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康的思想。那时大家参加运动会都是自带干粮,我们学校用大锅烧上两锅开水,
倒在操场旁边的一口大缸里,缸上盖一个圆木盖子,防止刮进去太多的尘土。大缸
旁边一张桌子上摆着一摞粗磁大碗,跟赵一曼同志用过得那种一模一样。同志们大
家谁都可以过去掀开缸盖子,舀一碗水,咕嘟咕嘟灌下去。一碗热水灌下去,浑身
大汗冒出来,嘿,真过瘾!连秦穹同志也到大缸里舀水喝,现在的地委书记,给他
一根金条他也不会跟我们这些草民在一口大缸里舀水喝。好啦,咱们马上从现在回
到过去。过去其实也不太遥远,也就是三十来年前的事。
1968年5月1日,地区革委会主任秦穹同志在县革委主任高风同志陪同下,坐着
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一大早就来到我们学校。我们学校操场边的观礼台上,正中
放着一个大喇叭,两边摆满了花圈,插着十几面旗,有红旗,有黄旗,有绿旗,有
粉红色旗、杏黄色旗、草绿色旗。没有蓝旗,没有白旗,更没有黑旗。那时也多少
要搞一点形式主义的东西,地革委主任,多大的官呀,能到我们这个小小的大羊栏
小学,你想想我们这些穷苦的老百姓心里是多么样的激动和感动吧!所以我们一大
早就麇集在操场边上,各人都举着一面自己糊的小纸旗,等着欢迎秦主任的专车。
在等待的过程中,赵红花的妹妹赵绿叶因为低血糖晕倒在地,把脑门子磕起了一个
大包,老师把她抬下去,但过了一会儿她又跑回来。老师让她回家休息,她难过得
哭起来,老师说,别哭了,别哭了,待在这里吧。由此可见我们对秦主任的感情是
很真的。现在当然不行了,现在别说是一个地区级干部,就是美国总统来了,让我
们去欢迎,我们也不一定愿意去。好了,秦主任的吉普车来了。
上午九点钟还不到,秦主任的吉普车就开进了我们学校的操场。我们的操场是
很平整的,为了让它平整,右派和贫下中农付出了大量的劳动,连我们这些顽童也
出了不少力。我们都认识到这个操场的意义,所以大家义务劳动,热情高涨。我们
把全县的炉渣子都拉来垫了操场,我们拉着石滚子在操场上转圈,真有点人欢马叫
闹春耕的意思。我们还到胶河底下挖来那种透亮的白沙子,在操场上撒了一层,撒
一层就用石滚子镇压一遍,一遍一遍又一遍,越撒越压越好看。我们的操场是长方
形的,用白石灰水浇出了椭圆形的跑道,跑道中间,开辟成投铅球、甩铁饼、掷标
枪、扔手榴弹的场地,跳高与跳远还在操场边上,原先跳高与跳远用同一个沙坑,
现在跳高不用沙坑用蒙着绿蓬布的弹簧垫子。篮球比赛在学校原先的球场上,地面
当然也是费了大劲平整过的,上面也垫了炉渣撒了沙。篮球架子是新买的,是那种
用铁管子焊起来的,篮圈上还挂着网。我们原来的篮球架子是我爹做的,很简单,
就是在一根槐木上插上一个铁圈,上边原来有几块挡板,后来挡板被坏分子偷走了,
就闪下两个铁圈,两根槐木,槐木上还生出一些细枝嫩叶,又酷又爽。我们就是在
这样的架子上打球,我们都不会投擦板球,要么投不中,投中了就是漂亮的空心入
圈。乒乓球比赛是最重要的比赛,因为当时全国人民都爱好乒乓球运动,那也是潮
流。乒乓球比赛将在我们学校的办公室里进行。老师和校长的办公桌都抬到露天里
放着。墨水瓶东歪西倒,流了许多血;白纸刮得满天飞,像散发革命传单。
秦主任和高主任从吉普车里钻出来了,我们一齐欢呼: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一边喊我们还一边挥舞小纸旗。十几个长得五官端正的女生腰里扎着红绸子,脸上
抹着红颜色,在我们前面边扭边唱。四个男生憋足了劲、鼓着腮帮子吹军号。他们
刚练了不久,还吹不出个调,哞哞哞,哞哞哞,跟牛叫差不多。欢迎的场面尽管不
能与现在相比,但在当时那个条件下,我们感到已经隆重得死去活来了。在校长的
引导下,秦主任在前,高主任在后,对我们挥手致着意,向观礼台走去。秦主任是
个小胖子,通红的圆脸蛋,好像一个被太阳晒红的大苹果。我特别注意到他的手,
手是小手,小红手,小胖手,手指头活像一根根小胡萝卜。怪不得我爹说大手捞草,
小手抓宝,瞧人家秦主任那手,一看就知道那是抓印把子的,人生有命,富贵在天,
生气也没用,不服也不行。跟在他老人家后边的高主任,是一个大个子,因为他要
将就秦主任的步伐,所以他不能迈开大步往前闯,这就显得他步伐凌乱,跌跌拌拌,
好象个大黑瞎子。上了观礼台,磨蹭了一会,我们校长站在麦克风前,宣布运动会
开幕,然后让秦主任讲话。秦主任把麦克风往自个眼前拖了拖,讲了起来:革命的
____吱____大喇叭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啸,好像针尖和麦芒。这是怎么搞的!秦主任
用手拍拍麦克风头,啪!啪!啪!麦克风头上包着一块红绸子,显得神秘而娇贵。
麦克风挨了打,便老老实实地工作起来。秦主任讲话根本不用讲稿,滔滔不绝,好
像大河决了口。秦主任讲完了,校长又让高主任讲,高主任简单地讲了几句就不讲
了,然后是运动员代表讲话,那时还不兴运动员、裁判员宣誓什么的,所以运动员
代表发了言比赛就开始了。我们学校那个普通话说得最好的钢板刻印员王东风负责
广播,她拉着长腔,像我们在电影里听到过的国民党中央广播电台的女播音员那样
娇滴滴、 酸溜溜地说: 男子成年组一万米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请运动员做好准备
(以上重复三遍)裁判组鲤鱼汤(疑是教导主任李玉堂)同志请到观礼台前来有人
找(重复三遍)。
正文
摹仿着国民党中央电台女播音员的娇嗲腔调,钢板刻印员王东风又把男子成年
组万米比赛即将开始的消息广播了三遍。广播刚完,担任发令员的总务主任钱满囤
就大叫了一声,嗨!一声嗨吓了众人一跳。接着他吹了一声哨子,大声问:运动员
齐了没有?站在起跑线上抻胳膊拉腿的运动员们都停止了活动,眼巴巴地望着钱满
囤,等待着他的点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个,一个不多,一个
不少,整好,你们大家都站好了,听我把比赛中要注意的事项再对你们宣布一下,
他说,比赛过程中不得随意离开跑道,如果确有特殊情况,譬如大小便什么的,那
也要得到裁判员的批准,方能离开跑道……
钱满囤这个人,被我们大羊栏小学的学生恨之入骨。我们学校掀起的捡鸡屎运
动就是他的倡议。他不知从什么报纸上看到,说鸡屎里富含着氮、磷、钾,维生素,
还有多种矿物质,因此鸡屎不但是天下最好的肥料,而且还是天下最好的饲料。他
说如果有足够多的鸡屎,完全可以从鸡屎里提炼出黄金,或是提炼出那种让法国的
居里夫人闻名天下的镭,当然也可以提炼出制造原子弹的铀。他还说,国外流行一
种价格昂贵的全营养面包,里边就添加了鸡屎里提炼出来的精华。经他这样一鼓吹,
没有主心骨的傀儡校长就下了命令,在我们学校开展了捡鸡屎的运动。钱满囤说他
已经跟县养猪场联系好了,我们有多少鸡屎,他们要多少鸡屎。老钱在全校师生大
会上说,猪场做了实验,说那些猪吃起鸡屎来就像小学生吃水饺似的。吃一斤鸡屎,
长半斤猪肉,所以捡一斤鸡屎,就等于给国家生产了半斤猪肉。而且猪屎还可以喂
鸡,鸡屎又回去喂猪,如此循环往复,以至无穷,这就叫鸡屎猪屎大循环。校长给
各年纪下了指标,年级给各班分了任务。班主任又把任务分解到各个学习小组,小
组又把任务分配给每个学生。当时我在三年纪二班四组学习,分配到我名下的任务
是在一个月内,必须交给学校鸡屎三十斤。一天平均一斤鸡屎,按说这任务也不能
算艰巨,但真要捡起来,才感到困难重重。如果是我们全校只有我一个人捡鸡屎,
别说每天捡一斤,就是每天捡五斤,也算不了什么难事,问题是我们全校的几百个
学生一齐去捡,老师也跟着捡,全村就养了那么有数的几只鸡,哪里有那么多鸡屎?
有人说了,为什么不到邻村去捡?我们大羊栏小学是中心学校,邻村的孩子也在我
们学校上学。何况学生抢鸡屎,谣言马上就制造出来,说是国家收购鸡屎出口,一
斤鸡屎能换回来十斤大米,于是老百姓就跟我们抢鸡屎。朱老师设计了捡鸡屎的专
用叉子和盛鸡屎的专用小桶,让我们自己回去仿造,自己仿造不了就让家长仿造。
那些日子里,我们周围十几个村子里的大街小巷里,时时都能见到一手拿叉一手提
桶的小学生。家里的鸡屎、鸡窝里的鸡屎当然早就捡尽了。我们把那些不拉屎的鸡
撵得跳墙上树,如果有只鸡开恩拉一泡屎,保准有一窝小学生往上冲。为了一泡鸡
屎,经常发生激烈的冲突,打破脑袋的事情也发生过好几起。刚开始我们还用朱老
师设计、我们家长仿造的鸡屎叉子文质彬彬的捡,后来,干脆就用手去抓,也只有
用上了手,你才有可能把一泡热鸡屎抢到。可恨得是在那些日子里,几乎所有的鸡
都拉一种又臭又粘的酱稀屎,好象是成心跟我们做对头。我为此恨恨地骂鸡,我娘
说,你还好意思骂鸡,鸡为什么拉肚子?都是被你们这些小坏蛋给撵得!我们家那
两只老母鸡原本是每天下一个蛋,自从我们学校开展捡鸡屎运动后,它们就只拉稀
屎不下蛋了。村子里那些养着老母鸡的女人,恨不得剥了我们钱主任的皮。我们根
本完成不了学校下达的鸡屎指标,完成不了就挨训。为了不挨训,我们就想办法弄
虚做假,譬如往鸡屎里掺狗屎、掺猪屎啦,但每次都被钱满囤揭穿。钱满囤提着一
杆公平秤,站在校长办公室门前,脸如铁饼子,目如称钩子,等待着我们,就像我
们在阶级教育展览馆里看到的那些画出来的收租子的老地主。我们提着鸡屎桶,排
着队过称。排队时我们大多数双腿发抖。他接过我的鸡屎桶,先是狠狠地盯我一眼,
问:掺假没有!?我说:没……没掺……他轻蔑地看俺一眼,说:没掺?!然后他
就把鸡屎桶放到鼻子下边一嗅。还敢撒谎!张老师!他大声喊叫着我的班主任,我
的班主任张老师就站在旁边,慌忙点头。他这桶里,三分之二的都是狗屎!然后他
就把我的鸡屎桶扔到我的班主任老师眼前。我的班主任老师毫不客气地拧着我的耳
朵把我从队列里拖出来,让我到校长办公室窗前罚站,一罚就是一上午。钱主任指
着我大发脾气:你们看看他这样子!从小就弄虚做假,欺骗老师,品质恶劣,长大
还不知道会坏成个什么样子!我羞愧地低垂着发育不良的脑袋,下巴紧抵住胸脯,
眼泪滴到脚背子上。哭也没用!接下来,他又抓出了几十个在鸡屎里掺假的,让他
们与我一起罚站,这样我的心里就好受多了。我孬好还掺了狗屎,方学军干脆在鸡
屎里掺上了黑石头子儿。方学军家是老贫农兼烈军属,钱满囤不敢对他进行人身攻
击,只让他到窗前罚站。方学军根红苗正,大伯抗美援朝时壮烈牺牲,爹是村里的
贫农主任,哥是海军陆战队,罚他的站?罚我的站?!他把那个鸡屎桶猛地砸在校
长办公室的窗子上,破口大骂,钱满囤我操你老祖宗!我要到中央告你个狗日的!
钱满囤当时就楞了,半天没回过神来。等他回过神来,我们早就扔掉鸡屎桶,跟着
方学军跑了。我们说,天天捡鸡屎,这学,孙子才上呢!由于方学军的革命行动,
钱满囤的鸡屎运动可耻地结束了。就是这样,校长办公室外,也积攒了一大堆鸡屎。
天很快就热了,鸡屎堆在那里发了酵,发出了一种比牛屎臭得多的气味,招引来成
群结队的苍蝇。校长催老钱跟县养猪场联系,赶快把鸡屎卖了,原说是两毛钱一斤,
可以卖不少钱呢。但人家养猪场说,根本就没听说过用鸡屎喂猪这回事。于是老钱
就成了众矢之的。后来,我们村把鸡屎拉到地里当了肥料。事后老钱不服气,说,
就算鸡屎不能喂猪,完全可以用来养蚯蚓,然后在把蚯蚓制造成中药或是高蛋白食
品,拉到田里当肥料,实在是可惜了。
老钱穿着一件磨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胸兜里插着三支钢笔,脖子上挂着一个铁
哨子,手里举着一把亮晶晶的双响发令枪,眼睛紧盯着手腕上的瑞士产梅花牌日历
手表。那时候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