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笔下的阿Q ,滑稽之至,一句“妈妈的”就会令人捧腹,笑一过,总有人
摸摸自己的头,似乎上面也有一根不长的辫子;银幕上的“流浪绅士”——查理,
让大机器搞得神经都机械化了,拿起工具一下一下地拧人家身上的钮扣,笑余,人
们都带着几分辛酸;牛得草演的芝麻官,甭说脸上的豆腐块儿,就是那歪歪扭扭的
帽翅,在人们的笑声中居然显得几十分的可爱和漂亮。在艺术世界里,人们创造的
笑声硬是代代相传,久而不乏其味。于是,我又在想:笑——像生活的镜子,又像
警世的座右铭,又像探索人生、探索艺术内涵的专用器皿。这倒不是因为我从事的
相声艺术,而是因为大自然赋予人们的这种本能——笑,所包含的内容太丰富了,
可以说有启迪,有深思,有醒悟,有针砭,有鉴戒,有褒扬,有做人的准则,有生
活的哲理。这样,作为我,一个从事笑的艺术的文艺工作者,不得不认真地想一想,
我应该追求什么样的笑声。
不是没有伙伴告诉我:“相声让人乐了就行,讲大道理教育人,没人听。”这
里,我想起一个晚上,一个中山公园静谧的晚上。耳朵里还轰响着刚刚在音乐堂演
相声时观众哄堂的笑声和雷鸣般的掌声,我和一个文学杂志的老编辑,步出公园。
她淡淡地对我说:“我从不让我的孩子听相声,为这事我们经常吵嘴。我有我的理
由,孩子们识别是非能力不强,一听相声嘴里就学点不三不四的东西。”她平静得
使我惊讶,把我的脑子从乱哄哄的剧场拽到我们步行的甬道上,拽到浓密的树丛中,
拽到一个安静便于沉思的环境。
我借着暗淡的路灯,注视着老妈妈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是偶尔才有的忧虑。她是
搞文学的,是搞形象思维的,大概她懂得在这个时刻,我刚刚沉浸在观众热情的赞
扬中,应该讲什么样的话使我冷静。然而,她不是做作,是内心思想感情的流露。
接着,她又告诉我,有读者向编辑部投书反映:现在的相声,该回天桥去演了!我
听完一震!天桥,那是旧社会艺人们在街头卖艺的集中地,是艺人饱受恶霸、财主
欺凌与剥削的场所,是为了养家糊口挣几个钱,艺人们不得不在那里投那些纨袴子
弟、有闲阶级穷奢极欲之所好,表演中充满谩骂、色情及庸俗的内容。经过了怎样
的努力啊!经过了几代人的奋斗啊!
脱俗出新,剔弃糟粕,改革实践,我们才有了今天的相声,有了今天能登上大
雅之堂、为千百万人民群众所喜欢的相声。怎么着,再回天桥去演?老一辈呕心沥
血开出的路,我们不往前走,一个回马枪杀回天桥……? 我记着那天,我语言颤抖
地对那位老妈妈说:“我会好好想想的。”时隔两年,又是一个晚上,在北京电台
庆祝对外广播三十周年茶话会上,我和李文华演出了相声《时间与青春》。也是一
位白发苍苍的老妈妈,找到李文华:“老李,什么时候播这段相声?我让我两个儿
子去听,现在的孩子,不能让他们有了白头发再去想时间啊。”她也看见了我,拉
起了我的手,没再说什么,可刚才的话我全听到了。我指了指我手中提包里的一大
叠信对她说:“许多观众写来的,全告诉我们多演这样的作品。”真的,如果不是
在那种场合,不是在那大家都准备匆匆离去的环境中,我会把这些信一篇篇地念给
这位老妈妈听。有封信中写道:“姜昆同志,我们是含着泪笑的。《时间与青春》
中的‘一晃儿’没有比我们对它理解更深的人了。我们就是‘一晃儿’从学校门出
来成为了今天的中年人。遗憾的是我们中的许多许多还在‘晃、晃、晃’啊,这里
面的原因之多,是你想不到的。请你到我们中间来走走,再写个《时间与青春》的
姊妹篇吧!”信底的署名是“北京无线电厂一批中年知识分子”。他们几乎是诅咒
光阴的无情,痛惜时间的流逝。还有位青年伙伴的信是这样写的:“姜、李两位同
志:我知道艺术作品中的人都是编的,可我觉得处处都像我,我就是懒人,是不珍
惜时间的人。这段相声,明天我还去听!”一张张的信笺,有青年人的醒悟,有老
年人的告诫。青年人说:“每人每天睡觉是生命的三分之一时间,不算不知道,一
算吓一跳。”老年人说:“多讲讲这些才能不让孩子们’老大徒伤悲’啊。”两位
老妈妈的话,两种群众信件的反映,使我想起我们古代的军事家孙子的一句话:
“赠人以言,重于珠玉;伤人以言,甚于剑戟。”一段相声,连珠般的话语,用笑
声作为佐料,填进观众的心里。语言粗俗,人们烦你;格调清新,人们爱你。一褒
一贬,看得出人们的心中有一个标准,就是曾讲过“相声让人乐了就得”的那位伙
伴,也不见得只是个笑虫子。你用廉价无聊的笑料逗他,即使他笑了,他也会给你
句评价——牙碜。
这样,答案应该说是非常清楚:人们需要清新、高雅、健康的笑声,人们希望
一件艺术品有感人的魅力,有启发人的力量,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我们的相声和其
他文艺作品一样,有教育人民的作用。
啊,教育人民,多大的目标!十几分钟的相声谈何容易。实实在在讲,起那么
一点儿作用,心安理得。但是,就这一点儿作用也要有的放矢。起作用就要有作用
的对象,全国上千万的家庭,几亿观众都是我们的对象,在这当中,我们自己要分
出主次才行。于是,我又在想:我们的主要观众层是谁?
老人?孩子?青年……?1982 年的5 月,我们中国广播艺术团说唱团组织了一
个小队伍去香港演出。本来,在这个弹丸之“港”,80%以上的人只讲广东话、不
讲普通话的现象,已经让我们只讲普通话的相声感到棘手,到了这里又有一条消息
让我产生了忧虑。我匆忙去找马季:“马老师,刚才有位朋友给我打电话,他说,
‘这次看演出的观众只听侯宝林的,有的观众讲前面的节目他们不看,就听最后压
台的大轴戏’。”因为我的节目是开场,即第一个演出,我的担心不无道理。马季
老师说:“北方曲艺第一次到香港,首先吸引的肯定是二三十年前的老观众,人家
只知道侯宝林,哪里知道有个马季、姜昆。你放心演,用你的节目打开你的观众层
就是了。”当然,以后的演出如愿以偿,忧虑烟消云散。但这告诉我一对相声演员
的演出,确实有着它主要的对象,主要的欣赏者。适应这种特点,并且根据这些来
开辟自己的艺术创作道路,当然可以解释成风格,也可以说成特点,就像连环画适
合儿童,风物画受爱于成年人一样。
和文华几年的合作,有人说我们已初具风格。如果说用”风格”这两个字对我
们的演出作评价尚高了一点的话,那么特点我以为总还是具备的。我们的这个特点,
自然是以我们演出的主要观众成分为主要对象的。
忘记了哪个材料上曾说:现在的社会人的组成,青年人占25%。我们的演出,
观众中的主要成分是青年人,百分比远比这25%多得多!当然,动不动就是体育馆
去看演出,爷爷、奶奶是去不了的。甭说老眼昏花,看着在偌大的体育比赛的场地
上,孤单单地站着两个人,连男女都分不出,单是散场后,数以万计的人流涌出去,
奔向车站,挤进快要胀破肚皮的公共汽车这点功夫,早已使老年人不寒而栗。算了,
还是在家里看看电视、听听广播倒也舒服,看得清楚,落个自在,何乐而不为。爸
爸、妈妈则是为孩子造福的最大牺牲者,多大的瘾头,父母决不会夺子女所爱。难
得有次欣赏、娱乐的机会,票子抢也被孩子抢去了。当然,最主要的还是热情,是
青春的活力,青年人睡懒觉可以叫十遍不醒,可玩在兴头上是催十遍也不睡的呀!
用不完的劲头,耗不尽的精力,总是那样充沛。从东郊赶到首都体育馆,要坐一个
半小时的公共汽车,去!买两张春节相声晚会的入场券,要夜里两点钟排队,排!
再加上伙伴的聚会,约女朋友外出,演出的票于是再好不过的媒介。于是乎,体育
馆,大剧场,抬眼一望,几乎全是青年人,而且还在左右着剧场的气氛,笑得最响
的是他们,鼓掌最热烈的是他们,也不排除起哄架秧子的也是他们。剧场的观众是
这样,广播电视旁的观众何尝不是这样呢?我每天接到像雪片一样的信可以证明。
曾经有人提出要搜集全国各地的实寄邮戳,我许诺:我可以提供!要知道连台湾的
朋友也给我辗转寄来宝岛盛产的蝴蝶标本呢!我只去过全国三十个省、自治区、直
辖市中的一半地方,可是数以千计的信件来自祖国遥远的边陲,偏僻的海岛,可以
说全国各地的信都有,而且几乎清一色的全是青年人写的。他们只是在电视机里和
我们见过面,但称呼却是格外的亲切:伙伴、朋友、大哥哥、老师。这是用遍布空
中的电波连接的感情,这是用艺术内在之力结成的友谊,也可以说是同龄人自然汇
集的本能使我们接近!总之,我是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他们更是我生活中的一部
分,一个主要部分。因此,我有充分的理由认为:无论从剧场,还是从电视广播里,
我的服务对象主要是他们——我年轻的伙伴。
很明显,我从事艺术,是为他们服务。也就是说,我讲相声的笑声,要在陶冶
情操、传播知识、培育情趣方面作用于他们。这样,就有一个了解伙伴、分析伙伴
的工作,才好因势利导。所以,我们又不得不问自己,我们的伙伴们,究竟都处在
一种什么样的精神态中?
回答这个问题,有个现成的答案,那就是我们的广大青年是积极的、热情的、
向上的,是要进步的,是会有一番作为的。但这是现成的,而不是自己思索的,也
可以说是广义的。在我的观众中,用这样一个结论是不是可以概括得了的呢?我不
排除这个答案的正确性,但是,不满足。
英国的经济学家帕金森先生,曾经把他所熟悉的英国制度下官场严肃的制度,
作了一个诙谐的统计和分析,写出了反映官场病的讽刺著作——《帕金森定律》。
我没有这样出众的头脑和文笔,不过我想反其意,把每天见到或听到我相声一个劲
笑的伙伴们,作个严肃的分析,从而来找我自己的答案,使他们笑得更好。
我初想了一下,在我的观众中从十六岁至三十四岁,全可以算青年人。
如果这个长度可以,那么我又根据不同的社会现象,把二十八岁至三十四岁的
青年人算作为第一部分,二十三岁至二十七岁的青年人算作第二部分,十六岁至二
十二岁的青年人算作第三部分。分三个等分来琢磨琢磨,也许能使答案清楚些。
首先,包括我在内的第一部分,我最熟悉他们不过:就学于十年动乱之前,磨
砺于黑白颠倒之秋。我是这样形容伙伴们的。在童年,曾有过美好的幻想;在学校,
打下过良好的知识基础;在社会上,曾受过正统的教育和熏陶,并且曾带着炽热的
感情和一腔热血投入到革命洪流中,参加了“文化大革命”的全过程。一场灾难后,
虽然没有老干部经受那种灭顶的厄运,但心灵上的创伤也是不轻的,每一个人都有
自己坎坷的历史。大部分的伙伴,在十年动乱之后,身上的棱角磨平了,头脑中的
信仰淡漠了。转眼之间,成了家,有了孩子,基本上在各个建设岗位上找到了归宿,
虽然不甚满足,但也不奢求。他们回忆过去,总觉着是一场梦;面对未来,也不空
谈理想抱负;对不争气的浪子,他们鄙视不睬;对事业的成功者,则谑称之为:
“幸运儿”。
不羡慕,也不嫉妒,安分守己,不招灾,不惹事。他们非常想扭转社会上的不
良风气,又慨叹自己力量的单薄。反正该工作时就工作,该学习时就学习,该玩乐
时就玩乐。入党觉得是非常光荣的事情,不入也不觉得难堪,自己觉得个人对得起
国家,对得起人民,对得起父母妻儿,心安理得。大多数缺乏一种责任感。形成这
样的现象,有诸多的社会因素,不能全怪他们自己。
其次,“文化大革命”初才踏入学校之门的这一部分。这一部分在我们的整个
青年观众中是占大头的。他们没上过一天正经学,刚进学校门儿就停课。曾搞过
“复课闹革命”,转眼就被“反潮流”的浪峰冲没。在没有玻璃的教室应付了5 年,
一个“改革”就全算小学毕业了。不经过考试就进了初中,混满了两三年就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