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厚听见他弟这样喊叫,又不上他家来,不知出了什么事,就一边从院子里往外走,一边给下面的玉亭答应了一声。在院子外的小土坡上往下走的时候,玉厚心里才恍然大悟:他弟弟今晚上不上他家来,是因为他女婿今天被“劳教”了。玉亭现在公社正看得起,让他当了会战指挥部的副总指挥。现在他家里出了“阶级敌人”,玉亭怕人家说他划不清界线,因而连累了他,所以才不上他家里来了。玉厚来到公路上,半天才看清他弟站在路边一棵树影下。他走过去,问:“什么事?”
“唉,也没什么事。想和你拉两句话……你心放宽些!”
玉亭脸上是一副同情他哥的神色。这同情是真诚的,因为这终究是他哥嘛!
玉厚没有说什么话,沉默地从自己的烟布袋里挖了一锅烟,点着抽起来。
玉亭也从身上掏出自己的烟锅,在他哥的烟布袋里挖了一锅,又用他哥的火柴点着,说:“满银一脑子的资本主义。劳教两天是小事,再不学习和改正,说不定要进班房。亲戚都要为这小子在政治上受影响……”
玉厚还是一声不吭。他现在已经懒得再说他女婿的长长短短。他心里只是为他的女儿和两个外孙难受。
“今晚上公社要在学校开批判会,少安没回来,你家里其他人参加不成,你歪好要去一下,不要叫人家说,你们家抵制批判亲属的资本主义倾向……”玉亭对他哥说。“我不去!不劳动不行,不开会还不行!”
“哥,你不敢这样。咱们是贫下中农,毛主席号召的事,咱怎能不积极哩?”玉亭劝他哥说。
“反正我不参加!我的气已经受够了!哪怕明天让我也劳教哩!”
玉厚说完,气恼地转过身就往回去。他心里烦乱,有什么心思站在公路上讨论这号事情哩!
玉亭看他哥这样犟,也无可奈何了。要是村里其他人敢这样“反动”,他早就给会战总指挥部汇报了;恐怕今晚上也得上批判台。唉!玉亭心里烦透了,正在他被公社重用的时候,亲属中间突然出现这么一件叫他尴尬的事!
玉亭失望地见他哥快上了土坡,就又轻轻喊叫了一声:“哥,你先等一等……”
玉厚以为他还要叫他去参加批判会,站住吼叫说:“你走你的!不要管我!”
玉亭走过来说:“……给我抓一把烟。”他说着,就过去在他哥的烟布袋里掏了一把旱烟,装进自己的烟布袋里,随后就心急火燎地走了——他今晚上还有大事!
玉厚低着头站了一会,然后望着弟弟远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慢慢走着上了自家的小土坡……一九三九年,孙玉厚十六岁,玉亭才刚刚五岁,他父亲得痨病死了,丢下他两兄弟和母亲相依为命。旧社会,女人不兴出门,母亲又是小脚,只能在家里操磨,山里和门外的事都搁在他一个人身上了。他们家又没地,他只好在周围村庄给光景好的人家揽工,以养活母亲和年幼的弟弟。二十二岁时,他和一个穷人家瘦弱的女娃娃成了夫妻。他媳妇虽然面黄饥瘦,但对他妈和玉亭特别好,因此那几年光景虽然穷得叮当响,日子过得还很一体。
他为了挣点量盐买油的钱,冬天农闲的时候,就给石圪节一家商行去吆牲灵,翻山越岭走几十天,从军渡过黄河,到山西柳林镇驮瓷器。山西柳林瓷闻名几省。他给石圪节商行的掌柜挣了不少钱;他自己也得了一点工钱。
手里有了几块“钢洋”以后,他突然发狠想供他弟弟上学。在当时来说,玉厚算是庄稼人里很有魄力的。他十六岁出去闯荡世界,眼界当然要比一般庄稼人宽阔。
孙玉厚当时想:他家人老几辈子没出过一个先生,睁眼瞎受了多少气啊!从古到今,世界说来说去,总是识字人的天下。他想他这辈子是不顶事了,但说不定能把玉亭造就成孙家的人物。如果是这样,他孙玉厚辛劳一辈子也就值得了。再说,他看玉亭这娃娃脑子还灵——他已经在村里教冬书的金先生那里识了不少字。
一九四七年,玉亭十三岁。当时这一带正处于战争状态。玉厚参加了村里给解放军送粮的运输队,同时还得种地,东跑西奔,忙忙乱乱。但他仍然惦记着玉亭上学的事。可当时这里战火连天,学校都停办了。眼看玉亭岁数已经不小,再不念书就晚了。他突然想到,前几年他去柳林镇驮瓷的时候,有一次一家姓陶的窑主家发生了事故,他冒死救了陶窑主的性命。老陶感激他,和他结了拜把兄弟。陶兄一再说,以后他有什么难事就来找他,他一定全力相帮。玉厚当时想,我为什么不把玉亭送到柳林镇去读书呢?
他立即登门请村里识字的金先生,给山西柳林镇的老拜识写了封信,看他能不能收留他弟去那里读书。老陶很快回了音,说只管把玉亭送来,叫玉厚什么也不要管,这小兄弟的一切都由他全包了。
就这样,玉厚把玉亭送到了山西柳林镇。
这期间,他每年都要到柳林去看一回弟弟。临行前,他老婆总要把玉亭一年的穿戴准备齐全,还做许多茶饭让他给玉亭带去。对于他们来说,玉亭不仅是亲人,也是一家人未来的指望啊!
一九五四年,玉亭初中毕业,到太原钢厂当了工人。玉厚一家人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虽说玉亭是个工人,但这是孙家多少代第一个在门外干事的人!
可是一九六○年困难时期,玉亭突然跑回家来,说他一个月的工资不够买一口袋土豆,死活不再回太原去了;他说他要在家乡找个媳妇,参加农业生产呀。
这可把玉厚急坏了!好说歪说,就是说不转玉亭。玉厚没有办法,只好打问着给他找媳妇。那年头,他家穷得钱没钱,粮没粮,他身边已有了三个孩子,孩子年纪又都小,没什么帮手,尽是连累,一家人时不时都饿得浮肿了。可弟弟已经二十六岁,也的确该娶媳妇了。而玉亭为此还天天给他妈哭鼻子,说他年纪再大,娶不下媳妇,这一辈子就算瞎活了。他母亲也陪着玉亭哭哭啼啼。
玉厚看玉亭这样没出息,才知道他半辈子辛劳,企图给孙家造就一个光宗耀祖人物的指望落空了。但他心平气静,并不为此而过分地懊悔。是啊,这是命运。正如辛劳一年营务的庄稼,还没等收获,就被冰雹打光了,难道能懊悔自己曾经付出的力气吗?
好,那就给弟弟娶媳妇吧。他四处疯跑着给玉亭打问对象。但是,所有的人家财礼都要得太高了,他就是把一家人的骨头卖了也出不起。
在万般焦急中,他又想起了柳林镇的老拜识,于是又写信求他帮忙。
本来他是有病乱求医,并没抱多大希望,可不久老朋友却热心地回了信,说离柳林镇二里路有一个女子,愿意跟玉亭。老陶说玉亭大概也认识这女娃娃,这女子在柳林镇小学和玉亭同过学,官名叫贺凤英。
玉亭的确认识凤英,于是就亲自去了一趟柳林镇,把贺凤英当下就接回来了。玉厚立马闹腾着借钱借粮,尽量体面地给弟弟办了婚事。接着又搬家腾窑,另起了炉灶……前后一折腾,除借窑住不算,还欠下一河滩帐债,使他许多年日子都翻不过来。
到后来,玉亭因为不会劳动,加上贺凤英不会过光景,日子过得没棱没沿,连他的光景也不如了。但他除过能供得起他旱烟和一碗剩饭外,再没有能力照管他了……但话说回来,孙玉亭本人觉得,他现在穷是穷,倒也自有他活人的一番畅快。
玉亭是大队党支部委员、农田基建队队长、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委员会主任,一身三职,在村里也是一个人物。全村开个大会,尽管他衣服不太体面,但也常是坐主席台的人。他又有文化,上面来个什么文件或材料,书记田福堂和副书记金俊山都不识字,回回都是他给众人宣读。这时候,全村大人娃娃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使他感到非常的满足,把饥肠饿肚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只是回到家里,三个孩子饿得嚎哇哭叫,她老婆又跑出去为骂仗的村妇去调解是非,上顿饭的碗筷都没洗撂在锅台上,这时他才感到对生活有点灰心。
他一个人坐在灶火圪崂拉风箱,饭还没熟,三个孩子象土匪一样扒在锅上,三下五除二就吃得差不多了。这时他也不由地想起了早年间太原钢厂的好吃好喝。顿顿白蒸馍大肉菜,喷鼻香!那时他一顿才吃三个白馍?真是不可思议!要是现在的话……
他在家里胡乱吃喝一点,就又投身到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中去了。只有在这社会的大风大浪中,他才把饿肚子放在一边,精神上享受着一种无限的快活。
自从石圪节公社集中十几个队的民工在他们双水村搞农田基建大会战以来,孙玉亭更是兴奋得不得了。会战总指挥是公社副主任徐治功,副总指挥是公社武装专干杨高虎。后来公社又研究,要在各队的基建队长中间抽一个人担任副总指挥。因为会战在双水村,这差事当然就落在了孙玉亭的身上。立刻,他在工地上跑前跑后,动不动还在高音喇叭上发布各种通知和命令;他哥当年没把他造就成个人物,革命已经俨然使他成为一个人物了。连他老婆这一段也开始尊敬地称呼他“玉亭”,前面不再带那个“孙”字。而最使他满意的是,他现在还可以在民工大灶上吃饭,重温当年太原钢厂的享受——由于他是副总指挥,做饭的人都巴结他,碗里的肥肉明显比别人多。过个两三天,他还可以和治功和高虎钻在灶房后面的小土窑里,混着一块吃几盘炒菜,喝两口烧酒哩!今晚上,指挥部又要在学校院子里开批判大会。不用说,这会议还得要他主持。治功是总指挥,他要在开头和结尾讲话;高虎虽说也是个副总指挥,但年轻,只管民兵小分队的事,开这种会一般只负责维持会场秩序,以防阶级敌人捣乱破坏。
玉亭本来吃完饭就准备和凤英一起过金家湾那边去。但他想起要给他哥打个“政治招呼”。因为满银被“劳教”了,他哥今晚上的批判会一定要去,好让公社领导看见他拥护对女婿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他一想起王满银的事,心里就不痛快。无论如何,这小子也算和他沾点亲,这使他这个副总指挥多少有点不光彩。如果他哥能正确对待这事,也许他在台上还能站得踏实一些。可是,他专门去提醒他哥要识时务,他哥却死牛顶墙,不给他带这个面子。唉,他孙玉亭总不能对他哥也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现在,玉亭抽着刚从他哥烟布袋里挖来的旱烟,已经过了东拉河,走到庙坪枣树林的小土路上了。他现在还不能直接到小学去。他要去找一回他们大队的副书记金俊山,商量一点事。本来这种事要是书记田福堂在,他就不会去找金俊山。书记去公社开会,不在村里,他现在只能去找金俊山商量。
这事说起来也不大,但是件伤人事,最好不要叫他孙玉亭一个人当鬼子孙!
事情是这样的:今天下午收工时,总指挥徐治功对他说,晚上的批判会,各村都有批判对象,就是双水村没有。难道双水村连一个阶级敌人也没有吗?徐主任说的也是。毛主席说阶级斗争无处不有处处有,他们双水村怎么能没有呢?但双水村谁是阶级敌人,他一时又想不出来。
“哼,叫金俊山去想吧!”玉亭在心里说。
他现在一路走,心里还在盘算这事。他想他得先在心中有个数。万一老狐狸金俊山耍滑头,这事归根结底还得他来办。他是副总指挥,金俊山又不参加公社的基建会战。
他想来想去,在村里找不出一个阶级敌人来。几家成份不好的人,都规规矩矩,简直抓不住一点毛病。要是评先进和模范,这些人倒都够条件!
他苦恼了老半天,还是怎么也想不出来,在过哭咽河的小桥时,他在心里自嘲地说:今晚上也许除过他哥,村里很难再找出一个阶级敌人了。他哥刚才那些反动话,倒足够资格站在台子上接受批判。他忍不住又为自己这个荒唐的想法逗得出声笑了。不,他哥终究是他哥!别说他说了这么些话,就是再反动一点,他也不会出卖他的。哼,革命是革命,亲人是亲人!
为找不到敌人而苦恼的玉亭同志,现在已经过了哭咽河。
在上金俊山家的土坡时,孙玉亭突然想起了一个可以批判的人。他心里说:对了!大概只有田二可以充当这个角色。虽说这老汉神神经经的,但又没经法医鉴定他就是神经病。再说,除过本村人,公社领导和大部分外村人对田二的情况也不太清底;只知道老汉有个憨儿子,本人脑子有些毛病罢了。可是,他很快又想,批判田二的什么呢?对,干脆就批判他常嘟囔的那句话:“世事要变了……”。毛主席的世事,无产阶级的世事,要变成个什么世事?世界上只有两个世事,不是无产阶级的世事,就是资产阶级的世事,田二要变的世事,就是要把无产阶级世事变成资产阶级世事……孙玉亭已经在心里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