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态龙钟的神气,给人一种叶残枝枯的感觉。可是,当我听说海灯法师已经是年近
古稀了,才觉得应该考虑年龄的因素。
我们几个上去寒暄,海灯法师抬起无神的眼,毫无表情的“嗯,嗯”了两声,
旁边有人解释:“法师坐了一宿火车,累了!”我们一听有道理,忙前呼后拥地把
海灯法师送进给他准备好的房间。海灯法师就像刚进城的乡下人一样,看看这位,
看看那位,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按照他的年龄,有这样的神态其实倒也没什么大
惊小怪的,只是现实离我们想象的太远。
我和餐厅混得特别熟,见法师疲惫的样子,忙通知他们快准备点儿吃的。
一征求法师的意见,法师说不去食堂了。我又让他们赶紧煮两碗面条来。两碗
面条儿端进屋,热气腾腾,香气喷喷。一位随行人员对我说:“法师从不吃饭,不
用了。“什么?我大吃一惊。人怎么从不吃饭?靠什么活着?我正诧异着,只见法
师看着面条,用手一指,用浓重的四川方言说:“放在那儿。”放在那儿的意思就
是吃,或者是晾凉了再吃,那位随从又说:“这面条上面有青菜叶儿,青菜法师是
吃的。”我不知道这位随从何许人也,也不知道他是故弄玄虚,还是不大了解,反
正带着疑团我们离开了法师的房间。
我那时候年轻,好奇心特别强。第二天早上我早早起来,去拜访海灯法师,也
去看看那碗面条儿。海灯法师坐在床上,靠着被子垛盘腿坐着,桌子上放着那只盛
面条儿的空碗,那位随从也在旁边。我不怀好意地望望那位随从,心里说:“阁下,
菜叶儿法师吃了,面条呢?你吃了?”嘴上却问候法师:“法师,您睡好了吗?这
床舒服吗?”那位随从又在旁边搭碴:“法师从来不睡觉,就是打坐闭眼睛休息。”
好嘛,这位又来了。后来一打听,赶情他还是县城里的一位干部,专门为海灯法师
搞文字资料的。
在这以后的半个多月中,海灯法师拍摄了“站桩功”、“二指禅”。我是在后
来海灯法师圆寂后,新闻界打起了笔墨官司,才知道海灯法师的二指禅时的倒立,
上面是用绳把腿吊着拍的。不过说老实话,就我在旁边看,法师从来不进被窝睡觉
这倒是事实,他从来都是靠着被子垛,或是靠着墙壁打坐式的睡觉。吃饭也就只是
青菜一类,很少见他吃谷物。也许这是出家人的一种修行?我不得而知。
法师的两位徒弟,倒是名不虚传,一人一身硬功夫,尤其是范英莲。第一次在
我们的演播室排练,倒地摔了几个跟头,就把我们铺地的钢玻璃给砸碎了。我给他
主持,他让我用足了劲朝他胸口、肚子上打,我没客气,使足了劲,抡圆了拳头,
向着他的筋肉就打去了。再稍微用一点力,我的手就骨折了,痛得我直叫唤。我们
交了好朋友。
都说出家人淡泊名利。我说句不恭的话,该宣传的时候,就是法师一级的也绝
不放过机会。在这方面海灯法师还是有现代意识的。
就是在春节晚会实况播出之前,范英莲大师兄叫我,说海灯法师找我。
我赶快跑过去:“法师有何贵干?”海灯乐着说:“我作了一首诗,我想在春
节晚会上给大家念一下,但是我这四川话人家听不懂,所以麻烦小师傅你来念一下,
大家都认识你,话也听得清,麻烦了!”海灯法师非常客气,我估计也是两位徒弟
教他的。我说,剧组有规定,谁说什么,谁干什么,严格按照分工,不是我一人说
了算。我给您请示一下,如果可以的话,我一定义不容辞。
我跟赵忠祥老师一说,他说,已经说好了这首诗是杜澎老为他念,怎么又要你
念,谁的主意?赵忠祥颇有威严,素有中央电视台代表之称,把我吓了一跳。我又
忙问杜老,杜老在茶座上,他说,我已经准备好了。我又告诉海灯法师说,这都定
好了杜老念,不能改,请你们原谅。
春节晚会上,杜老振振有词地替海灯法师念他的即席诗一首:
刹界今宵喜欲狂,
江山如画胜天堂。
聚兴百倍东风力,
酷始一元岁月长。
老幼心情皆自得,
林泉草木进禅香。
欲今四化齐加进,
意尽干戈化麻桑。
杜老念完了,大家热烈鼓掌,海灯法师频频致谢。
当我知道此诗是由杜老改写时,我“扑哧”一下乐了。
成功后的泪花准备1984 年的晚会,我们都特别累。黄一鹤累得嗓子说不出话
来,牙肿了又消,消了又肿。我累得觉得两个肩膀扛不起脑袋,一天到晚生疼。尤
其是有港台的节目参加,分量又那么重,究竟能起什么样的影响,大家都揪一份心。
编导们也是,反复了好几遍,今天让上,明天不让上,说少了不够劲儿,说多了怕
喧宾夺主,导演们一天到晚提心吊胆。接近直播的二十天内,大家睡觉一天没有超
过五个小时的,一直为这事操心,好些正事都紧张得顾不得。
我都累晕了。二十天以前,李谷一录湖南花鼓戏,说缺个男声伴唱,黄一鹤说
:“姜昆,你试试,词儿也不多,给唱两句,省得找人。”我稀里糊涂地答应了。
那时候我年轻,脑子也快,进录音棚没20 分钟,录好了,我也就把这事放在一边
了。
两次串拍的时候,李谷一因为在大会堂有演出,到她的节目就空过了,我忙得
晕头转向,也没想起来还有湖南花鼓戏这么一回事。
三十晚上的直播,开始前李谷一问我:“姜老弟,咱们俩得排排动作。”我丈
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排什么动作!”“刘海砍樵。”“刘海砍樵?”“哎呀,我
的小老弟,你装什么糊涂,咱们录的花鼓戏,那二人对唱,得有舞蹈的动作!”天
老爷,您这不是要命吗?这都什么时候了,这真是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呀!我一下
子汗就出来了。我赶紧跑去问黄一鹤导演:“这出还上吗?”“干嘛不上,我还等
着这个节目出彩儿呢!”我急坏了,赶紧找谷一大姐排动作,也没道具呀,我在灯
光师那儿找了根木头棍,找了块红布扎了一个红球拴在棍子的一头儿,充当扁担。
二十多天没想这回事,词儿都忘了,赶紧用笔把词儿写在手背上。仗着我过去还有
过扭秧歌的舞蹈基础,三下五除二我就给胡弄下来。谷一大姐一再叮嘱:“词忘了
不要紧,别乱跑,你要把我带沟里边儿,我和你没完!”正式播出的时候,我还真
争气,一步没错儿,一点儿纰漏没有。而且,应了那句俗话:你不知道哪块云彩有
雨。这一年的“刘海砍樵”歪打正着,让我给唱了个脍炙人口,现场气氛好极了。
李谷一大姐乐坏了,她不是因为成功而乐,是因为我的动作太难看而乐。下台后她
对李平分说:“你们有没有看见姜昆最后一个动作,他还抬了一下后腿,舞蹈哪有
这姿势。”李平分和我从小一起长大,嘴上也没遮掩:“谷一老师,这您就见外了,
这是狗撒尿的姿势。”周围的人哄堂大笑,气得我拿棍子给了李平分好几下。
直播那天晚会真是成功,我们感觉到了。我们还感觉到了春节晚会比起1983
年,又上了一层不小的台阶。“大陆港台一家亲”的主题得到了充分的体现,表现
得淋漓尽致。台上、台下情景交融,尤其是乔羽老的一首“难忘今宵”把晚会推向
高潮。
难忘今宵,难忘个宵,
无论天涯与海角,
神州万里同怀抱,
共祝愿:祖国好,祖国好。
几乎所有的人眼里都涌出了泪花。直播一结束,黄一鹤为首的导演们和演员抹
着泪花紧紧地拥抱,创作员和嘉宾们含着泪和演员们搂着脖子拍照,港台演员和我
们依依惜别。一起奋战了两个多月,七十多个不眠的夜晚,为了年三十,五个小时
给十亿同胞送去欢笑,这就是事业。演完戏到了家,已经两点了,家里人都在等我。
五岁的女儿学我在晚会上和谷一大姐调侃的一句话:“有超过歌唱演员的地方,请
多多包涵。”很累,但是不敢睡了。因为明天早上七点要赶到人民大会堂团拜,一
睡就爬不起来了。
我点上一根烟,自己坐在桌子前,脑中思绪万千。我拿出了笔,把刚刚发生的
情况写了下来,起了个名字叫《我没有说》:
春节联欢晚会一结束,我连再多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了。转播室的门开了,兴
冲冲地走进来广播电视部的副部长马庆雄。我迎上去,他拉住我的手说:“基本上
成功,我看比去年好。”他的话音刚落,我的泪水就那么不自觉地流了下来。我赶
紧去找导演黄一鹤,要把领导同志的评价告诉他……黄一鹤来了,我冲上去,我们
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我想按我的想法说,但是,也不知怎么了,我没有说……
紧接着,我又过去握我们司机班几位师傅的手。为什么?得感谢他们呀,一连
近六个小时的演出,多有精力的人也要疲乏。我们不是坐在家里的电视机前,渴了
就喝杯水,饿了就吃点儿什么。这是现场,演员是观众,观众也是演员。我们要用
饱满的热情去渲染整个会场的气氛,再用这火热的气氛去感染亿万的电视观众。一
句话,这直播现场的每一个人都要像一盆火,不但自己火热,还得烤着别人!六个
小时火热的感情,难啊!尤其是午夜一过,毕竟有些不顶了。正在主持节目的我,
忽然在观众席发现了那么多熟悉的面孔!这是我们节目剧组的司机师傅,小梁、小
吴、小杨、小杜、生子……他们时而雀跃欢笑,时而鼓掌助威,时而洗耳恭听。六
个小时的节目,我们的现场气氛始终如火如荼,这能不感谢我们的“二梯队”吗?
所以我紧紧地握住他们的手。我想,大家不都是为了节日的欢乐,为了欢乐的人们,
为了我们中国人都美美地过上一个好年吗?但是伙伴们,我知道你们也都明白,所
以,我没有说……
呵,植诚、大维!真得感谢你们。握手已经表达不了我们的感情,我们在紧紧
地拥抱!他们的脸上都挂着喜悦的泪花。黄植诚说:”这是我到大陆过的一个最好
的年!”李大维说:“凭良心讲……”他在努力搜寻着美好的形容词。我了解他,
他平时讲起话很有修辞色彩。过了好几秒钟后,他果断他说:“……简直太好了!”
“哇”大家一齐笑了起来。有的时候确实是这样,最简单的词汇反比那些华丽的字
句更能表达丰富的感情。我望着二位的脸,用目光在感谢他们。他们只是为我们的
晚会提供了两个节目吗?他们是献上了两颗赤子之心。他们的歌声动人,感情真挚。
尤其是大维《默默地祝福你》一曲,能惊天地,泣鬼神,催人泪下!那些人为地制
造海峡两岸隔离的人们,只要有点人情,一定会被那发自心底的音符和话语所打动。
我想说:
大维,我真希望在明年的春节晚会上,就看到你和你的妻子一起在这个舞台上
唱一支歌。但是,我怕触动他心上伤感的那一根弦,想了想,我没有说……
我们的摄像师过来了。我们为晚会圆满完成任务互相祝贺!有人提议照相,大
家马上站在了一起,相互紧紧地拉手攀肩。老凌把我的手拉在他的肩上,但是我没
有这样做。为什么?摄像师们太累了,整整六个小时,十几斤重的摄像机一直是扛
在肩上,一会儿要登高,一会儿要跪下,脑子里还要琢磨构图和角度。这真正是脑
力劳动和体力劳动完美的结合,我不能再在他们肩上压上一两的重量了!原谅我吧,
辛勤的摄像师。但这个原因,我没有说……
已经是午夜两点半了,四个半小时以后,我还要去主持大会堂团拜的文艺节目。
我先向这里的人们告别了。
一进我家的楼道,楼灯一下子亮了,门也开了,邻居们纷纷走出来祝贺,孩子
们问晚会谜语的谜底,大人们握手道辛苦……大家一点睡意也没有。我想:大概全
国人民此时大都还沉浸在春节联欢晚会的喜悦之中。于是,一股劳动后看到丰收的
情感涌上我的心头,我真想大声高喊:祖国,人民,我爱你!但是,那太外露了,
也容易吓着别人,况且是在深夜,我没有说……
诚然,为了晚会,剧组的全体人员付出了艰辛的劳动,但是,比起为了全国人
民的幸福、快乐而日夜战斗的人们来说,这种劳动太微不足道了,也不应该多说。
然而,正是在这种细微的又是艰辛的劳动中,才能看到为新的生活带来任何一点欢
乐。这点,我却要说。
失败的一九八五
1985 年春节晚会。
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