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争会是在关爷庙戏台上进行的。这是关爷看戏的地方。关爷在这个戏台上看过一幕幕历史 的活剧。贺爷和姨父都在这个戏台上扮演过历史交给他们的各种角色。贺爷过去不曾想到过 ,他必须认真扮演一个被民兵押上戏台的角色。坡底的老乡亲说,关爷并没有因为贺爷把他 “请”出了关爷殿而幸灾乐祸,当贺爷被押上戏台的时候,那块写着“忠义千秋”的匾额水 汪汪地泛潮,有晶亮的泪珠滚下来。
由区委刘书记亲自主持的斗争大会,开得比较文明。坡底镇的群众没有发生任何试图危及贺 爷生命安全的举动,民兵将贺爷押上戏台以后,也像没事人儿似地抱着长枪,蹲在戏台两边 当了看客。贺爷用他苍凉的声音有条不紊地交待了自己的罪行:第一条,他作为县保安大队 长清剿土匪时,混淆过土匪与民众的界线,镇压过因饥荒而“拉杆儿”起事的农民;第二条 ,贺家有二百多亩土地、三个店铺和作坊,有长期的地租、雇佣和商业剥削;第三,在五支 队接受共产党的改编以前,所混入的地主“看家”武装曾为非作歹、扰村害民,他作为五支 队司令,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农会的一些积极分子对贺爷交待的三条罪状似乎毫无兴趣。一个叫财娃的贫农跳上台来喊叫 ,难道叫你回来是叫你翻腾这些陈谷子、烂芝麻?我只问你一件事,你家染房里的染缸哪儿 去了?贺爷说,染缸?财娃说,对,是染布用的大染缸。贺爷说,听说都叫还乡团砸了嘛! 财娃说,不对,那一缸金元宝你埋到哪儿了?贺爷说,我没听说过我家有一缸金元宝。我当 时在太岳根据地,听说还乡团挖地三尺,要挖啥金元宝,我看他们是白挖了,要不,大家就 再往下挖挖!财娃说,我们要能挖出来,还叫你回来干啥?接着就举起拳头,高呼口号:“ 贺雨顺,想蒙混,藏着元宝不承认!”大家跟着他一喊,发现这口号是韵文,就忍不住嬉笑 起来。
刘书记说,严肃点儿!这个问题先留着,叫他以后老实交待。
第二个跳上台的叫三愣,是那个拿着红萝卜当枪使的二愣的胞弟。你说,你把你昧下的“白 金龙”弄哪儿了?贺爷说,啥是“白金龙”?三愣说,你装啥迷瞪?就是俺哥从胡军长腰上 拔下来的“白金龙”!贺爷说,哦,是那支白金小手枪,我把他送给韩钧司令了。三愣一听 就跳起来,你咋把它送人了!那是我家的无价之宝,我家这辈子跟下一辈子全靠它哩!我不 信,是你昧下了!贺爷说,你哥现在是解放军的连长,这事儿他知道,你问他就是了。财娃 又领头高呼韵文:“贺雨顺,瞎胡弄,罪过推给韩司令!”
刘书记又说,你瞎喊叫啥哩?他要是推给了韩司令,罪加一等!
人堆里有个叫歪嘴葫芦的喊叫,你说,你跟“小花姨”那档子事儿为啥不交待?“小花姨” 一趟趟跑到你家做啥针线活儿,一做就是十天半个月也做不完。她白天做针线,绣个蜜蜂采 花心儿;夜晚也不歇着,再绣个花心儿招蜜蜂,累人不累人?你要老实交待!会场上一阵笑 声过后,又是一片肃静。
贺爷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定了定神说,我年轻时候不自重,做过荒唐事,愧对乡亲, 愧对祖宗,我眼下认了这个罪!歪嘴葫芦又喊叫,咋?只撂下两句话就拉倒了?一回回咋 搞咋弄,都得从根到梢交待清楚!
贺爷像石头一样沉默着。真格的,三十年前他喜欢过那个闺女。他的心疼了。歪嘴葫芦不依 不饶地叫嚷,说呀,一回回从头交待,坦白从宽!
一个十七八岁的愣小伙子却从人堆里跳起来,揪住歪嘴葫芦的棉袄领子骂起来,狗日的,你 是斗谁哩?俺花姑奶奶出嫁都三十年了,孙子都一大群了,你还饶不了她是咋着?歪嘴葫芦 说,对,对,一个愿×,一个愿挨!愣小伙与他扭打着滚成一团,会场秩序大乱。
刘书记喊叫,民兵,民兵,把他俩拉出去!
斗争会在一片混乱中宣告结束。刘书记讲话说,压在坡底农民头上的一块最大的大石头叫我 们扳倒了,你们真正翻身了,做了主人了!
农会主席原是贺爷二哥手下的车把式,他一直坐在主席台后边的一个小板凳上,守着一个大 冒狼烟的树疙瘩烤火,没有在会上讲话。民兵把贺爷押回奶奶庙时,他才跟到庙门前说:“ 三掌柜,咱农会不见你的面,有人心里不踏实,怕你啥时候一回来,背靠着你大儿子,站到 十字路口一跺脚,坡底镇又会乱动弹。眼下,我看他们心里也该踏实了,你的态度不赖!” 财娃也领着几个人追到庙门前喊叫,不能就这样拉倒了,他得把财宝交出来!
贺爷病了。他睡在奶奶庙的秆草地铺上,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刘书记有点发慌,急忙叫来 一个中医先生给他号脉,中医说:“老天爷!这脉我还没有遇见过,咋像敲鼓似的,是按照 一定的鼓点儿蹦的。”他眯着眼,号在脉上好大一会儿,又点着头说:“不错,是关爷庙里 敲的那‘将军令’。”接着就口授药方说:“弄点儿关爷庙里的香灰,配上甘草熬汤,喝喝 试试吧!”刘书记没好气地说:“去,去!”又连忙给县上打了电话。县上回话说,再坚持 两天,就是走过场,也得像走过场的样子嘛!
石子媳妇给贺爷送了几天“罐儿饭”。贺爷不睁眼,也不张嘴。石子媳妇的眼泪滴在贺爷脸 上,才用小勺子别开了贺爷的嘴,向他嘴里灌面汤。她看见,泪水正从贺爷眼角里涌出来。
半夜,贺爷又说起了胡话:“跑了,跑了,跑远了!”民兵晃醒了贺爷,问他:“你说啥跑 了?”贺爷没有睁眼,说:“星星,关爷庙上的星星。”
刘书记又急忙给县上打了电话。县上说,适可而止吧,把他送到县上来。
民兵用担架送走贺爷时,石子媳妇慌慌张张跑过来。她借了邻居家的白面,烙了几张油饼, 用手巾包着,塞到贺爷的担架上。贺爷欠起身子说:“石子屋里的,多亏咱家还有你侍候我 ,我这个当叔的谢谢你了!”石子媳妇一听就哭了,说:“俺要谢三叔哩,咱贺家的老人总 算叫我孝敬了一回,俺还得好好活哩!”
财娃也领着几个农民跑过来,却叫刘书记拦住了。
财娃喊叫说:“那一缸元宝还要不要了?这复查不是白搞了!”
13。红色幽默
对于任何一个中共党员来说,这都会是一件终生难忘的事情。
一九五三年春天,毛泽东主席视察H省,姨父作为接待工作的负责人,陪同毛主席视察黄河 ,聆听了毛主席“一定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的教导。姨父在他的《自述》中写道:“看到 他老人家平易近人,谈笑风生,倍亟辛苦,神采奕奕。多次聆听他老人家的指示和教诲,令 人终生难忘。”但是,姨父又在《自述》中说:“使我感到奇怪的是,他老人家怎么带着一 个大资本家李烛尘到处走?”省委、省府其他领导同志都在费尽心思,“破译”这个非同一 般的政治谜语。
经过反复讨论,大家才豁然开朗,认定这是因为刚刚经过“三反”、“五反”,党内滋长了 “左比右好”、“宁左勿右”的思想,不敢和资本家接近。啊呀,毛主席他老人家是以身作 则,言传身教呀!我们务必触类旁通,做好对资本家及其他民主人士的统战工作。
那么,在我们的统战工作中还存在哪些“左”的影响呢?齐楚苦思冥想后,忽地向省政府牛 副主席责备自己:“我怎么忘了贺胜同志的父亲呢?他是豫西著名的民主人士,土改复查时 受到群众的一些冲击,那是不得已的,后来怎么样了?我怎么忘了这件事情!”牛副主席说 :“是呀,是呀!贺胜同志怎么从来没有向我谈起过这件事情?我只知道这位老先生胡子白 了又跟着儿子闹革命,在太岳分区当过我们的谘议,陈赓将军还特意宴请过他哩!”齐楚感 叹说:“咱们这个省政府只有我一个主席、你一个副主席,好多事情都堆在秘书长身上,再 加上他的父亲受冲击,他竟能不声不响、任劳任怨,真是太难为他了!”
齐楚与他的秘书长进行了亲切的谈话。
“贺胜同志,令尊大人现在何处呀?”
“你忘了?他回去几个月,县里就把他送回来了。”
“哦,那就好!”齐楚如释重负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跟牛副主席商量了,安 排令尊为省政府参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姨父诚惶诚恐说:“有这个必要吗?”
“毛主席对大资本家李烛尘先生待以上宾之礼,还请他做国务院轻工业部的部长哩!难道像 令尊这样对革命作出过很大贡献的人,就不可以当一当省政府的参事吗?参事者,参与政事 之所谓也,难道不可以吗?请你就这一问题给令尊通通气,看他老人家有何意见?”
贺爷听了,却对我姨父说:“大可不必了!”
“爹,这是齐楚他们的意见!”
“已为阶下囚,怎作座上客?”
“阶下囚?言重了,群众运动有些偏激就是了,爹不要给群众怄气!”
“你爹还戴着‘地霸’帽子,判刑一年,正在监外执行。戴罪之身,何能为参事?”
姨父吓了一跳,“啥?你啥时候判刑了,我咋不知道?”
齐楚急让秘书向L县查明情况。L县回话说,那个判决不算数了。原来想,既然省里批准他回 来接受批斗,总得挽个疙瘩了结,就判了他一年徒刑,监外执行,也好向坡底群众有个交待 。刚把这个决定通知他本人,原豫西地委交通员、现任五区区长急向县委汇报,贺雨顺老先 生当年是朱总司令亲自发电报任命的豫西专员,后来又是陈赓将军请到太岳根据地当了谘议 ,电文和请帖,我都亲眼见过!你们怎敢给他戴上“地霸”的帽子,还敢判他一年徒刑?你 们干脆把伪省长刘茂恩送给他那顶“豫西祸首”的帽子再给他戴上,替国民党把他枪毙了拉 倒!县委书记吓出了一身冷汗,没敢叫法院开庭,就急忙把他送回省城,交还给秘书长了 。
“荒唐之极!”齐楚对我姨父说,“请令尊屈就参事之职,决定不变,工作包给你了。”
紧接着,姨父奉国务院之命,调武汉担任管理整个一条长江航运的局长兼党组书记,临走还 在做父亲的说服工作。贺爷叹息说:“好了,好了,你赶紧走吧,我帮助你们落实统战政策 就是了!”
贺爷修剪了花白胡髭,记上了中山装上的风纪扣,背着手走进了参事室。
一九五七年大鸣大放,省委统战部召开民主人士座谈会,发动大家提意见,帮助共产党整风 。年高德劭的老参事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却在暗地里鼓动贺爷,你对革命贡献大,你的儿子 又是高干,你不提意见,谁还敢提意见!贺爷颔首称是,就在座谈会上大声说:“好,我对 犬子提点儿意见?”
统战部刘部长没有听清,“什么什么,你对什么人提意见?”
贺爷一字一板地回答:“我是说,我对我的儿子贺胜同志提点儿意见!”
会上的老参事们掩口而笑。
贺爷说:“贺胜同志身为党的高级干部,却不能正确对待一个一心跟着党走的民主人士,是 向贺胜同志猛击一掌的时候了!”
会议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贺爷端着茶杯,对那位民主人士作了客观、公正的剖析,认为此公担任过L县政警队队长和 保安大队长,历史上确有过错,但也曾利用其职务之便,为共产党做了一两件“两肋插刀” 的事情,后来在贺胜同志影响下彻底转变立场,毅然弃旧图新,与贺胜同志肝胆相照,为党 拉起了一支队伍,并因此受到国民党的疯狂报复。贺胜同志对此是完全了解的。但在土改复 查运动中,贺胜同志明知此人家中土地已被国民党全数没收、房屋被毁,所有财物已被掳掠 一空,却仍要把他交给家乡农会,对其进行清算斗争,这不是与敌人站在一个立场上了吗? 我对贺胜同志只有两句话相告:一是“不要过河拆桥”,二是“吃水莫忘打井人!”
会议记录员听糊涂了,发问:“你说的这位民主人士是谁?”
贺爷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就是贺雨顺同志嘛!”
全场轰然大笑,贺爷不笑。
一位老参事问:“你怎么在这里对儿子提起意见来了?”
贺爷答道:“今天所言是国事而非家事,若是家事,我关上家门,拿起笤帚疙瘩打娃子的屁 股就是了!”
会场上再次大笑,贺爷依旧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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