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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字迹中看来,特别从他在匆忙中写成这张字条的假定出发,他确是憔悴了,消瘦了,亸娘不但能够从字面上,还能透过纸背,从想象中看到他的面容和表情。
可是亸娘更加明白这两句词的内容,她知道,为了〃伊〃,他是不辞为之消瘦和憔悴的。她回忆起那时节——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和最值得回忆的时节,他那么认真地教她读书。有一天,他朗诵起《楚辞》,那铿锵激昂的声调仿佛也还在耳边。他读的是:
〃……苟余心之所善兮,
虽九死其犹未悔。〃
他朗诵完了,就解释给她听。其实,这两句他特别喜爱的《楚辞》,既不是第一次诵读,也不是第一次解释,她早已听懂了、听熟了。〃还待你解释呢?〃她心里想,可仍带着十分认真的态度听他讲,希望听到他有什么新的补充。
果然,他讲完了这一段,就用一本正经的神气问她:
〃小驹儿!你做了什么事情吃亏了。后悔不后悔呢?〃
〃你呢?〃
〃大丈夫行事,〃他斩钉截铁、俨然像个成人似地回答,〃犹如驷马既驰,飙发电举,怎可因一时的得失就后悔起来!〃
〃大丈夫不后悔,难道女儿家吃了点亏,就要后悔吗?〃
〃要刚毅坚强的女孩家才不回头呢!〃他轻声一笑,〃刀子割破了手,才出得那么一点子血就哭出来的女孩家,难道也……〃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她就生起气来,把它截断道:
〃难道……难道什么?俺不后悔,明天还要佩那把刀子咧,你瞧着!〃
十年前的往事,突然倾注到她心里来,那一把她爹从河西家战场上夺来的宝刀在她记忆中仍然闪闪发光。她知道她的丈夫是个不知悔疚的人,当他干了什么他认为应当干的事情,他绝不会后悔,从那一席话以后,她就深信不疑了。
可是是哪一个〃伊〃才能使他为之消瘦、憔悴,至死而不悔呢?
她忽然颤抖起来。
她能够明白无误地确定这个伊就是她,好像她能够明白无误地确定这张字条确是出于他的手笔这样肯定吗?不,回答肯定是一个〃否〃字。她是如此深刻地了解他,在他心里占到最重要位置的不是她,而是那一场战争。只有那场战争才是他心里的〃伊〃,才愿为〃伊〃九死而犹未悔。这两旬词像写在字面上那样清楚地表明他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愿意为战争付出生命的代价而不悔。
她妒忌它吗?为了它夺去她在他心里的位置,而她原该占有这个位置的。不!她不妒忌。为了战争不惜贡献出亲人的生命,这是他们两个家庭、也是西军中很多战士家庭的传统观念,她早已习惯了这个想法。同时,她还理解到只有懂得把生命贡献给事业的人,才能够理解她的献身的爱。她不妒忌战争,她只希望他能够分出对战争一半的倾注给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她不敢存在更大的奢望,只要她是〃伊〃的一部分,哪怕只是很小的一个部分也很满足了。可是不管怎样,他确实是消瘦了、憔悴了,对于战争的旷日持久,对于胜利的渴望,也可能是对于她的怀念,大大地消耗了他的体力,噬食了他的生命。她不由得为此而焦急,担心,并且带着异常的激动,不安地睡去。
他迅速出现在她的梦中。他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而是满脸长着胡子,衣服破烂,面色憔悴。隔开一条沟,跟她面对面地站着。她向他招手,向他呼喊,恳求他帮助她。他露出了有点惨淡的微笑,费着好大的劲,俯身把双手伸向她,她也竭力伸长了手臂要想接住他的手。可是就差那么一点儿,她碰不到他,于是她就奋不顾身地扑过去……
她十分懊丧地从梦中醒回来,仍旧带着那个因为扑过去而将坠入万丈深渊的惊怖。这时残灯还没有熄灭,正在嗤嗤地响着,作行将熄灭以前的最后挣扎。灯油将要干了。纸条也还摊在枕席上,被她的面颊压皱了,被泪痕沾湿了,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流过眼泪的。她急忙把纸条摺迭好,努力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地贴身躺着,希望用面颊的重量来熨平它,用面颊的热量来煨干它,这是比生命更宝贵的一张字条。她又第二次进入梦境,但已失去原来的连贯性,只有一些零乱的片断在她失去了平衡的意识中跳跃着。她来不及把它们抓住,它们就好像飞蛾一样,一个个扑向意识的火焰中烧掉了。断断续续的梦把完整的夜晚打成无数碎片。
她最后一次醒来时,灯火已经完全熄灭。她相信这一次是真正地清醒了,她的头脑特别清楚,但在漆黑之中,在她闭上的眼睛里,仍然出现无数随时变幻着形态的光圈。它们一会儿凝成长方形,一会儿凝成斜方形,一会儿凝成菱角形以及各种更加复杂、无从象形的形态。在各种形态中间,闪烁着水晶一样透明、宝石一样发光的跳动着的光点。在那光圈的中心,仍然不时出现一个消瘦的、憔悴的、长着满脸胡子的他。他已经收回了向她伸出的手,掷去给她写纸条的笔,拿定了她为他缠上五彩丝帛的枪杆,跨上白马,急骤地冲入战场。
第二天一清早,她匆匆洗掠一下,就带着字条来找刘锜娘子。
刘锜娘子也还是刚刚起身,房间还没有整理打扫过。太阳从东向的窗子里透进来,窗外的流莺儿在树枝上乱啼。刘锜娘子披着一领茜色纱衫,双手攥着打散了的发辫,趿着凤头便鞋,正坐在床沿上发怔,似乎那些流啭不定的莺啼引起她的什么联想。她一眼看见亸娘这么早就来了,还当发生了什么事故,不由得惊慌起来。
〃姊。我昨夜做了梦。〃
亸娘不知道不仅在东京,即使在别的地方,一清早起来就谈梦是闺中最忌讳的事情。她好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客人一样,根本不懂得这些忌讳。刘锜娘子看到她惊惶的样子,也忘掉了这个忌讳,赶紧问:
〃妹子梦见什么?想是梦见兄弟来了。〃
她问过这一句,才想起这个忌讳——清早谈梦的女伴们将会有一个不吉利的上午。她轻轻地吐口唾沫,用凤头便鞋轻轻地把它从地板上擦去了,替她们禳祸消灾,同时也要她学着做。
〃妹子梦见他,〃这个似乎从另一世界来的女伴根本不理会这些,她一开口就忘记姊要她做的事,〃他是那么憔悴,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妹子真怕他那里出什么事。〃
〃妹,你又在胡思乱想!来了他亲笔写的平安信,还怕出什么事情?〃刘锜娘子也忘掉了她要亸娘做的事,她有决断地说,〃梦里的样子是妹自己想出来的,哪里作得准?〃
〃不是梦里的形象,〃亸娘摊开手掌,让她看昨天读家信的时候连她也没有看到的字条,〃姊且读读这个!〃
刘锜娘子双手都没闭着,亸娘就坐到床沿来,摊平纸条,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她听。
〃那是两句柳词,〃刘锜娘子一听她开始念,就知道它的来历。她一面挽着发髻,一面笑说,〃兄弟随手写了这两句,哪里就真是憔悴了?妹子千万别把它当真。〃
〃妹知道他,那是真的,那是真的……〃一声不但刘锜娘子、连亸娘自己也没有意料到的啜泣把她自己的话堵塞住了。
看到了这样的严重性。刘锜娘子忙不迭地放下还没有挽成的发髻,让一头浓密的青丝散乱地披在肩上,披在背上,披到茜红纱衫上。她腾出空着的双手,把亸娘紧紧攥住,然后又用偎着她的面颊去揩拭一颗正往下坠的泪珠儿。亸娘驯从地让她偎着、揩着、攥着,这时间和空间又属于她们共同所有的了。
过了好一回,刘锜娘子才提议道:
〃怎不写封回信给兄弟?你哥哥写了信正待请信使捎去,昨夜还问妹子的信写了没有。〃
这是一个具有实际价值的建议,亸娘虽然一整夜地千萦万转,胡思乱想,却不曾想到这个,它使亸娘回到了现实世界。
于是她们商量着怎样写回信。
其实,怎么写都行,亸娘本来就没有想到过写回信,现在有了一行字,总比没有的好。可是仔细推敲起来,怎么写又都不行,没有哪一种文字能够把她的心情如实地表达出来。她有多么复杂的感情要向他表白啊!何况她是在军队里养大的,还是马扩教她读过一点书。此外再也没有受过什么教育,更加谈不上文字的训练了。全靠刘锜娘子的帮助,她才勉强写成这封信。
写好了信,亸娘意犹未足,刘锜娘子猜到她的心思一定也想写两句词作为答复。刘锜娘子容易地帮她完成了这个愿望,那是把她一夜的翻腾都概括在内的十四个字。亸娘照式办理,也把它写在另外的一张纸条上,附在信封里。那十四个字是:
〃书札平安知信否?
梦中颜色浑非旧!〃
①《华山畿》是一个爱情、神话故事,说刘宋时一士人行经京口华山畿的地方,为一偶然邂逅的少女感疾而亡,他棺木经过少女家门时,少女已盛妆而待,她激动地读一首诗祈祷着:〃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棺木应声而开,少女跃入棺木中而死。伴随着这则无稽的故事,还流传下一些激情凄厉的小诗。
②即橄榄。
第二十一章
(一)
虽然朝廷明令伐辽战争还要继续下去,但是前线仍然笼罩在战败的悲观气氛之下,丝毫看不出有一番重振旗鼓的新气象。
撤销了种师道都统制职务的同时,大权独揽的童贯乘机撤销统帅部的编制。统帅部中有一部分可以为他所用的人,都归并到宣抚司编制中去。西军化整为零,分别驻守在雄州、霸州、安肃军、广信军及其附近或稍后一带,由各该管区域的将领负责防守,全军实际上已没有一个头儿,一切都要听宣抚使的指挥。
宣抚使司的本身为安全计,在胜捷军和童贯自己从东京带来的禁军的保护下,撤至河间府。东京带来的这支禁军现在特从殿前司调来高俅的副手何灌统率。这支军队未经一战,只随着童贯逃跑两次,官兵的员额就减少了一半,比战败的西军官兵损失的比例还要大得多。童贯明知道它无用,打不了仗,只好摆在身边壮壮自己的声势。
宣抚司僚属们由于种师道的撤职,总算在笔墨官司上替主子立了一功,再加上继续伐辽,仍有油水可捞,现在又围绕在童贯左右,并且把他抓得更紧了。但河问府也不算是安全区域,他们还是惶惶不可终日,继续随时整好行装、打好铺盖,以便随时准备往更安全的后方逃跑。雄州城下战败的回忆好像魔鬼的影子紧紧追赶在他们的脚后跟,紧紧缠住他们的心头。
没想到消息传来,辽军从最前线的对峙中撤走了,撤退到五月二十九日战后的阵地,后来又撤到五月二十六日战后的阵地。宣抚司僚属们还不敢相信这天大的喜讯是事实,派出多起探马前去打听,得到的结果全是如此,于是又议论纷纷起来,然后得出共同的结论:这是耶律大石诱兵之计。耶律大石用兵如神,千万不可派兵前进,中了他的圈套。经过前线几次溃败,他们的确都吓破了胆,不敢作出比这更大胆些的推论。
从六月底到七月初的几天中,辽军调动频繁,有时虚张声势地窜入前线佯攻一番,又迅速向后撤。据探马续报,不但白沟河以南的辽军已全部撤清,河北的辽军也是稀稀朗朗的,比决战前夕的兵力大大减削了。
在战胜以后,辽军不但不对败敌加以追击、压迫,巩固新占的阵地,反而步步后撒,这确是一个值得人们深思的问题。
马扩想起耶律大石曾经说过一旦前线稳定,就要回燕京去的话。当时为了〃前线稳定〃四个字,还跟他争执过一阵。现在就耶律大石的立场来说,确是前线稳定了。但他回燕京去的目的无非要解决李处温等一批文官,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即使要对付李姡Т斓募赴倜涛溃鞘撬鞘掷镉涤械奈ㄒ槐Γ仓灰┬肀ψ阋粤耸拢伪厝Τ吠耍糠裨蚓褪橇删乘Р恳严露ㄗ畲蟮木鲂模剖Ρ鄙希急赋鼍佑构赝猓浦械慕鹁鲆凰勒剑馐侨⒌牧稍谑曛忻挥心芄蛔龅玫降氖虑椤O衷谄咀挪辛烧獾阌邢薜谋Γ扇≌庋O盏恼铰圆街瑁蛑笔遣豢上胂蟮模撬欠⑾纸鹁延幸剖δ舷碌募O螅黄缺鄙嫌φ健5切静⒚挥写蛱秸夥矫娴南ⅰA硗庖恢肿罾止鄣南敕ㄊ牵删蠓降囊迨Ψ缙鹪朴浚丫驳剿切碾鐾纺恐兀仁挂纱笫坏貌换厥τΩ丁5词拐庋灿貌蛔湃吠恕R纱笫训啦慌滤尉匦虏渴穑嘟胍寰纬杉泄ブ疲棺约捍τ诮耸Ь莸谋欢匚宦穑
除了这几种不大可能的解释以外,马扩也找不到其他更合理的解释,兀自在心中狐疑不定。
在炎热干燥的七月中,一天下午,有个穿着得好像小商贩的河北老乡,热汗直淌地寻到宣抚司来找马宣赞。虽然经过煞费苦心的伪装,戏剧化地改变了自己的形象和身分,马扩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把他带到下处,亲切地招呼他道:
〃六叔,你可是给俺带来了赵杰大哥的消息?〃
由于被马扩立刻识破真相,破坏了他事前预期的戏剧性的效果,不无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