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张一弓远去的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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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文学奖提名 张一弓远去的驿站-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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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石磙出活,新场上的大石磙也只有大牛拉得动。老爷爷在碾场时又占了先手。刘铁头 隔着场向大牛空甩了一鞭,咬牙对牛说:“等着,我不信治不了你!”

  扬场时,老爷爷手下的一个瘦老汉不会使锨,比刘铁头手下少了一个干活的人,头一天就 少打了一场。急得老爷爷满头冒火,对瘦老汉说:“你领了工钱走好,我得换人。不是我不 用你,是那个刘铁头太张狂!”瘦老汉哭着说:“我也知道自己不是当‘麦客’的材料,只 是家乡闹饥荒,我跟上乡亲出来打忽隆,想跟着碾麦的石磙吃两天饱饭。”老爷爷心里软了 ,问他:“你说你能干啥活?”瘦老汉说:“我是木匠。”老爷爷眼里一扑闪,“你咋不早 说?”就请他连夜打了一张“大头锨”,一个木锨头就有两个大,没风时,别的木锨使不上 劲,麦秸飞不起来,跟着麦粒儿下坠。他这张大头锨却呼呼生风,吹得麦秸草漫天飞舞,撩 得麦粒儿如天花乱坠。做过一辈子庄稼活的“老庄稼筋”也看傻了眼。老爷爷一天三晌往前 赶,到了最后一天晌午,终于赶上了刘铁头。晌午收工时,双方都只剩下一场麦没有扬出来 。

  焦麦炸豆,正是雇工们出力卖命的时候,老奶奶莲子也依照往年旧例随着婶娘、嫂子,带 上三根擀面杖来后院帮厨,用新麦面擀了三十斤又细又长的面条。婶娘切着黄瓜丝,老奶奶 莲子就在平时用来捣米的大石臼里捣蒜。老爷爷和刘铁头统领的两拨“麦客”要饱吃一顿新 麦面擀的蒜面条,再打最后一场麦。这是一个精明的东家在节骨眼儿上哄着雇工 出力卖命。

  老奶奶莲子却只想着小大把儿。可是她瞅见,小大把儿的一双眼肿得像两盏红灯笼,瘦老 汉牵着他像牵着一个瞎子。昨天夜晚,小大把儿趁着月光碾场,拄着鞭杆,直立在场上就睡 着了,手里还牵着绳头。大牛知道心疼他,不用他扬鞭引路就自动拉着石磙转圈。他脑 袋一 栽一栽地站不稳,刘铁头等着看他的笑话,大牛就挣了一下绳头把他拉醒了。老爷爷用过 了 劲,急火攻心,白天扬场时,嗓子也哑了。刘铁头又存心暗算他,故意站在他的上风头扬场 ,扬起来的碎麦秸越过场边飞过来,钻到老爷爷眼里,他一揉,眼就肿了。

  老奶奶莲子看他成了瞎子,正在捣蒜的石杵子差点儿捣在手指头上。东家看见他眼肿得只 剩下一条细线,也说:“糟糕,折了我一员大将!”又对我老爷爷说:“不急,先治你的眼 。反正只剩下一场麦,就是少你一个人,到天黑也能打出来。不管哪边先净场,也算打个平 手。”

  东家一走,刘铁头就用筷子敲着碗说:“这就是偏心眼儿了!谁害眼怪谁眼不好,节骨眼 儿上顶不住,只有认输!”老奶奶接话说:“要认输,你早该认输了,他比你少用一个人哩 !”刘铁头说:“莲姑娘,两边都是四个人,他有一个人用不上,不能怪兵不好,只能怪将 !”老奶奶还要抢白他,婶娘插话说:“叫他们自个儿争去,咱管不了场里的事,只管叫他 们吃好,就没咱的事了。”

  老奶奶捞了冒尖一大碗面条,浇了蒜汁,又额 外抓了一把荆芥,浇了一勺芝麻酱,正要给小大把儿端去,刘铁头又说:“莲姑娘跟她爹一 样,也是个偏心眼儿!”老奶奶说:“我还要给他点眼药哩,你点不点?”她把碗递到我老 爷爷手里,又问:“你知不知道我是谁?”老爷爷说:“只听走路的声音,‘嚓嚓嚓’的, 还带着‘嗖嗖’响的风,就知道你是莲姑娘。”“麦客”们哄笑起来。莲子说:“有啥好笑 的?谁再笑,谁就别吃我擀的面条!”

  老爷爷饭量大,吃了三大碗蒜面也没吃饱,可他眼看不见,面条刚过了井里的凉水,就叫 “麦客”们抢光了,他只好闭着眼傻等。莲子看在眼里,麻利在院子里支上鏊子,请嫂子当 她的下手,用擀面条剩下的新麦面,烙起了葱花儿油饼。刚刚烙好了一张,刘铁头就吃着蒜 面凑过来,手伸得长长的要拿油饼,莲子用竹签子挑起油饼,往天上一撂,油饼就打着旋儿 ,从刘铁头的头顶飞过去,不歪不斜,恰好落在小大把儿脸前的小竹筐里。“哪有你这样贪 心的?”莲子数落刘铁头,“吃着碗里的,还抢着人家没吃饱的!”不多时,油饼又打着旋 儿,从刘铁头的头上飞过去。大家都看花了眼。刘铁头也自觉没趣,退到一旁说:“算你小 子有福!”

  刘铁头吃完了蒜面,就带着手下的“麦客”去树阴下歇晌。老爷爷却说:“新场上的伙计 不要走。”大家说,咋了?老爷爷说:“后半晌有雨,不能歇晌了,要赶紧抢场。”大家纷 纷说,日头像火盆扣在头上,哪儿来的雨?老奶奶莲子也说:“你眼都看不见了,还能看见 天上有雨?你好好歇着!”老爷爷摸着锨把说:“你们摸摸,锨把出汗了。”他听见挑水的 勾担环在响,又说:“你们摸摸扁担出汗没有?”瘦老汉摸摸扁担,说:“可不是,扁担也 出汗泛潮了!”老爷爷说:“你们再找找蚂蚁洞,看蚂蚁搬家没有?”老奶奶就跑到泡桐树 下,望着蚂蚁洞喊叫起来:“哎呀,蚂蚁正排着大队搬家哩!”老爷爷说:“蚂蚁大搬家, 大雨哗啦啦。真的不能歇晌了,抓紧打场吧,我今天的工钱,就分给大家了。”大家说,咋 忍心要你的工钱?吃了东家这顿蒜面,就不能叫麦泡在场上!都麻利打场去了。瘦老汉说: “这些天,我跟你学扬场也学出一些门道了,我也算半个人。”老爷爷对瘦老汉说:“你对 刘铁头说说有雨,干不干在他。”

  刘铁头正躺在树下打呼噜,被人叫醒了,一肚子不高兴,看看天说:“太阳像火伞,那娃 子躺在凉荫儿里养神,叫别人替他扛火伞,能的他!反正东家发话了,大不了是个平手!” 仰巴脚又睡了。

  这边却忙坏了老奶奶莲子。婶娘说,小大把儿这眼病用柳叶儿泡水才能洗好。老奶奶就说 :“这得上树,用得着我这双大脚片了,你们别再说我疯张!”她上树采了柳叶,泡上了柳 叶儿水,又假意对婶娘说:“婶儿,你去给小大把儿洗眼吧。”婶娘说:“你没看见我正在 和面,晚上还得蒸二十斤面的蒸馍。”老奶奶又对嫂子说:“嫂,你去给那娃子洗眼吧。” 嫂子说:“你没看见我正喂你小侄儿吃奶?你去吧,不能叫咱爹少了这员战将。”老奶奶心 想,巴不得呢!

  老奶奶莲子端着一盆柳叶儿水,曲里拐弯儿找到草棚里才找到了小大把儿。小大把儿发烧烧 迷糊了,正就地躺在凉席上张嘴大喘气。老奶奶鼓起勇气,一摸他的额头像烙饼的热鏊子, 就慌忙端来一盆冰凉的井水,在水里涮了手巾,溻在他的额头上;又把手掌握成漏斗状,舀 着柳叶儿水给他冲眼。小大把儿就地平躺着,她站着、蹲着都不顺手,看看四下里没人,干 脆跪在席上,伏下身子,向他眼上吹了一口气,说:“小大把儿,我给你治治眼病中不中? ”小大把儿打着呼噜,昏沉不动。她就咬断了一截麦葶儿,把他肿胀的眼皮撑起来,捏着柳 叶儿向他眼里冲水,又努着嘴唇向他眼里吹气儿。一缕缕温热的、妖妖娆娆的小风,从网满 了血丝的瞳仁上掠过,小风摇了摇尾巴,柳叶水涌动了一下,就把一截暗藏杀机的麦芒从眼 皮底下冲了出来;又在另一只眼睛里逐出了一粒草籽儿。莲子捏着麦芒和草籽儿,向它俩啐 了一口,用指尖远远地弹出去,说:“你咋不害那个人去!”又拿手巾浸了柳叶儿水,溻在 小大把儿的眼皮上。小大把儿发出一声悠长的呻吟,手也扒拉了一下,触在莲子胸前的“小 山包”上,她身上顿时起了一阵异样的战栗,血液涌到了脸上。

  起风了,带有雨腥味儿的西北风摇乱了满树绿叶,大杨树前仰后合,使得一个十六岁的闺 女心旌荡漾。她想再为这个被疲劳和病疼撂倒了的大小伙做点儿什么,却又不知道应该做点 儿什么。乌压压的云彩风涌而来,天上忽闪闪扯起一条蛇形闪电,如同在头上甩了一鞭,接 着又轰隆隆炸开了一个霹雳,她就惊叫了一声,伏下身子,紧贴在一个宽阔结实的胸脯上。 两根檩条一样的胳膊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腰肢。他们好像被自己惊呆了,互相搂抱着一动不动 ,等候着自天而降的惩罚。铜钱大的雨点“噗噗”地冒着白烟儿,砸在两个火热滚烫、绞缠 在一起的人体上。

  叫我表侄的那个人说,我老奶奶好比一个粉白细嫩的面团,就是在这样一个风云突变的时 刻叫那个小大把儿揉了几下就发开了;又好比一个青不溜丢儿的生瓜蛋蛋登时变成了水蜜大 桃,叫我们穷得叮当响的老张家给摘走了。

  打麦场上的较量以我老爷爷取得的两个胜利而告终。

  不服输的刘铁头留下了一场泡在雨水里的麦粒儿不辞而别。

  夜里,一个人影影悄没声儿地钻进了牲口屋,在牛槽前一闪,又溜出了牲口屋,消失在大 雨茫茫的原野上。后半夜,白河发了大水。天亮时,白河下游捞上来一个大头男人的尸体, 认识他的人说:“一块铁疙瘩掉到水里,哪有不沉底儿的!”

  天亮时,大牛倒在牛圈里倒沫,倒出了一摊血水。老爷爷的眼刚刚消肿,急忙来到牛圈 。 牛脑袋向他怀里一靠,又吐了一口鲜血,瞪着眼死了。牛眼定定地瞅着我老爷爷。老爷爷抱 着牛头大哭,说:“它还年轻着哩,它有冤情,还没顾上给我留话哩!”剥牛皮时,老爷 爷不忍心看,忙把脊背扭过去,流着泪说:“毛病出在胃里。”牛胃里剥出了一把钢针,牛 槽里也找到了一把钢针 ,掺和在大牛没能吃完的碎秆草里。老爷爷说:“我不说这个人 是谁,反正,他叫水吃了。”

  此后,老爷爷就成了支取两份工钱的大把式。

 
5。卷席筒  
张一弓  
 

  老爷爷扛了四年长活,这就使他有了充分时间去营造一个庄稼把式的权威,同时去创作流 传至今的风流故事。农闲季节,东家不用短工,后院只剩下老爷爷和瞎了一只眼的车把式。 车把式兼管喂牲口,夜晚睡在牲口屋,长工屋只剩下老爷爷一个人。车把式的耳朵也不好使 ,这就成全了老爷爷与老奶奶的万种风情。

  老爷爷和老奶奶都由于较少地接受文明的教化而躁动着人类幼年时代的野性,昏暗狭小   
的 长工屋似乎容纳不下他们的风流故事,要回到大自然的怀抱才更能点燃爱的欲望和燃烧欲望 的激情。老爷爷从长工屋后墙上越窗而出,再抱着老奶奶穿过紫穗槐的绿阴,来到一个池塘 旁边,那里有一块伸进池塘的楔形小岛,水杞柳在岛上擎起了一把绿伞,厚茸茸的草地上盛 开着洁白和粉红的野百合花,毛茸茸的野麦穗儿挂着晶莹的露珠,映着天上的星星。那是水 鸟钻在花丛里配对儿的地方,车把式却在那里发现了“鱼精”。

  车把式说,一条黑不溜秋的大鲶鱼跟一条白亮亮的白条鱼儿常常在云彩半掩着月亮的夜晚 浮出水 面,泼喇喇搅得水响,摇乱了池塘里的荷叶,然后就绞缠在一起跃出水面,横在草地上活蹦 欢跳如鲤鱼打挺。白条鱼儿不住地扭身曲尾,黑鲶鱼不停地跃起跃落。野鸭受惊地钻出芦苇 ,拍打起一溜儿水花飞上了天空。一黑一白的“鱼精”又从草地上直竖起来,骇人地爬到了 水杞柳上,水杞柳不停地打着哆嗦,柳阴里传来夜鸟的惊鸣。车把式看得心惊肉跳,浑身燥 热,就在天亮时鼓起勇气,去小岛边上插了一圈枣树圪针。

  老当家没有听说过鱼精的故事,倒是为女儿的一双大脚愁白了头。在女子都裹了“三寸金 莲”的时代,莲子的大脚就成了举世公认的家丑。老当家重金托付过一打以上的媒人,在方 圆二百华里的范围里往来穿梭,进行拉网式游说,人家一听是大脚,就好像看见了怪物;再 说她怎样的花容月貌,那就加倍地证明是个怪物。到了莲子二十岁那年,南阳有一个从海边 来的盐商中年丧妻。海边渔村的女人不裹脚,盐商不嫌弃大脚女人。他听说白河边有一个大 脚美人儿还待字闺中,特地登门拜望。他来时,老当家让莲子拿着线拐子在院子里来回奔跑 ,跟嫂子捉对儿拐线。盐商见莲子面如桃花、身段窈窕,就神魂颠倒,惊为大脚仙女儿下凡 ,当即下了聘礼。我老奶奶没有婆家不着急,有了婆家倒是急出了石破天惊的新闻。

  那天天不亮,老当家掐指头算着,迎亲的花轿已经出了南阳,才忽地发现住在后楼上的莲 子姑娘找不见了。他急忙骑马到路上拦住花轿说,女儿得了紧病,只能再改个“好”了;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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