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荣誉奖-徐兴业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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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荣誉奖-徐兴业金瓯缺- 第1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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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里扬起一缕缕凄厉的号角声,接着就有无数面擂鼓一齐敲响,那号角声和鼓声好像拔地而起,顷刻间就震动云霄。
童贯等一行人都被弄得稀里糊涂,还来不及拭一拭眼睛,就看见漫山遍谷都有彩旗转动,一队队服装整齐,精神抖擞的步骑兵在那连绵不断的旗帜指引下,都从隐蔽的山谷中转出来,向高丘下一片大平原集合。
那片平原就在高丘东面的山脚下,正好被前面一列屏嶂挡住了视线。如今看到人马向这里集中,大家不由得再走数十步路,走上丘顶,平原这才豁然显露。它有百把亩地开阔,更兼土地平整,周围并无一点杂木灌丛,是一块天造地设的阅兵场所。士兵们从四周的山谷间走出来向这里集中,山间隘路,转身不开,行走困难,可是他们走得行次分明,秩序井然,谁也没有越位乱次,搅乱队伍。不多一会,所有的队伍都集中起来,恰像山间无数奔湍,千转万折,最后都汇进了一片大湖泊内。
队伍虽多,行列却十分清楚,各队与各队之间仍然保持着匀称的间距,似乎这几万名士兵已在这块平原上演习过多次,大家都熟悉自己固定的位置。现在是把他们自身连同坐骑、武器都在这个位置上冻结起来了,新的命令没有下达以前,人和马都不走动,不发出喧哗的声音,高举的武器像植立的树林,没有一点晃动,只有五色缤纷的军旗,被山风吹拂,不断飘动,还发出呼呼的响声。
这是第二次的静止,人马从山谷中赶出来,到这里又被冻结住了。那一片平原从高丘上望下去也好像一泓被风吹皱了波浪的平静的湖面。
这些受检阅的部队,都是郭药师在这一年中训练出来的新兵,就是那一支只知道有郭太尉而不知道上面还有童宣抚和朝廷的队伍。能够把这些士兵训练到达样像岩石,像植木,像排着行列爬行的蚂蚁,像依次在山谷间跳跃的猿獬,那真是郭药师的得意杰作。
这时人们都把眼睛盯住高丘上那面小小的红旗。那红旗虽然面积不大,制作简朴,几万人马都要听它的指挥。人们也许看不清楚挥动红旗的人,但这面县有绝对极威性的红旗是他们熟悉的,只要它一挥动,马上就变成千万人的共同的意志,变成大家集体的行动。郭药师故意延长了平静的时刻,好让高丘上一群检阅者屏息静声地领略领略他的壮盛军容——既然他们如此强烈地希望看到它。然后他用力把红旗向下一落。这是一个有力的信号,霎时间平静的湖面上激动起来了。平原上忽然出现了一片翻滚的白旗,所有的队伍都转动起米,变成一个个小方阵,许多小方阵接连起来,变成一个流转不停的大方阵。然后又是一阵金钲擂鼓,白旗倏然隐去,引导着队伍转动的是一片好像滔滔黄流的黄旗,这时方阵也变成了圆阵,然后又是皂旗变曲阵,青旗变直阵,绯旗变锐阵绯心皂旗变长蛇阵,绯心青旗变伏虎阵。在不多的一会时间中,旗色变换了七次,阵形也变换了七次。这是按照宋朝传统的阵法变易,常胜军演来纯熟自如。
阵法演完,按照传统,就要选兵选将,击刺混战,这往往成为阅兵式的(禁止)。这时人们看到平地上一片方旗翻飞,各种颜色都混在一起,莫辨青黄皂绯白,随着旗号的变动,人马滚滚,奔走急驰,士兵们的节奏加速了,眼花缭乱之间,根本分不出是什么队形、阵形。他们相互奔逐,相互穿插,既好像是乱窜乱走,又好像有一定的规律,大家都向高丘的方向涌进。平静的湖面,卷起了大风大浪,变成一波来平、一被又起的汹涌怒涛。
有谁喊出第一声〃杀〃,接着几万名战士都怒吼起来,高声喊杀。此时战鼓急催,喊声四起,平原上成为一片真正的战场。士兵们举起刀枪剑戟,向前冲刺,刃锋所指,恰恰都对准高丘上的一行人,把他们当作模拟的敌人,当作假定的冲杀对象。骑兵队跑在最前面,霎时间就冲到高丘底下,作势要冲杀上去。
站在高丘上的童贯和他手下一行入看到这种别出一格的检阅式,吓得惊惶失措。郭药师早已走得不知去向,连同几员常胜军的将领也都走开了。留下他们这些没脚蟹,在高丘上一块不大的地方往来盘旋。急忙之中,童贯想起辛兴宗身边还带着宣抚使令箭,急令他赍着下山,传令士兵们停止演习。叵耐辛兴宗这时已吓得手颤脚软,喉咙发干,竟然发不出一点声音。无法接受任务。宇文虚中算是有胆气的——当他丢掉宣抚使幕府中第一号红人的包袱以后——他从辛兴宗手里接过令箭,飞骑下山,高声传令。无如这些常胜军的新兵,只认得太尉的红旗,却不把宣抚使的令箭放在眼里,任凭宇文虚中声嘶力竭地发出停军令,也无人理睬,恰似一块小小的石子投入汪洋大海中,根本没有一点反应。
潮水涨得更加汹涌了,拍岸的惊涛和排天的浊浪一波接着一波地向堤坝上冲击上来。顷刻间高丘的四周都挤满了喊杀的战士,把宣抚使一行人围得水泄不通。双方的距离已经非常接近,童贯等人看清楚了战士们都是两眼发红,额头冒烟,正在寻觅爬上商丘的路径,要把他们当作俘劈,生搞活捉,押送回营。这没有什么疑问了,肯定是一次事先布置好的兵变,让童贯自己来钻进圈套。这时退路已断,要逃也无路可逃,他们只希望从岩石中间找出一条罅缝,大家就可以从那里钻进去。无如童山濯濯,岩石光滑得好蒙一面铜镜,根本找不到一点隙缝。事至如今,他们只有束手受缚的份儿。
〃大事不妙了,〃这时已完全丢落宣抚使架子的童贯心里想道,〃不想令番自投罗网,着了郭药师的道儿,喝了他的洗脚水。有去无回,我命休矣!〃
正在间不容发的当儿,忽然在对面一座山峰上出现了那面决定他们生死的小小三角红旗,一员顶盔贯甲的大将立马顶峰,向山下的战士轻轻飐动令旗。远远望去,他的神情异常从容,眼尖的似乎还看到他的嘴角边还挂着一丝讥嘲的微笑。
随着令旗展动,金钲再鸣,号角频催,战上们都停止了前进的步伐,停止了叫喊,接着就按照次序一一后退,退得层次清楚,一丝不乱。最后都退进刚才隐蔽着他们的山谷里。这一场怒潮,涨得迅猛,退得神速。不多一会,这片平原就完全空出来了,一切都恢复到原来的平静,只有宣抚使本人的恐惧心境还没有很快地平伏下来。
一时,郭药师上来告罪道:
〃只为恩相一心要检阅军队,儿郎们无状,惊动宪驾,万望海涵莫怪。〃
本来童贯擅长的是讲几句漂亮的好话,绷绷场面,大家的面子上好看。这样的好听话,他根本不用动脑筋,口袋里一捞就是一大把。无如此刻,他惊魂未定,神不守舍,匆忙间愣着眼望了郭药师半天,竟然找不到一句合适得体的话来回答他。
当晚童贯不敢再领教郭药师的饯别宴会,只推说身体欠安,早早上床入睡。第二天一早,就打道回太原府去。
郭药师只派了两名二三等的将佐相送,刚送出城门,这两名送行者就自行回去。
〃宣相做了一笔蚀本生意。〃他们渡回无定河时,孙渥不禁又拉拉宇文虚中的衣襟说,〃这二十万银帛是丢进无定河,流入无底洞了。〃
其实童贯蚀掉的何止是二十万两匹银绢。经过这次童、郭斗法,童贯像只斗败了的阉(又鸟)回到太原府后,他把宣抚使的权威性全部蚀光了。从此,他打消了再去燕山府,再与郭药师见面的任何设想。至于朝议中有人主张童贯应把宣托使司设在燕山府,那样悬空八只脚的议论,当然更不在话下。
就这样,在北宋边防线上出现了各自为政,各不相谋,有时甚至是千方百计要打消对方的努力或者双方都努力于促成自己死亡的二元化领导。
①今吉林辉县境。
②常胜军最初称为怨军。
③看相术
第二十八章
(一)
在金军南侵前的两个月左右,前线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局面。首先是,在长达数百里的东西两条边防线上,金军突然全面停止了挑衅行为。这原是它最擅长泡制的。在过去两年中,这种挑衅行为层出不穷,有时,一天要发生几起,弄得宋朝军部应接不暇,穷于对付。
还有,金朝派到军前来的使者,态度也比过去改善了,有时竟很有礼貌地问起宋朝边境军政长官的生活起居来,这使他们有点受宠若惊了,这在过去也是不能想象的。过去,金使一来到军前就有无穷的责难、粗暴的吵闹,有时还咆哮怒骂,在这条战线上也使宋朝边臣穷于应付。
过去,金使的责难,集中在几个问题上。第一,他们每来必问到宋朝收容抗金的残辽将官张觉,存心破坏宋金关系的罪名。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多,宋朝对此早作处理,把张觉缢死了,首级送给金人,赔罪认错,金朝还是不肯轻易了结这件公案,每次都要提出来责问,作为宋朝违约背盟,敌视金朝的大口实。
另外还有些口实。
一款是宋朝遣使勾结耶律大石,企图与他联合攻金。这一条由于宋朝给耶律大石的图书在使者身上截获,铁证俱在,抵赖不掉。幸好金朝贵族可能对耶律大石有所畏惧,不敢开罪他,连带对宋朝这方面的责难也放松了,这件事说过一二次,以后就不再提起。
一款是童贯答应馈赠的二十万石大米,谭稹赖账不付,有失信用。这件事其实还是金朝不守信用。原来在童贯任上,金人答应送他一千斤关东老参,童贯答应送白米二十万石作为回礼。后来童贯离任。两件事都自然消灭了。不意人参之赠,只有口头默契,白米之馈,却载在文书上的。金人根据文书,一再派人前来要素,谭稹了解了前因后果,他吃不到人参,当然不肯拿出二十万石大米。这件交涉,真叫经办人赵良嗣轧扁了头。后来也一直悬而未决,成为金人的一个口实。
一款是宋朝收容残辽的逃官赵温讯。
这个赵温讯曾做过辽的谏议大夫,很有才略,与赵良嗣有八拜之交。金人离开燕京时,赵温讯与许多辽的官员一样被掳往关外。赵温讯趁隙逃回,替童贯、王安中出了一些主意,办了不少事情,受到重视,他自己也以为找到一个安乐窝了。不想他的活动被金人侦知,派使者前来要索。赵温讯向赵良嗣长跪求救,赵良嗣没法救他,反而说了两句风凉话。〃本朝固不欲谏议过去,然金必因此寻兵。大丈夫生死有道,生也为民,死也为民,借谏议一身,解两国之兵,利也不浅。〃赵温讯熟知他们童贯,王安中、赵良嗣等一伙人都是〃生也为己,死也为己〃的,偏偏要他〃生也为民,死也为民〃,叫他如何服气?他槛车上道,自分必死,不料斡离不看中他的本事,非但不杀,反畀以重任。从此他死心塌地地为金朝效劳,变为〃生也为金,死也为金〃。而宋朝收容辽的著名逃官,又构成一项罪名。
另一款是宋朝收编义军董庞儿及其所部。这件事本来是公开的,董庞儿收编后改名董才,后来入朝面圣,赐姓名为赵诩,官拜防御使。宋朝方面绝对没有想到收编董庞儿有何开罪金朝之处,不料金朝方面忽然提出严重抗议,认为董庞儿在辽时已起兵反辽,是辽的〃剧贼〃,辽既降金,辽的官员和叛逆同样都属于金朝所管,董庞儿自应引渡给金朝治罪,宋朝擅自收编,又是一项挑衅的行为。这件事使童贯十分头痛,为息事宁人计,宣抚司里也有人主张引渡,有人主张斩了他的首级以谢金人。无如董庞儿的名字已达天听,正是宣和天子亲自赐他姓赵名诩,斩了他,官家面前怎生交代?再加上他机警绝人,几次躲过宣抚司为他掘下的陷阱。童贯无奈,想把这件事推给郭药师,郭药师也不肯为此戎首,董庞儿和他的部队就在这夹缝中生存下来了。
这件事十分棘手,十分难处,对金人没法交代,也影响到童贯以后不敢再放手招抚义军。
宋金双方,当时表面上还保持着友好同盟的关系,双方国书往来,都要写上〃本朝志欲协和万邦,大示诚信,念海上结交之义,共立誓约,永怀和平,苟或违之,天地减察,神明遭殃,子孙不绍,社稷倾危〃等字样。当然哪一方违约背盟,理应受到对方的责难。不过奇怪的是,一心只想维持〃友好同盟〃的宋朝受到对方如此多的责难,真叫它长出一百张口来也难为自己分辩,而宋朝对于一心只想南侵、已经制造了那么多的边境纠纷的金朝却噤若寒蝉,连一次措辞软弱的抗议也不敢提出。对于金朝的种种责难,或者自己有点理屈,或者完全是对方的无理取闹都不敢声辨,更谈不到据理驳斥。双方的外交活动,早已变成单方面的谴责、威胁、恐吓。这就怪不得只要听到金朝将派来使节谈判的消息,宣抚使就吓得六神无主,朝廷也深感头痛,最后,总是低声下气地赔罪认错,还给使者送去大批重礼,才勉强把交涉搁起来再说。
看来战争固然要用粗暴的手段来实现,而和平也决不能用和平的方式来保证的。
可是在最近一段时期中,金朝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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