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张一弓远去的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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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文学奖提名 张一弓远去的驿站- 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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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荡不已的电光石火在夜幕上忽隐忽现。黑夜里有人疯了似地吆喝:“鬼子投降了,鬼子完蛋 了!”父亲掷笔,跳起来喊叫:“天亮了,天亮了!”每个村庄都在刹那间沸腾起来。父亲 急头怪脑地环顾草屋,不知要寻找什么东西,忽地抄起一根小擀杖,敲打着一个铜盆,奔出 了村巷。当我赤脚跑出去的时候,教授和农民、陕西人和河南人都在村头打麦场上欢呼跳跃 。四周炸响了鞭炮,迸飞着火星。一列火车拉响一拉溜儿的长笛,如扯起一条迎风飘扬的彩 带,从村头“洋桥”上奔腾而去。

  天亮时,我看见父亲的稿纸还铺在桌子上,上写:“第十一章〓霓裳续谱、白雪遗音与鼓 子曲”。通宵未眠的父亲对母亲说:“我还有一块小小的‘失地’没有收复,《劈破玉》的 尾巴还丢在南阳呢!”

 
5。劈不破的玉  
张一弓  
 

  我们回到了开封,又成了这座古城的房客。

  在H大学校园的西一斋,父亲还拥有一间书房。他坐在久违多年的电灯下,对爱迪生充满了 感激之情,每晚都要充分享受乃至近乎于掠夺爱迪生发明的光亮,直到深夜仍不肯善罢甘休 。不久,他在战时飘泊中完成的讲义,已经以《文学新论》为书名,由世界书局出版。他又 在自己搜集的四百多种、六十万言的鼓子曲词中取其精华,自费印刷《鼓子曲存》一   
千册, 分赠给曾经向他提供曲稿的同好与南阳所属各县民众教育馆。还有三百三十多种鼓子曲谱, 准备在完成名曲《劈破玉》合成曲谱的翻译后,以《鼓子曲谱》为书名自费出版,同时继续 抓紧了对鼓子曲进行理论阐释的《鼓子曲言》的写作。

  自费印刷《鼓子曲存》的一个显著后果是,我家的伙食质量大为下降,还欠了一笔外债。我 的直接感受是,我上了初中,父亲竟然不能给我买一支“自来水”钢笔,又不屑于买据说应 该被时代所淘汰的蘸水钢笔,我必须用毛笔书写英文作业而受到英文教师的训斥和同学们的 嘲笑。父亲说:“你对他们讲嘛,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你是把英文书写纳入中国书法艺术 之堂奥嘛!”母亲问:“所欠外债如何归还?日后印刷《鼓子曲谱》的经费又从何而 来呢?”父亲说:“从我日后出版《鼓子曲言》的稿酬中来。那时候,斑儿的中国式英文书 法想必练得差不多了,我会送给他一支西弗利或是一支派克金笔呢!”

  我在毛笔的艰难跋涉中受到光明前途的鼓舞,继续在嘲笑声里咬紧牙关用纤细的徽州狼毫曲 曲敛敛、勾勾画画地练习“中国式英文书法”,英文练习簿也由比较贵重的道林纸改为价格 低廉的白麻纸,毛笔与白麻纸相得益彰,英文教师终于从中看出了味道,说:“Wonderful ! 多么古朴,多么典雅,多么他妈妈的别有一番穷趣呀!”

  母亲让我们五个从十六岁到六岁的子女阶梯般排成一列横队,立正、看齐、报数,目光从 我们身上扑扑闪闪扫过去之后,接着就潸然落泪,说:“这就是我抗战八年的胜利成果,可 是,我老了!”算起来,那一年母亲也不过三十六岁,只是为了我们五个子女,早已没有精 力教书,别人已经不再叫她“孟老师”,而是叫她“张太太”了。

  母亲第一次被称为“张太太”,是在小镇潭头。母亲辞去嵩县嵩英中学的教职,随父亲来潭 头专司家务。别人叫了她一声“张太太”,她曾为此满脸通红,惆怅终日。她就跟一群教授 太太联合起来,争取到了为民众服务的权利,比如,她们把不知番茄为何物的一大群农妇带 到园艺系的试验田里,当场摘了一堆番茄,进行了生吃番茄的示范,并让大为惊讶的农妇品 尝了番茄炒鸡蛋的美味。这批农妇就给番茄起了一个亲切友好的名字叫“洋柿子”,都成了 在各自的小片菜地里争种“洋柿子”的带头人。接着,为了打破农民认为蝗虫是“神虫”的 迷信,母亲又在关帝庙前支起油锅,与教授太太们进行了大嚼油炸“神虫”的竞赛,观者如 堵。母亲宣传说,蝗虫的蛋白质和母蝗的腹部脂肪都优于猪肉和牛羊肉。这时她勇猛地吞食 了一只油炸母蝗,连连咂着嘴说,好吃,好吃!又问听讲的农民,何不把蝗虫统统吃掉反而 任其糟蹋庄稼呢?农民似乎付不起食用蝗虫要用油炸的昂贵代价,却看到大嚼“神虫”者没 病没灾,都在大清早乘蝗虫翅膀上沾着露水飞不起来的时候,起而用破鞋底围歼蝗虫,战果 辉煌。母亲与教授太太们受到了鼓舞,向民众进行科学启蒙的热情大为高涨,又取得生物系 的支持,抱着一个显微镜访问农户,让民众在显微镜下看见了成群结队游弋在生水中的杆状 、蝌蚪状小虫。还有一只苍蝇的一条大腿,也赫赫然露出了多毛的狰狞。不少农民从此改变 了喝生水的习惯,而且学会了用生石灰杀灭粪坑里的蛆虫。母亲为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价值而 感到无比的喜悦。但是,此后就开始了“饥饿体验”而不曾遇到蝗虫。观察苍蝇大腿的显微 镜也经历了潭头的劫难而下落不明。

  母亲回到开封以后的状况似乎并没有改观,楼梯台阶一样渐次升高的五个子女,无时不在提 醒她作为“张太太”的不可变更的身分。母亲开始变得易怒,跟父亲吵架说:“我们不是追 求个性解放吗?不是要寻找属于我们的青草地和小星星吗?我怎么没有找到它们,反而把自 己的个性也给弄丢了,难道我只能是你的 一个符号吗?”父亲说:“让我变成你的符号好不好,比如,就叫我孟老师的先生!”

  母亲即使作为父亲的“符号”,也好像受到了宛儿姨的威胁。

  已经从郾城回到开封的小姨说,又是在龙亭公园,她亲眼看见父亲和宛儿肩并肩地坐在柳阴 下。草地上绿草如茵而不如芒刺和针尖,使他们坐得十分安适牢靠,露出十分缠绵的样子、 十分晕乎的表情,还有十二分感伤的泪珠儿挂在宛儿的脸上。宛儿的脑袋甚至是旁若无人地 歪靠在父亲十分乐意接受的肩膀上,很久很久,两个人又践踏着无辜的青草,融入古城墙的 阴影。这几乎是八年前留在我记忆中的一张老底片的翻版。小姨愤愤不平说:“这个宛儿还 不到三十岁,好比一株亭亭玉立的晚香玉。我二姐不老也叫她比老了哩!”

  父亲又在急头怪脑地分辩:“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与宛姑娘一起从死神手中‘收复’了 一块极其重要的文化‘失地’,知道吗?宛姑娘已把《劈破玉》的‘工尺谱’全部译为简谱 和五线谱。我为之断断续续付出八年代价的一项工作,在《劈破玉》进行十多种管弦乐器的 合成 演奏以后,就可以宣告完成了。这是以两位老人最后的生命为代价的呀!柳二胡琴强撑着老 弱残躯,口授了最后一段旋律,就在连天炮火中溘然长逝。宛姑娘的父亲也在病床上苦苦等 待女儿的归来,把他记录的‘工尺谱’交给女儿,也撒手人寰,乘鹤归天了。宛姑娘在失去 父亲的悲痛中抓紧译完了曲谱,眼下还在为我张罗《劈破玉》的合成演奏,难道我不可以陪 她散散步、谈谈心,对她表示感谢或是用我的肩膀给她提供一点儿短暂的安慰吗?再说,女 师就在午朝门外,是紧挨着龙亭公园的,不到龙亭公园散步,难道要我去鼓楼街、相国寺的 车马人群中磨擦生电、磨擦生热、磨擦生气去!”

  母亲对于小姨所表述的景象与父亲的雄辩,采取了“三不”主义——听而不闻、不屑一顾、 不置一词,却暗自接受了豫东鹿邑中学的聘请,趁父亲正在大学校园的书房里忙于他的总也 “劈不 破的玉”,带上两个年幼的弟弟和一位照料弟弟的干娘不辞而别,到五百里以外的豫皖边境 教高中国文,当“孟老师”去了。我刚刚上了初中,就和哥哥、姐姐一起,成了各自学校的 寄宿生。

  我十一岁了,偶尔在梦中找不到厕所,就会在床上画出篇幅较大的世界地图而引起寄宿生们 的惊叹。他们甚至在我的地图上找到了欧罗巴洲和阿非利加洲,如果那一天我仅仅画了一个 小小的海南岛就幡然醒悟,他们都会表现出痛心疾首的样子,敦促我务必再接再厉。我就把 叠印着各种地图而散发着不良气味的铺盖卷儿背到父亲的书房,赖在那里不走了,后来被校 方以“不便说明的原因”特许为走读生。父亲在书房的里间增加了一张小床,在小床的单子 下边垫了一块隔水的油布,每夜让闹表把我叫醒一次。

  我开始心怀初中生的鬼胎窥视父亲,时常在放学回来时发现宛儿姨坐在父亲的书房里并为此 感到由衷的喜悦。如果他们正在讨论五线谱上密密麻麻的蝌蚪,宛儿姨也会停下来,递给我 一卷“黑虎牌”糖果或是一包五香花生米。如果她不在父亲的书房里,我会用鼻子找到她遗 忘在书房里的气味,那是一种淡淡的含有苦艾味的“冷香”。

  我也有心怀叵测的时候,试图发现足以使母亲恼火或是引起母亲嫉妒的一些迹象。一天傍晚 ,当宛儿姨到来的时候,我假装到校园里玩耍的样子,像奸细一样蹑手蹑脚绕到书房外边的 窗下。窗下有葡萄架的青藤和蛐蛐儿的歌唱。我趴在青藤下边,咬牙忍受着蚊虫的叮咬,窃 听了父亲与宛儿姨的全部谈话。

  父亲说:“都准备好了吗?”

  “乐手终于凑齐了。”宛儿姨说,“都是女师、艺师和幼师班的女孩子,她们对《劈破玉》 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再演练一两次,就可以合成了。”

  “难为你了!宛儿妹,我盼望着合成演奏的日子,这是我盼望多年的日子,可也是一个使我 害怕的日子……”

  “为什么?”

  “我想说……可我不知道怎么说……”

  “你是怎么了?尽管说就是了!”

  “我忽然发现,在我的心里,你和《劈破玉》是融为一体的。有时,我竟分不清我要寻找的 是你还是‘玉’。找‘玉’甚至成了找你的理由。所以,我刚才又发现了我的惆怅,因为一 旦听了《劈破玉》的演奏,我也就失去了……找不到了与你见面的理由。”

  “对于我,难道还需要寻找理由吗?”

  “我的感觉是寻找,在风雪茫茫的路上。”

  “难道还需要特别的理由吗?”

  “是的,我需要理由,好管住自己的心。”

  接着是长久的沉默。蚊虫的叮咬几乎使我挺不住了,才听到了父亲的叹息。

  “小妹,放弃你的独身主义吧,选择孤独,对你是不公平的,我也会为此感到难过……”

  “那么,你想要我嫁给谁?”

  我听得出宛儿姨是在赌气。

  父亲不语。

  宛儿姨哭泣说:“可我,并没有恨你……”

  书斋里发生了轻微的骚动,传来椅子在地板上扭动的声音。窗下的蛐蛐儿停止了鸣叫。书斋 里的空气好像窒息了。好大一会儿,又传来父亲和宛儿姨急促喘息的声音。

  “哦,”父亲说,“我心里发颤。我的手凉了,手凉了!”

  “你是怎么了……怎么了?”

  “不要紧,不要紧的,我心里的警察回来了!”

  书房里又归于无言的寂静。寂静中再次传来宛儿姨的啜泣。

  我对父亲和宛儿姨产生了说不明白的悲悯。在不久以后的一天早上,父亲说,他要去女师听 一听《劈破玉》的合成演奏。我就悚然想起,这可能是父亲和宛儿姨就此告别的日子,也跟 着父亲去了。

  我们是步行去的,没有坐“洋车”。父亲坐不起“洋车”了。我已经听惯了经济学上的一个 词语:“通货膨胀”。我随父亲到教授食堂里吃饭时,碰见过一群教授包围着食堂管理员王 喜欢,七嘴八舌地抱怨伙食的油水和营养都低于人体需要的最低标准。王喜欢是一位心灵嘴 巧、腿脚勤快的“资深工友”,跟着H大学经历了八年的漂泊,才当上了食堂管理员。他面 对 群情激昂的教授,说起了单口相声:“各位教授,你们就忍着点儿吧,谁叫你们是教授呢? 如果你们跟我一样,一大早就得去排队买面,那您就会知道,将将排到柜台跟前儿,‘扑通 ’一声挂上了涨价的牌子,原本能买一袋头等‘洋面’的钱,只能买一袋二等‘洋面’了! 我只好咬了咬牙,这老长老长的队就算我白排了,咱不买他的面还不行嘛!北道门儿还有一 家卖面的,我上北道门儿排队去。你猜怎么着?我从路这边还没跑到路那边,那边也挂出了 新牌价,买一袋头等‘洋面’的钱只能买半袋二等‘洋面’了!那位教授说了,你把钱交给 我,我眼下就把一袋一等一的‘洋面’给你买回来!你说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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