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策群力,把瘫子村搬迁的事做好。”
罗晰月两眼闪着无限幸福的泪水,望着她的丈夫。她可能也没听见,但她一直就喜欢王清举演讲时有些激昂、有些悲壮的表情,那一脸的严峻。为了能享受他闪烁着悲剧气质的脸色,她愿意吃尽天底下所有的苦,愿意把天底下的牢坐穿。她和他初次相逢在文化革命尾声时的一截火车上,当时车厢里不同山头、不同主张的红卫兵刚结束一场混战,一些人舞着铁棍、碎瓶子打红了眼,车厢里嗷嗷叫地乱成一团。罗晰月完全丧失了革命的勇气,丢魂落魄、浑身抖索地藏在椅子底下。眼瞧得又要弄出人命来,忽然听见有人一声断喝:“都给我住手!”车厢时猛地一下静了下来。罗晰月从椅子底下半探出头,看见一个满脸是血的小伙子杀气腾腾地站在一个椅背上,手里擒着一把吓人的大砍刀。见大家停手了,那小伙子开始了一场滔滔不绝的演讲。他说了些什么,罗晰月早已遗忘,只有他那张激愤的脸一刀就刻在了少女的心里。化干戈为玉帛。这是一场至死不渝的单向爱情的开始。没过两年,她毫不犹豫地嫁给了他。
奇怪的是,王清举搬家之举并没有瘫子村激起多大的回响。有几个村民跑到麻三叔的灯盏下,议起此事。麻三叔轻轻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就把他们的话锋压了下去。瘫子村从此再没人提起王清举苦心孤诣的这一茬。倒是在县城,王清举激起了比他的预想更汹涌的波浪,县长饱受感动之余,深夜亲自致电王清举,说他的“牺牲精神和工作方法”理应受到最隆重的褒奖,只待瘫子村搬迁完毕,立即择机重用。王清举照旧葫芦画瓢地又自谦了一番。
主角的星光闪透了,王清举就不怕更多的配角跳出来。当陶月婷来谈重演拉魂腔《梅修山夜闯总督府》时,他已不期待这场唱败了的戏重出异彩。他收拢起郭建辉事件留下的影子,以少见的热情接待了陶月婷。他已经非常明瞭了,这是一个躲不过又惹不起的女人,并非她多么可怕,只是她是一个容易把戏剧和生活弄混了的女人。她要做的事是福是祸,你根本无力去推测。她蜂蜜般的激情也会在瞬间成为一味毒药。王清举、陶月婷、郭建辉,多次是一副牌局中的三个角,此刻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那永远缺掉的一个角。王清举显出无限诚恳的脸色说:“其实,我多想在陶老板的戏中跑个龙套、过把瘾呢。我们这一带人,哪个不是喝着稀粥和拉魂腔长大的?”
“我哪儿敢哦。乡长要去捧个场,我这旧台子是蓬荜生辉哟。这台子费心劳神地搭了,久不开锣就会沾上晦气的。我们准备过两天就斩红辟灶、演个首场,我师父七巧莺过逝的事,惊动了方圆几百里地界。到时看戏的一定会爆场子,我今个来,就是想请乡里能帮忙维持个秩序,唱红唱砸,我们都要交管理费。也算是给乡长下请柬了,你不光临,我们也唱不踏实哦。”陶月婷说。
“当然,当然!人民仰着脖子要听戏,陶老板养个嗓子要唱戏,这是一拍即合的好事啊。乡里不仅会搞好治安,让大家安心听戏;还会大张旗鼓地帮你陶老板呐喊扬名,这也是活跃我硖石一方水土的人气嘛,义不容辞哦。”王清举说。
第82节:麻三叔(8)
戏一开场,陶月婷立刻感受到了师父七巧莺原存的影响之巨。此次虽也是门前鼎沸,人头攒动,但比较上次七姑在场时,老觉得废戏台的壳内魂抽魄去了许多,一样的门楼道具、一干的辔头冠冕、一色的嫡传花腔,总是突然地缺了些啥?整个场子轻了起来,又没人能讲得清楚。帷前的锣已敲起,梅修山快登台开腔了,陶月婷仍怔怔地对着妆镜出神。多少年揪肠扯肝的渴望仿佛一下子泄掉了,她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心嘭嘭地跳着微慌,莫明其妙地黯然神伤,甚至猛然萌生了拔腿逃离戏场的欲望。我静立一侧,看着她半明半暗的脸。这是多么美的一张脸,有着一种人生浮火尽祛的清癯。这张脸仿佛从肉体中挣脱出来了,有着此潭非复旧时深的淡静。我想,拉魂腔早就不是往昔的拉魂腔了,所有能映衬这张脸的物件、时日都消失了。我研读过旧拉魂腔的戏本,在发黄变脆的旧纸本里,我看到了一个完整的活生生的世俗。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诸如耕种、畜牧、蚕桑、纺织、建造、狩猎、捕鱼、婚嫁、丧葬、教学、商旅、制陶、冶铁、驭车、推磨、炊事、战争、行乞、屠宰、练武、歌舞、饮酒、斗鸡、散步、早朝、宴会、出巡、押狱、水利等等,不仅有大段闲情逸致的唱词来描述这一切,戏台上也有各自风格迥异的设置布景,宫殿城池、桥梁水榭、舟车寺塔、学校店铺、驿亭酒肆、衣冠服饰、宗教仪式等在设计中的表述生气盎然。如今,这一切都消逝了,仅剩下这一张旧时代的戏子之脸,孤零零地在杂乱的化妆间内发呆。
我搜视台下闹哄哄的场间,蓦地发现梅子孝没来。瘫子村的许多村民都没来,土匪腊八却显现地坐在最前排,与王清举紧靠在一起。腊八虽是七姑养子,仍可算是梅修山香火传人。王清举身旁的许多个座位叫人费解地空荡荡。瘫子村的村民们挤在一堆,挤得像相互缠绕了起来。“啊————”的一声尖亮的长调传出,叽叽喳喳的场子刷地肃静下来。
这声长调让我浑身一震。她终于唱出了这一声!
蜘 蛛 无 处 不 在
遭遇大灾或大冤,死的蜘蛛会复活。活的蜘蛛会飞起来。
————沿淮民间说法一种
我有幸与瘫子村共度了她千年村史上最伤心、最壮烈的一夜。那天夜间,我正睡得懵懵懂懂,忽听见窗外一阵急骤如雨的锣声,有人扯着尖厉的哭腔在喊:“不好啦!祠堂着火啦,快救火啊!”紧接着敲瓷盆铝锅的声音混响一片。我蹭地从床上蹦起来,到外屋一看,麻三叔已不在屋里,凳子翻着,炕头那盏极少熄掉的油灯,也灭了。门外,到处是没头苍蝇般乱窜乱撞的人影,好像并不是朝一个方向跑。我抬腕看看表,正是夜间十二点多一点。
赶到梅祠前,熊熊火焰已在屋顶乱窜了。这天夜里偏偏风不小,火焰被刮得发出一阵阵吱溜溜的怪叫,火光映红了整座瘫子村和远处的河滩。黄泥墙的农舍和刚爆芽的柳树被炽烈的火光一映,显出一种难以尽言的美丽釉彩。从远处看,火焰之色仿佛分了三层,最凶最浓处是那种淤血般的殷红,光秃秃吐得最高的火舌上没什么烟瘴。裹着它的是掺了一半水的血的淡红色,与疾速旋着的白烟相缠一起燃着。最外层是一种被黑烟紧扯在怀里闷烧的火色,像是肮脏的黄泥浆色。屋梁烧断后砸下来的声音,夹杂着小青瓦被烧得呜呜乱跳的声音,像地底下传出的凄厉的鬼魂口哨。祠堂门前已炸了堆,有人在跺脚捶胸地大哭。有人像呆头鸟。有人被拉着拽着要往火里跳。我正急着找麻三叔时,就听见他在人堆里扯着嗓子喊:“大伙儿别哭了,别哭了!哭有个屌用呢?二瘸子你赶紧去几个长梯子,大伙儿拿着盆,排成一队接到河边去,快啊、快啊。”
第83节:麻三叔(9)
听见麻三叔叫搬梯子,我这才定过神来,发觉这火烧得有点古怪。梅祠的底部全是石料砌成的,石质的部位有两人多高,按理是绝难发生火灾的。麻三叔以前常夸口说,梅家祠堂是水龙王管辖的地盘,几百年连个火星子都没蹦不上去。现在烧的正是以木结构为主的夹层和屋顶,着火点似乎又不止一个,东厢与西南角的火最凶,火势正呼呼地从四个边角向中厅蔓延着。我猛地想起前几天在麦垄里,德贵叔心疼地扶着卷起了叶角的麦苗说,两个多月没下一场透雨了。瘫子村虽然在河湾里,但河道水位如果太枯,要避着二十多米的高差引水并非易事。我想,苗子都有点焦了,这火如何个救法呢?何况瘫子村人的命是跟洪水硬捆在一块儿的,要讲劈水斩波、浪里白条的功夫,自是高出别处一筹。要讲灭火,几百年没尝过火味的老木头,一旦烧起来的那股焦燥和饥饿!我揣测那些木头就像几百年动也没动一丝一毫、睡颓了的一具懒身子,骨头缝隙里都蓄积着奇怪的霉酸,现在终于可以一舞牙爪把,谁能让它止住?
“蜘蛛,蜘蛛!”听见有人惊慌地大叫着,我才注意到大火中有无数的小黑点窜出,爬满一地,迅疾地夺路而逃。无穷地滚动着的黑豆粒,密密麻麻,不见首尾,像一滩快速流动的黑漆。哪里来的如此之众的蜘蛛?那些平日里悬身在破败网上、幽暗祠间的仅仅是那么几只,像死了一般,他们庞大又神秘的王国此时才被惊醒?在半空中乱溅的蜘蛛,到底是被烈火烧爆了的蛛尸,还是真地在飞翔的蜘蛛?
不一会儿,救火的阵势也就布成了。麻三叔爬到了梯子的最高处,但似乎离正往前去的火舌远了点。村民们一个接一个地拿着脸盆、木桶排成一长队接向河边,但过了好久好久,仿佛有一亿光年吧,第一桶水却迟迟递不上来。我看得嗓子里也燃起了袅袅青烟。在梯子顶端被浓烟呛蹩得浑身抖索的麻三叔急得直喊:“快快咳——快啊,一个个接着喊,快点!”
这个“快”还未从队伍这端传出,尾端的话却从那头传了过来:“不行!队伍短了够不着河道。”麻三叔又喊:“快拉开间隔,拉大一点!再拉大一点!”我拿着一个红塑料桶笨拙地夹在队伍里,眼巴巴地盯着屋顶兴奋乱叫乱窜着的烈火。这是一支怎么的灭火队列?像饿得直摇晃地走在沼泽草地中的稀稀拉拉的乌合散勇。有人低着头不敢瞧祠顶上的火焰,有人接过了水盆楞住了,呆滞滞地不知道往前传递。又过了一袋烟工夫,第一桶水终于递过来了,一半泥浆的这盆浑水,一路泼泼洒洒地传递过来时,只剩下可怜的半盆了,像淤泥或是半凝住的血浆。这盆泥水很快递到了麻三叔手中,我看他倾尽力气泼了出去,水也只不过倒在了离他丈把远的碎瓦上。我心想,这种泥浆子怎么会灭得了火呢?一盆盆泥浆子就这样徒劳地朝屋顶上倒着。几分钟功夫,就听见轰地一声巨响,有人哭喊着:“塌了,塌了!”可能是支撑屋脊的横梁被烧断了,屋顶的一大半朝祠内訇然塌陷了下去,麻三叔把刚递到他手上的一盆泥水猛地朝下一摔,吼道:“还救个她娘的个屄,打住吧!”已没人哭了,全村人都呆呆地看着冲天的大火发怔。
我这才迟钝地想起,要跟乡长王清举报告一下此事。不料手机那一端他却出乎意料地冷静,只是问:“烧死人了没有?”
我说:“浓烟滚滚的,哪瞧得清哦。大概没死人吧。”
他说:“那就好,是老天爷和他梅氏的祖宗逼着瘫子村搬迁啊。”
我说:“你不觉得这火烧得蹊跷吗?”他说:“这有啥怪的呢,天灾横祸嘛,再说瘫子村孤零零地呆在河滩上,乡里救火车也去不了哇。”我说不出话来,王清举的奇异反应像往我嗓子里堵了一把黑泥。他说:“明天大清早我要去村里慰问。”
第84节:麻三叔(10)
天亮时梅祠已成了一堆悲伤的瓦砾。处处是死蜘蛛的尸体。大部分墙体被落下的屋梁砸塌了,门前的石狮子也被大火烤焦了,废墟中不时地还蹦出一些火星。并非没烧死人,清晨时才从虚瓦中拖出了“飞天蜈蚣”丫儿的尸体。谁也不清楚他是怎样从铜锁铁链纠缠的德贵家柴房逃出的,夜间的混乱也没人注意到丫儿的到来。如果他嚎叫,他磨炼得出神入化的惨叫声会压掉所有人的声音,甚至会盖住火焰的噼啪声。丫儿的嚎叫会使他从世上任何一处人群中显露出来,没有人能抵挡了他的嚎叫。除非他不叫,悄无声息地来到着火的祠堂旁。这个清瘦的、躯体圣洁的男子是否喜欢上了像他的嚎叫般汪洋恣肆、不可一世的烈火?他羞涩的硬币的另一面?或许只是他自已毫不犹豫地踏入烈火,没有闪避、没有惧色、没有声息?该如何揣度一个被视作疯子的男孩的内心?望着这具被烧焦得卷成一团黑炭的尸体,望着他脚上细细的铁镣,我泪如泉涌。这是我在瘫子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