梭子鱼、旁皮鱼。我从没见瘫子村人拿钱买鱼,也不卖鱼挣钱。快日落了,腊八顺手从门后抄起一件鱼具,就往河边走。一泡尿功夫,几条鱼乱蹦瞎跳地进门了。逮啥烧啥,经七姑的手烧出,尽是美味。瘫子村人捕鱼的工具多得叫人眼乱,常用的就有网、罟、罩、筌、箪、叉、射等十多种。吃鱼的花招也多,听七姑讲的烹调方法就有灸、蒸、烧、漉、爆、薰、晒、腌、糟等几十种,只是会做全套的人已不多了。我若不是个学者,恐怕连这些吃的花样和捕猎的工具都记不全。想一想,倒是城里的人贫乏可怜,乡间的讲究被许多人忽略掉了。 
          
        我们经常喝得酩酊大醉。憨子腊八一醉就莫名其妙地能言善述,一些往事的细节让他描绘得纤毫毕现,只可惜多数时候我竟忘了做些笔录,有负姜斯年教授平日里对我的严格训习。比如他讲的杀狗一段。七姑身子骨寒,一入冬,不吃点腌狗肉,夜间就冻得关节发僵,手脚冰凉地不能入睡。狗肉是旺火祛寒的好东西啊。每年春天,捕狗是腊八费尽心机的一件大事。杀狗后,扯骨带肉的用粗盐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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