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请官家复用种、李,为的是急国家之急,岂为自己留一条避祸的后路?朝议要惩办〃首祸〃,他听之任之,不愿意离开东京一步。后来渊圣皇帝再次肯定〃太学生伏阙,乃是忠义所激〃,并赐陈东同进士出身,补迪功郎。官场上是势利的,一部份朝臣看到圣眷甚隆,顿时换了一副面目,要想收他为门生,替自己风光风光。他这才想到要回到镇江去省视带病的老母,暂离京师以避〃福〃。他倒不是害怕短时间的福气会给他带来长久的祸患,凡是深明老庄之道的士人都知道祸福相倚的道理,陈东却不是老庄一流,他是真正害怕被人拉进官场去鬼混,这是一个天生的在野派,永远不知道怎样做官的人。
他走后,三家村中这个空额由一名女学生李师师来填补。太学中的领袖人物雷观、汪若海、沈长卿、丁特起等在李师师毁家纾难一役中,多与她打过交道,钦佩她之为人。何况他们与邢、何两位也都保持亲密的友谊,欢迎〃三家村〃仍设在太学斋舍内。不过太学里的风流倜傥、不恤物议也有一定限度,如果真让李师师这样一个名噪一时的歌妓经常出入太学之门,往来庠序之地,那时不仅朝议嚣然,恐怕依附在〃至圣先师〃神主牌位上的孔老夫子之灵也要站出来提抗议了。镇安坊也去不得,自从师师〃穷〃了以后,李姥视何、邢两人为蛇蝎,不仅茶酒供应全无,连好面孔也不给一个看。何、邢不愿讨这个没趣。以后聚会之地就在何、邢两位家中轮流举行。
人员、地点虽有改变,他们的约期却更加频促了。过去几天一会,现在常是隔天一会,有时是每天都会。自从道君皇帝邀师师出逃,经她严词拒绝以后,这个皇帝在她心中才是真正死透了,因而她的行动就更加没有拘束。邢倞家中还有位夫人,始到邢家去,就帮助夫人做菜温酒。何老爹是个光棍,平常一天三餐,连酒带饭,都在外面混着吃,家中炉灶杯盏,一概全无。每次在何家聚会时,酒菜用具都由师师带去,主持一切。活该三家村要兴旺起来,自从师师换了陈东以来,他们的饮食较前更胜了。这原是三家村活动的一个重要内容。
参加人员也不仅以三人为限,太学生雷观、丁特起有时也自携酒莱,参加一份。邢倞家中地方亮敞,多两个人自然不成问题;何老爹也是神通广大,到期,隔壁邻居自动把地方让出来,请他们去坐地。
这几个人中,邢倞老成持重,谈话之间,偶有议论纷纷聚讼莫决,最后得邢倞一语裁定,大家才没意见。何老爹生性豪爽,动不动就要与两位太学生抬杠,却不知争论就是太学生的看家本领,文论武争,他们都不甘示弱退撄,何况他们带来的消息多,事情又有根有据,常常迫使何老爹屈居下风,感到不自在起来。这时就得师师出来抚慰一番,提起他生平得意的事情说:
〃雷太学,你补上迪功郎,见在户部供职,一年俸金才不过数百贯。怎比得当日在围城中,王时雍那厮悬赏缉拿,以五千贯购何老爹之首级?老爹也足以自豪了。〃
何老爹一听此话就呵呵笑道:
〃想俺当了染工这个行当,只落得两手靛花,一文不名。〃他甩甩两只手然后指着头颅,〃想不到这颗首级倒值得五千贯,割了去换酒吃,包咱们这几个人吃一辈子酒也够了。〃
〃老爹,你把头颅割了,自己还喝不喝酒?〃雷观笑他。何老爹愣了一下,大声地回答:〃喝,喝,割了俺十颗头,肚脐眼里也要长出一张嘴来喝酒。〃他提起另一件得意事,〃那天俺喝了几盅酒,胆气越壮,气力也更大了。看那浪子宰相耀武杨威而来,心里涨满了气,一声断喝,把几名禁军赶开,然后一把就把他拎下马来,几个巴掌扇得他鬼哭狼嚎。当日神勇,全仗这股子酒兴。〃
何老爹还没得意完,忽然被一道呜呜咽咽的哭声打断了。原来象古代善恸的唐衢、爱泣的阮籍一样,丁特起也是个哭包子,受了气要哭、伤心要哭、听到激动的事情要哭,这会子忽然想到二月初五宣德门外那番热血沸腾的情景,想到黯然离京的陈东,忽然悲从中来,哭得伤心。
他哭起来,又得师师出来抚慰一番,感情才得平伏。师师具有很高的生活艺术,她洞达世情,能够适应各种人。从皇帝到太学生,包括老医士、义父与她在一起时,都愿听她说话,或者说话给她听,看她蹙眉微颦,或者展颜微笑,或者在面靥上出现一个小小的酒涡,或者用纤指轻轻地梳拢着落下来的一绺青丝。这一切都起着调节人们感情的作用。人们对着她如饮醇醪,如对名花,自然而然地心平气和起来。哭声也停止了,气也平了,争吵也和解了。他们也许没有意识到,正是国难以来,大家长期处在焦虑和悲愤之中,到这里来与师师盘桓半天,就希望得到半晌的安慰,片刻的宁静,而师师从来也没有让他们失望过。这个集体之所以能够这样自然而然地形成,师师起的作用很大。
然而师师虽然能够适应各种人,她自己却不被别人所左右。当此战争风云日益迫切之际,她象许多东京人一样,正在深沉地考虑,万一京城不守,她将怎样来处理自己一身,还有与她相依为命的侍女小藂与惊鸿。其实,当她拒绝与官家逃跑的那天开始,在如何处理自己这个问题上,已经下了最大的决心。对于某些人来说,这样的问题很简单,只要按照决心去做,但对某些人,情况却不一样。决心还要受到严峻的考验。
这半年多以来,师师的身体倒好转了,在三家村中,她经常以调解者、安慰者的悦人的笑靥出现,别人陶醉于她的浅笑微颦,玉容花姿。只有与她相知甚深的邢倞和何老爹才知道隐藏在这些表面现象背后,她还有十分深沉的考虑,但即使他们也不能够完全渗透她内心的秘密,他们只知道她正在酝酿一个极大的决心,而她的决心一旦形成,即使地震山摇也不能再改变它了。
(二)
三家村里又有一次新的集会,地点在邢太医家中,出席人员除了基本成员三人、太学生两名外,又由雷观带来了西军将领吴革。吴革是听说有这样的集会,主动要求参加的。吴革于第一次东京保卫战中,带着二十名骑士突围进城,带来种道师即将勤王入城的好消息,是当日的英雄,东京城中无人不知他的名气。后来他回到种师中的部队,参加榆次之战,对榆次、盘陀两个战役的情况都十分了解。太原失守后,又承朝命出使粘罕军前,以言词折服粘罕,迫使他追回进攻威胜军的军队。这是开战以来,外交方面唯一的一次差强人意的交涉,并探得金军的虚实,备告防河的大帅河东宣抚使折彦质。上月间,他又奉朝旨赴阙,奏对时,渊圣问他割地与不割孰便?当时朝廷内正在争论要不要把三镇割与金朝。他回奏得爽快:〃金人有吞箭之誓,入寇京师必矣。割地与彼,徒张其势,也复何益?乞措置边地,起陕西兵马,为京城援,不复议和。〃不复议和这一条是朝廷办不到的,但渊圣也要作出万一和议不成的准备,不得不听听这个主战将领的意见,派他去陕西勾兵,委同诸帅臣讲京师武备。陕西勾兵是句空话,结果没有去成功,但他毕竟也有资格参与东京城防的工作了。
这是个令人瞩目的英俊人物,这次雷观把他带来,自然会受到三家村里新老成员的欢迎和尊敬。还有,在李师师的眼睛里,这个英俊人物的仪表、神态、言论都与马扩有相似之处。凑巧他出使粘罕军前,借的虚衔也象马扩一样是宣赞閤门舍人,现在还有人以吴宣赞相称,这个官衔更使人想起马扩。师师悄悄一问,他与马扩果然是西军中的旧侣,并有相当深厚的交情。这样一种自然联系,使他在三家村中不象是个生客而是彼此已认识多年的旧交,这增加了这天集会的稠密的气氛。
一番客套后,就转入正题。吴革是今天的中心人物,大家都想叫他就目前的时势发表议论。他却愿意先从榆次之战谈起,谈到姚古如何懦怯,致陷种帅一军于死地。他的叙述开始是平静的,到后来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激情了。他说:那天,他受种经略大令,前往敌军之后催督姚古一军。他驰了一日夜,在敌后二三百里中来往寻找,根本未发现姚军,后来直奔到威胜军,才见到姚古本人,那里正是他的一军受令出征的出发点。原来他在京师时,当面向枢密使许翰夸下海口,保证即日遵令北上。事实上,过了十天,仍在原地踏步未动,吴革禀告娄室全军北上,种经略一军已陷入重围,请他急速出师,以解倒悬,继之以泣请。姚古还是慢吞吞地回答出军之事且待与诸将商量,这样又耽搁了两天半,才拔队缓缓而进。此时榆次一军已经陷没,种帅以下的将佐死得慷慨,皎如白日。说到这里,他做了一个猛烈的动作,似乎要把姚古这个人放在他的掌心里捏成齑粉,他问道,〃诸位且说,姚古之肉,其足食乎?〃
吴革的这番话慷慨陈词使大家十分激动,仿佛看到那批死难的将士双目不瞑,遗恨填膺,然后又十分感叹地说:
〃榆次一战,两军精锐尽歼,种经略战殁,昨日种宣抚又在京师捐馆,种氏后继无人,西军也群龙无首。赵钤辖、刘四厢远在陇右,防范羌人,鞭长莫及,今番官家命吴某入陕勾兵,竟不知可与何人洽谈。目前娄室已据西京,潼关外陈兵五万,往来途窒。朝廷续旨止吴某勿行,仰见官家保全之意。吴某却怕今番东京再次受兵,欲望西兵勤王解围如上次那样,恐已不可得了。
东京本身见兵不多,所望的就是西北勤王之师,现在经战略家吴革这样一分析,大家才知道东京确是危机空前。丁特起不由得又要呜咽起来。这时邢倞发问道:
〃种经略的行军参谋马政听说也在榆次一战中阵亡,此事可真?〃
〃马参谋之恤典已见明旨,如何不真?俺听战场上逃出来的黄参谋之弟黄爱说,种帅是当日黄昏边殉难的,马参谋与黄参谋在晌午时分就已阵亡。那日辰刻前军已溃,狗彘不食其余的杨志和王从道等率先逃跑,各军纷纷撤下,弩矢又尽,马参谋、黄参谋急率几十名伤残兵卒,凭着一道坚垒,又苦战了一个多时辰,挡住金兵。其用心是拼着自己一死,可使种经略率领残部突围,再作后图。这时,东南一路金军尚未合囤,种帅尽可从容撤出。可惜种帅的死志早决,不肯再作突围之计了。〃
然后他又补充道:
〃马参谋在军中携有他的孙儿马亨祖,才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已见了两阵,俺看他小小年纪,身手不凡,还在马参谋面前夸他是跨灶之器。如今消息不闻,想也跟从祖父一起战死了。〃
〃马亨祖莫非就是马子充之儿?〃雷观问道。
〃非也,〃十分了解马氏家世的邢倞解释道,〃子充结褵才不过四年多,哪有十多岁的儿子?听说亨祖是他大哥马持的遗腹子。马持早在西北战亡。如今马氏三世都绝,全靠子充一线单传。前闻子充的夫人,赵钤辖之千金亸娘已经怀孕,但愿生下个儿郎,以续马氏香火。
由于吴革还是初次见面的朋友,师师的态度比较自持,但一说到马家情况,她也情不自禁地要问:
〃吴将军乃马宣赞之友,相知甚深。他久系真定狱中,究为何事,朋辈久为他不平。吴将军前日军次真定,见闻较切,当知其详。〃
〃马子充一狱,纯系刘鞈、李质、王渊三人诬陷,真定人人都如此说,只恨奸臣当道,朝廷不明,至今未为他昭雪洗刷,岂止朋辈不平而已,实令天下志士扼腕!〃吴革气愤地说,〃俺在真定时,听说种帅、马参谋都入狱去看过子充。俺也想去看看他,只是狱中关防得紧,不得其门而入。其实种帅军中,有一大半人都是子充故旧,都想去看看他而不得。大军出发时,种帅关照刘鞈要看顾子充,不许动他毫毛,否则唯你是问。这话当着人而说,大家都听到了。子充在狱,谅不至吃苦。只是军中报来,上月间,真定已不守,子充消息杳然,不知是生是死,日前已无处打听了。〃
刘锜远戍三载,未得一面,马扩系狱近年,目前又生死不明。师师想到与他们多次邂逅,相知实深。今日面对着英姿飒爽的吴革,使她更加想起马扩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苏东坡的那酋著名的悼亡词忽然不合时宣、也不切题目地涌进她的心头。原来人的意识界是十分宽放的,它不比考场做诗,塾师论文,它不讲究切时切地切题切人那一套清规戒律,只要有一点可以相通之处,就可以彼此借用。当时师师默默地念着东坡的那句词,不觉两滴清泪挂下来了,她又唯恐引起丁特起的一场恸哭,只好勉强忍住。不想丁特起这次倒没有跟着哭,反而带来一条有关马扩的消息。他先笼罩一句道:〃俺倒得知马子充的消息,你们可要知道?〃
〃快说,快说。〃
大家听他说得郑重其事,都催他快说。
〃那可不是子充自己跑来了!子充,你来得好,大伙儿都想死你了!〃他指指门框,哄得大家都回头去看,然后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