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荣誉奖-徐兴业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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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荣誉奖-徐兴业金瓯缺-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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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真能与她达到双栖之愿,跟这对只存在于想象中的鸳鸯一样,那是多么好的事情!他发誓不再为收复燕云之事操心,它已经够他受了!收复了她,岂不比收复燕云的价值大百倍、千倍。事实上收复燕云这件事,虽然有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在他的内心,也无非是为了满足好大喜功的欲望,而且在他的衡量中,这个欲望远不如那个欲望重要。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也不必再去管宫闱里那些钩心斗角、没完没了的闹剧,那实在使他腻极了。只要她一进来,她们都将化为尘土。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也不必再去理睬朝野之间的流言蜚语,那些不识时务的言官,好像夏天的蝉儿,到时候总要鼓噪一阵——否则,为什么要称他们为〃闹蛾儿〃?倘使她进了宫,正式册立为贵妃,他们还有什么可以胡闹的,比不得她在外面当歌妓。
他又甜蜜、又苦恼地想到她。她是他的痛苦和欢乐的源泉,也是他目前压倒一切的欲望。只要她肯点点头,她就是〃李明妃〃了!这是他为她预拟的封号,他有意要用这个〃明〃字来反衬她的〃冷〃的性格。
可是他做不到。
她宁肯做一个高洁孤傲、凛然鹤立于宫墙之外的李师师,而不愿做一个受到官家宠幸、人人艳羡的李明妃。这个弱女子具有无比的勇气,冷静而顽固地挡住他的一切攻势,使他真正尝到了一个失败者的滋味。
可是,在这个问题上,他也是不屈不挠的,一次失败了,再来一次新的攻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躲过了宫女的窥伺,他把亲信内监张迪唤来,要张迪把这幅刚脱手的画连同他早已准备好的一顶册封贵妃用的〃九花九翚四凤冠子〃装在镂金匣子里一并赐与师师。要张迪当面告诉她:今天官家摒弃一切俗务,专心致志地为她画成这幅画,希望在她的〃妆台旁拓得一方之地〃,把它张挂起来。他要张迪记清楚她的每句回话和每一个动作的细节,回宫来详尽复奏,不得有误。
平日,官家的一句话可以决定一个人或许多人的命运。现在,他本人的命运要由师师的一句话来判决了。这一天余下来的时间,他当真摒弃了俗务,只推说身体不畅,躲在葆和殿里看书——那半天肯定要使郑皇后为他大大操一番心的。
师师让他等候得很长久,直到晚晌,张迪才垂头丧气地回来复奏。他说的是:
〃奴婢去时,贵人正在鼓琴,饬奴婢在廊下等候。后来弹琵琶的刘继安去了,谈得很久。直到晚饭后。刘继安走了,贵人才叫小藂传见奴婢。〃
〃这个姓刘的派头儿倒不小,〃张迪在自己心里想道,〃可他是官家身边红人的朋友,咱家怎敢得罪他?老远地听他下来,就侧转身子,叉着双手向他施礼。叵耐他竟不肯赏点脸,大剌剌地腆着肚子走过去了。连正眼儿也不瞧一瞧。哼……哎呀!咱家想到哪里去了?〃他急忙来个急刹车,继续回奏道:
〃贵人赐见后,奴婢就照官家的旨意回了。贵人看了画,搁在琴桌上——就是那张摆在东壁窗沿下的黑漆琴桌,叫奴婢回来道谢,却把冠子退下来了,说:'这个不如官家收回,转赐给别人也罢!'奴婢再三叩头,苦苦哀求贵人赏收,说冠子退回去,奴婢要受千刀万剐。贵人一言不发,只叫小藂捧了盒子,把奴婢打发回来。〃
张迪不禁又在心里想道:〃这个小藂不知天高地厚,竟也把咱家看成为低三下四的人,呼来喝去。还把咱推推搡搡,扠出门外,全然不留点面子。这个黄毛丫头可知咱张内相在朝廷里的面子有多大啦!王太宰万事要让咱三分,高殿帅整天跟在咱家屁股后面转,咱还爱理不理哩!你小藂又算得什么……哎呀呀呀!咱家想到哪里去了,活该扪嘴。〃
于是他大声地把最后的一句话说出来,清脆地在自己面颊上批了一掌,立刻又爬在地上,磕两个响头道:
〃奴婢没有办好官家交下来的差使,特来领受千刀万剐!〃
官家挥挥手,斥退了张迪,嘱咐他休得在宫里胡言乱道。
虽然他明白在宫廷的环境里,能够保守秘密的程度是十分有限的。他怀疑过不了半个时辰,这条狗子已经蹿到皇后寝宫中去搬弄是非了。可是让郑家的知道了又怕什么。他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他斥退了张迪,自己陷入深思中。
赐冠和赠画是在他的头脑中酝酿了好多天的一个猛烈攻势的开端。师师退回冠子,连看都不屑一看,表示她仍然坚守壁垒。丝毫不愿退却。可是她又收下画。这幅画的示意如此明显,她岂能不明白用意?她既收下了画,等于默认了画中的涵意,说明事情还有希望。他决定明天亲自去走一遭,来个奇袭,索性把话明讲了,看她又待怎样!
当夜他辗转不能成眠,他想出种种方法:软求、哄骗、轻微的要挟,坦率的愬告……一切他能够想到的花招他都想到了,准备明天使用。可是经验告诉他,不管他下定多大的决心,不管他准备了多少套办法,一旦到了她面前,他的一大半的攻势都会被她一瞥轻蔑的目光所挡住。优势在她那方面,她是很难,或许是不可能被征服的。
这一夜,他觉得自己比往常更加是一个不幸和苦恼的人。
(二)
官家第一次驾幸镇安坊李师师的行馆,已经是十三年前的往事了。那一天是大观③元年八月十七日,中秋节的后两天。官家所以清楚地记得那个日子,并非因为它特别值得留念,而因为那一天安排得异常别扭的戏剧化的场面,曾经使他丢脸,留给他的只是一个十分耻辱的回忆。
事情还不止耻辱而已。官家认为直到十三年以后的今天,他对她说过多少温柔体贴的话,起过多少海枯石烂、此心不渝的誓盟,仍然不能使她回心转意、心甘情愿地进入宫廷,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恐怕就在于她对他的第一个印象太不好。虽然师师本人没有如此明白地对他表示过,在他和师师的关系中,许多事情都要依靠他的感觉、体会、猜度来领会她的意思。除了在节骨眼儿上,她是不轻易表示心头的想法的。
他记得,那天为了驾临陇西氏④,确是做了许多准备工作。事前他让张迪和另外两名内监化装为亲随模样,用礼盒装了两匹内府的紫绒、两端霞光毡,四颗龙眼大小的瑟瑟明珠,四百两白金送去给师师的养母李姥,说是中州大贾赵乙歆慕师师的名声,要求〃过庐一饮〃。这笔稀有的重礼果然把李姥打动了,答应接待他。到了约定之日的傍晚,他在一批内监和禁卫军暗中保护下,跨着那匹〃小乌〃来到李家作客。李姥开始在堂户卑隘的外厅廷迎接他,坐了片刻后,就把他请进一间布置得较为精致的小轩里。献上清茗和时鲜果品。李姥陪他谈了一回市井杂闻,又趁机打听他的家世。对于前者,他虽然假充内行,毕竟所知有限,有时不免要露出马脚。对于后者,他更是讳莫如深,只好含糊其词地应答了几句。好在李姥的着眼点只在他的经济来源,并不需要认真核实,两下里也马马虎虎地对付过去了。不久李姥告罪出去,留下他独自在轩子里欣赏壁间挂着的屏条对联。这方面才是他的专长,拥有充分发言权。他发现在这里张挂的古人和当代名士的字画中尽有精品。其中他最欣赏的是晏叔原写的一幅屏条,词字俱佳,词中还嵌有师师的名字。小晏十多年前已经去世,词中的师师不可能就是当前名噪一时的这个李师师。但她能够把这幅词弄到手,点缀在自己的客厅里,也算是难能而巧合了。
在这里,他初步看到师师的兴趣爱好,确是不同凡响。
到了晚餐的时候,他又被李姥逊进一间布置得更加华丽的后厅。那里已经备下一席丰盛的酒菜,仍由李姥打横陪坐,喝了几盅酒。李姥吹暖嘘寒,说长道短,显得异常热络。他在这里受到了一个送了重礼的富商的待遇,丝毫没有可以抱怨的。可是他是为师师而来,来了一个多时辰,已经换了三处坐地,仍未见师师的影子。让他这么久候,未免离题太远了。
最后,他才被送进师师楼上接待客人的一个小小的阁子里。令人吃惊的是,在那里也仍然是阗无人影,连贴身的侍女也没见一个。但是阁子里的淡雅清远的布置陈设(后厅里那种华丽的气氛在这里已经一扫而尽),使他感觉到处处都有师师的存在,使他想到这个阁子和它的主人,才真正当得一个〃韵〃字而无愧。
他还没有看到李师师本人,可是一个根据见闻和想象组台起来的李师师的婷婷倩影,已经在他心意中浮现出来。
他不知道又等候了多久,才听见接连着内室的门里有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服声,然后在荧然灯光的照耀下,看见李姥拥着含睇不语的师师姗姗而来。她在服饰打扮方面不符合他事前的猜想,她似乎完全没有妆扮过,脂粉不施,黛眉不画,松松地挽一个家常的慵懒髻,穿一件平平常常的玄色衫子,却有着水芙蓉的体态,而在神情、姿态方面又宛然是他所理想的,甚至于比他能够想象得到的更美、更〃韵致〃。
她默默地坐在李姥身旁的一只素墩上,既设有特别招呼他,也没有对李姥有意要把他们撮合起来的说话接茬儿,看来她根本不想理睬他。原来在李姥身上起着重大作用的贽赆,在师师身上也起了同样重大的反作用。她听说来客是个送了重礼的富商,便不肯接待他。李姥费了多少口舌,才勉强说服得她出来见一见面,但她在心里决定了只能以对待富商的规格去对待他,她倒不是看不起〃商〃,而是傲视〃富〃。李姥把她拶得越紧,就越发引起她的反感。素来知道她脾气的李姥,也生怕一下崩了,不敢把她逼得过紧。李姥只在暗中递眼色,要他主动跟她搭讪说话,讨她的好。
〃敢问娘子今年几岁了?〃
他拙劣地动问着,却不知道在这个环境中这是一句既没有必要,也不可能得到真正答复的蠢话。师师当然不会答理他。他又重复问了一遍,师师索性坐到对面的湘妃榻上躲避他,使他十分狼狈。李姥得问,附着他的耳朵,轻声道:
〃师师是生就的小性儿,对陌生人不太肯搭腔,客官担待她些才好。〃说着掀起门帘,一笑出去了。
阁子里只剩下他们二人时,师师仍然没有理睬他,却摘下挂在壁间的一张瑶琴,挽起衣袖,轻拢慢捻地弹起来。
她鼓琴,是为了要履行一个歌妓对于送了缠头的来客应尽的义务。这与其说是为了敷衍来客,还不如说是为了敷衍李姥,她要不为他做点什么,在养母那里交不了账。
她鼓琴,也为了要借鼓琴的机会阻止他说那些蠢话。到现在为止,她正没有正眼儿瞧过他一眼,但从刚才那句问话中推想出他的为人。她生怕阁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时,他还会问出一些更加无聊和更加愚蠢的话,使她难以对付。
她鼓琴,也是为了表示藐视他,把他放在〃牛〃的地位上。在她心目中,一切达官富商,面对着她的〃绿绮〃琴,都变成了牛。可是这哀怨抑郁的琴声却把她自己打动了,引起了身世之感。她随便弹了一回以后,就完全无视他的存在。认真地弹起一阙她自己谱制的《吴江冷》琴曲来。一曲既终,泠然生寒,连屏风上画着的淡墨山水也似乎着上了绿绮琴的颜色,变成绿色,以后变成了更深的黛绿。这时黛绿色也染上她的衣衫、裙子、头发、手足,染上了她的思想感情。一切都变成深绿了。他蓦地抬头,看见嵌在梳妆台壁间一付小小的楹联:〃屏间山压眉心翠;镜里波生鬓角秋〃,那镶嵌在竹联上的蚌壳和石子的碎屑似乎也在发出绿色的闪光。
接着他又听到她低吟道: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⑤
晶莹的眼泪突然流进她的目眶。
虽然生活在绮罗丛中,成为绝代名姝的李师师,却有着一段凄凉的身世。她是东京城里东二厢永庆坊染局匠王寅的女儿,她妈在她落地的当天就感疾死去,留下她和爹两个过活。早熟的师师还能回忆起爹用了豆浆、羊乳喂养她长大的一些片断。爹每天赚的二、三十个大钱,养活自己也困难,哪能再拖上一个女儿。有人劝他把女儿卖了。说什么:
〃娃儿家长得眉清目秀,到哪儿去都不会吃亏。你舍得把她卖给大户人家,自己轻松了,也叫她过好日子。〃
爹生气了,发话道:
〃俺穷也要穷得有志气,亲生女儿,颠倒卖给别人去养活,叫她做一辈子的梅香丫鬟?就算过好日子,俺女儿也不稀罕!〃
爹说到做到,宁可自己饱一顿、饿一顿,女儿面上却一点不肯亏待她。还亏得几个穷朋友帮忙,将将就就地也把她养到四岁。那年春间,她又生了一场大病,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好容易凑了一、二百个钱请诊赎药。到了药店,还差五十个大钱,掌柜的把包好的药高高地挂在钩子上,说:〃凑齐了钱,再来取药!〃她爹只想到女儿危在顷刻,满心指望这服仙丹灵药起死回生,一时片刻到哪里去凑那五十文钱,只好两次三番地哀求,说明天凑齐了钱,一定补上,药先拿回家,治病要紧。你们如不相信,就留下衣衫为质。
掌柜的看见这件光怪陆离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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