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子,手里举着一把亮晶晶的双响发令枪,眼睛紧盯着手腕上的瑞士产梅花牌日历
手表。那时候这样一块手表可是不得了,把我们村的牛全卖了也不值这块表钱。这
块表是右派乒乓球运动员汤国华的,他是归国华侨,他叔叔是印度尼西亚的橡胶大
王,梅花手表就是他叔叔送给他的。他能把自己的梅花表无偿地借给运动会使用,
说明这个人有相当高的思想觉悟,一般人做不到这一点。老钱夸张地举起胳膊,因
为手表的份量和价值,他的胳膊显得僵硬。他的眼睛紧盯着飞快转动的红头秒针,
脸上的表情严肃得让人不敢喘气。距离预定的比赛时间还缺二分钟时,他用宏亮的
嗓门高声喊道:各就各位_____预备_____啪啪!两声枪响,枪口冒出一缕淡淡的青
烟,三个掐秒表的计时员在枪口冒出青烟那一霎,按下了秒表的机关,比赛开始。
在老钱的发令枪发出两声脆响之前,站在用白灰浇出的起跑线上的八个运动员
都弯下了腰。因为是万米长跑,不再乎起跑这一点点的快慢,所以运动员们没有把
屁股高高地撅起,也没有双手按地,做出一副箭在弦上的姿态。要说腰弯得幅度,
还是我们的朱老师最大,但这并不是他的本意,他的腰不得不弯,我们在前面已经
反复地介绍了他的腰,这里就不再赘述。老钱的发令枪啪啪两响的同时,运动员们
就一窝蜂似地跑了起来。起初几步,他们的步伐都迈得很大,显得有点莽撞冒失。
跑了几十米,他们的步伐就明显的小了。他们像一群怕冷的、胆怯的小动物,仿佛
是有意地、其实是无意地往跑道的中间拥挤,好象要挤在一起寻求安全。他们跑得
小心翼翼,试试探探,动作既不流畅也不协调。他们的膝关节仿佛生了锈,看样子
脑袋也有点发晕。跑在最前面的是帮助标枪手轰过兔子的右派长跑运动员李铁。他
穿着一件紫红色的背心,一条深蓝色的短裤,脚上蹬着一双白色的回力球鞋。他的
背心后边钉着一块白布, 白布上的号码是235,我至今也弄不明白这个号码是根据
什么排出来的。紧追着他的运动员是县一中的体育教师陈遥,一个满脸骆驼表情的
青年,据说是师范学院体育系的毕业生,应该说也是个体育运动的行家里手。陈遥
后面是我们学校的小王老师,小王老师后面是一个铁塔似的黑大汉,听人说他是地
区武装部的干部,姓名不详,号码是321。321号后面,是一个必须重点介绍的运动
员。他是我们公社食堂的炊事员,年龄看上去有四十岁了,也许比四十岁还要多。
他是我们公社的名人,叫张家驹。都说他解放前在北京城拉过黄包车,跟骆驼祥子
是把兄弟,自然也认识虎妞。他也能倒立行走,也是一个长方形的蚂蚱头,脖子跟
头差不多粗,额头上有一块明疤,小时候让毛驴咬的。虽然他现在是空着手跑,但
他的姿势让人感到他的身后还是拖着一辆黄包车。其他的人我就不想一一介绍了。
跑在最后边的是我们朱老师,他是故事的主角,自然要比较详细地介绍一下。他的
身体情况就不说了, 他的号码是888,那时还没把8当成发财的数字,888没有任何
特别的意义。他距离前面的运动员有三四米的光景,跑一步一探头,很像一只大鹅。
看他跑步的样子让我们心里不舒服,感到他有点可怜,好象他不是自愿参赛,而是
被人逼上梁山。当然其实并不是这样。运动会组委会不愿意让他上场,校长婉言劝
他,说他年纪大了,做点后勤工作,当当计时员什么的也就可以了,但他非要参加
不可。校长其实是怕他影响了学校的形象,说大羊栏小学派了个驼子上场,他为此
很不高兴,把事情闹到了高风主任那儿,高主任说全民运动嘛,只要成绩够了就可
以上,什么驼子不驼子,一条腿的人单腿蹦破世界纪录,不是更能说明我们中国人
民有志气嘛!于是他就上了。他探头探脑地跑到了我们面前,我们为他大喊加油,
他说: 孩子们,还不到加油的时候。他微笑着从我们面前跑过去了,888号白布在
他高高驼起的背上像一面小旗招展着,很有意思,特别显眼,与众不同。
跳高比赛在操场边上进行,焦挺已经跳过了一米八十厘米,这次比赛,冠军还
是非他莫属。操场中间正在进行标枪比赛,一杆杆标枪摇着尾巴在天上飞行,我们
有点担心,生怕标枪手把跑道上的运动员当成野兔给扎了。据说,在意大利米兰,
曾经有一个计时员横穿场地,恰好标枪运动员正在比赛。忽地响起了一种悠长、奇
特的啸声,一根标枪从阳光方向斜刺下来,以干净利落的动作击中计时员的背脊,
他猛地向前一踉跄,扑到在地上,这当儿,插在他背上的标枪还在簌簌发抖。
现场的观众,除了学生和农场的几乎所有右派,其余的大多是我们村的百姓,
我爹、我叔、我哥,都在其中。周围的村子里也有来看热闹的人,但很少。我们村
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五一期间,桃花盛开,小麦灌浆,春风拂煦,夜里刚下了一场
小雨,空气新鲜,地面无尘,正是比赛的好时节。几个计时员议论着,今天如果出
不了好成绩,就不能怨老天不帮忙了。人们望着运动员们的背影议论,猜想着万米
金牌的得主。有人把宝押在李铁身上,有人把宝押在张家驹身上,只有我们一帮对
朱老师感情很深的小学生希望朱老师能荣获金牌。村里的不良青年桑林瞪着大眼说:
你们做梦去吧,猪尾巴棍子的小跟屁虫们。我们齐声骂着桑林:桑林桑林,满头大
粪!
桑林自吹,说曾经跟着一个拳师学过四通拳和扫膛腿,动不动就跟人叫阵,横
行霸道,是村里的一大祸害,连村里的干部都让他三分。我们学校露天厕所边上有
一棵老杏树,树冠巨大,树干粗壮,是私塾先生范二亲手种的。虽然它生长在最臭
的地方,但结出的果实却格外香甜。春天里杏子只有指甲盖那么大时,桑林就去摘
了吃。体育老师小王去拉他,被他一拳捅在肚子上,往后连退三步,一屁股坐在地
上,吐出了一口绿水。桑林挥舞着拳头说:老子,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苍龙!
那个不服,出来试试。我们朱老师上前,双手抱拳,做了一个揖,说:大爷,我们
怕您,我们敬您,但您也得多多少少讲点理,好汉不讲理,也就不算好汉了。桑林
说:罗锅腰子,猪尾巴棍子,你说说看,什么叫做理?朱老师说:这杏子,才这么
一丁点儿大,摘下来也不能吃,白糟蹋了不是?桑林说:老子就爱吃酸杏!朱老师
说:你也不是孕妇,怎么会爱吃酸杏?老子就是爱吃酸杏,你敢怎么样?朱老师说:
您是大拳师,武林高手,谁敢把您怎么样呢?桑林得意洋洋,说:知道就行。朱老
师看着桑林,脸上是胆怯的、可怜巴巴的表情。但事情突然起了变化:我们朱老师,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头颅做炮弹,向着桑林的肚子撞去。桑林猝不及防,身体
平飞起来,跌落在我们三百名学生使用的露天厕所里。后来,桑林不服气,跑到学
校大门口骂阵:罗锅腰子你他妈的出来,偷袭不算好汉!今天老子跟你拼个鱼死网
破!我们朱老师出来,说:桑林,咱别在这里打,在这里打影响学生上课,也别这
会儿打,我正在上课,这样吧,今天晚上,咱到生产队的打谷场上去,摆开阵势打
一场,好不好?桑林说:好好好,好极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今天晚上,
你要是不去,就是个乌龟!当天晚上,一轮明月高挂,打谷场上,明晃晃的一片,
我抬手看看,掌纹清清楚楚,这样的亮度完全可以在月下看书写字,绘画绣花。村
里没有多少文化生活,听说朱老师要跟小霸王桑林比武,差不多全村的人都来看热
闹。我们坚决地站在朱老师一边,希望他能赢,希望他能把小霸王桑林打翻在地,
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大多数村里人也站在朱老师一边,希望他能打死小霸王,打不
死也把他打残,替村里除了这一害。但秦桧也有三个好朋友,桑林身后也有三个跟
屁虫,我感到最不可思议的是我的二哥竟然站在桑林一边,是桑林的忠实走狗。朱
老师很早就到了,桑林却迟迟不到。我们心里替朱老师感到害怕,他却像没事人似
的与几个年纪大的老农聊着月亮上的事。他说月亮上没有水也没有空气,当然更不
可能有嫦娥吴刚什么的。老农说,这也是瞎猜想,谁也没上去看看。朱老师说,用
不了多久就会有人上去的。老农就哈哈大笑,说朱老师您是说疯话,是不是被桑林
给吓糊涂了!朱老师说也许是桑林吓糊涂了,至今还不露面,他要再不露面我可要
回去了。人们怎么舍得让他回去?好久没有个耍景了,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一次。我
知道那几个家伙是去胶河农场的西瓜地里偷瓜了,傍晚时他们几个就在河边的槐树
林子里嘀咕,说是要先给小肚上上料,保养一下机器,然后才有劲跟老朱大战。他
们有一些黑话,管吃东西叫‘上料’或是‘保养机器’。他们把西红柿叫做‘牛尿
子’,管西瓜叫做‘东爪’。有人说,赶快,去找找桑林,说朱老师已经等急了,
他要再不来,就算他输了。这时有人大声喊叫:来了!桑林果然来了。他走在前头,
后边跟着我二哥、聂鱼头、痨病四。他们四个是村里有名的四害,杀人放火不敢,
偷鸡摸狗经常。有一年冬天,我们家的两只白色大鹅突然没了,我和姐姐满村找也
没找到。我们去找鹅时,我二哥就躲在墙角冷笑。我对爹说:爹,家贼难防,我认
为咱家的大白鹅是被四害保养了他们的机器。我父亲把我二哥用小麻绳捆起来,拿
着一根烧红的炉钩子,进行逼供信。我二哥吃打不住,终于交待,说我们家的大白
鹅的确是被他们四人保养了机器。我爹说,你这坏蛋,怎么连自己家的鹅也不放过
呢?我二哥说,这才叫大公无私。他们来了,每人手里捧着半个‘东爪’,边走边
啃着。到了打谷场中央,桑林赶紧啃了几口‘东爪’,然后将‘东爪’皮使劲扔到
远处去。我二哥他们也学着桑林的样子,赶紧啃了几口‘东爪’,也把皮使劲扔到
远处去。桑林脱下小褂,往身后一扔,我二哥这个狗腿子就把他的小褂子接住。桑
林把腰带往里煞了煞,把肚子勒得格外突出,像个带孩子老婆。咯____桑林打着饱
嗝说,老公猪,大爷我还以为你不敢来了呢!朱老师说,桑林,今晚上的事,你跟
你娘说过没有?桑林瞪着牛蛋子眼问:说什么?朱老师说:你是独子,你爹死得早,
你要有个三长两短,谁养你娘的老?桑林说:老坏蛋,你准备棺材了吗?其余三害
也跟着说:老坏蛋,你准备棺材了吗?朱老师问:咱是武打呢还是文打?桑林说:
随你!三害跟着说:随你!朱老师说:那就文打吧!桑林说:文打就文打!三害说:
文打就文打!朱老师走到场边几根拴马桩前,说:看好了,爷们!然后他就对准了
拴马桩,一头撞过去。栓马桩立断。朱老师指指另一根拴马桩说:爷们,看你的了。
桑林近前看看那根老槐木拴马桩,犹豫了一会,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口里大声
叫:师傅,您收了我吧!朱老师说:起来,起来,你这是干什么?桑林说:我服了!
服了还不行吗?朱老师说:小子,你知道庙里那口大钟是怎么破的?那就是我用头
撞破的,如果你的头比钟还硬,就继续地横行霸道,如果你的头不如那口大钟硬,
你就老老实实。桑林跪在地上,磕头不止,连说:师傅饶命,师傅饶命。三害也跟
着跪下,连声求饶。从此朱老师就有了一个很响亮的诨名:铁头老朱。
观礼台上的大喇叭放起了节奏分明的进行曲,他们的步伐显得轻松自如了许多。
对嘛,早就应该放点音乐,站在我们身边的那群右派不满地议论着。穿着杏黄春装
的蒋桂英和蒙着一块粉红纱巾的陈百灵对着李铁欢呼着:李子,加油;铁子,加油!
李铁对着这两个大美人举起右手,轻松地抓了抓,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黄包车夫没
有自己的啦啦队,他也不需要什么啦啦队,一个臭拉车的,难道还需要别人的欢呼
吗?不需要,根本就不需要,他还是像跑第一圈那样,黯淡无光的眼睛平视着正前
方,两条胳膊向两边乍开着,两只大手拢着,仿佛攥着车把。他的脑海里浮现着的
肯定全是当年在北京城里拉洋车时的往事,与骆驼祥子一起出车,与虎妞一起斗嘴,
吃两个夹肉烧饼,喝一碗热豆腐脑,泡泡澡堂子,逛逛半掩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