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一边哭,一边赶紧拿起她的书包,跟着少平一溜烟似地就从门市后面出来了。
到街上的时候,少平对她说:“你先回去,我一个人慢慢后边走……”
昏暗的路灯下,红梅无限感激地看着他,嘴唇颤动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这样久久地站了一阵,然后就低着头,抹着眼泪,在前面先走了。
少平一直目送着红梅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然后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个人慢慢向学校走去。严厉的寒风象碎针扎在脸上一般刺疼,但他心里感到很烫贴。好了,一切都平息了。红梅又能正常地生活在人们之间,生活在阳光之下。把黑夜留给鬼魅吧,白天应该是属于人的……第二天,城里的学生们已经纷纷离校了。乡里的学生将在母校住宿最后的一天,明天一大早就要各自东西,各回各家。
学校大门口,同学们依依不舍地在相互送别。有的女同学都哭了。
是的,两年共同的生活,相互之间也许发生过口角、误会,甚至龋龊;但是,一旦到了分别的时刻,一切过去的不愉快就都烟消云散了,只留下美好而温暖的回忆和难分难舍的感情。在人的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也许正是在自己的中学时代。那时我们多么年轻、纯洁、真挚、内心充满了生活的诗情……
少平和大家一样,不时簇拥着一位离校的同学,走出了学校的大门口——他们的结束与开始之门!他和乡里的同学们一块相约,什么时候到各自的村子里看望对方……下午快吃饭时,侯玉英肩膀上挎个黄书包,又一瘸一跛来找他。她怪不好意思地给少平送来一个非常精致的大笔记本,外面还用两条红丝线束着。她说:“咱们就要分别了,这点礼品送给你。你要是进城来,希望一定到我们家串串门……”
侯玉英说完,就很快转过身走了。走了几步以后,又很不自然地回过头向他笑了笑。
孙少平这才想起,他还一直没接到侯玉英回赠的毕业礼物;原来她在最后的一刻,才把这么一个漂亮笔记本送给他——这个心眼很稠的人,送东西都是三等两样。少平见她前几天送给别人的笔记本根本不如这个好。
现在,侯玉英已经走出了校门口。孙少平奇怪:这笔记本上怎还缠着两条红丝线?
他好奇地把这两条丝线解开,翻开笔记本的破皮,突然从里面掉出一张折起来的纸片。
他打开纸片,原来是一封信——亲爱的少平:
自从你昌(冒)着生命危险,奋不过(顾)身地抢救了我的生命后,我就从心里面爱上了你。因为我腿不好,可能你看不上我。但我们家光景好,父母亲工资也高。我是城市户口,因为腿不好,也不要去农村播(插)队,你要是和我结婚了,我父亲一定会给你在城里找到工作,我们一定会很幸福的。我会让你一辈子吃好穿好,把全部爱情都献给你。你要是心里情原(愿),回家后给我回信说明。
你回家后,需要钱和什么东西,我一定全力以付(赴)支原(援)你。
盼着鸿雁早飞来!
爱你的人:玉英
孙少平看完他有生以来接到的第一封“恋爱”信,脸上露出温和而讽刺的笑容。他把侯玉英的信揉成一团,正准备随手扔掉,但马上又想到这样不合适。
他于是很快到隔壁抽烟的同学那里借了火柴,走进厕所,把这封信烧掉了。然后他回到自己的宿舍,收拾东西,准备明天一早就回家呀! 第四十四章
自从出嫁罢女儿,双水村大队书记田福堂情绪一直很好。他不仅满意地了结了一桩心事,而且还攀了一个高门亲家。
最近以来,不论在村中还是在石圪节的土街上,他听到许多庄稼人都在热心地议论他。啊呀,在这个天地里,他田福堂越来越成个人物了!他尽管身体不太好,但现在感到自己浑身是劲。他想:这今后家里也就再没什么牵挂了,乘威信高涨之时,得把双水村的工作搞得更加出众——不能光在石圪节当先进,还要把名声扬到外面,让原西县和黄原地区也知道有个叫田福堂的人!谁说农民干不成大事?看看人家陈永贵!早年间,老陈不也是个大队书记吗?可就这么一个穿对襟衣服、头上包着毛巾的农民,在中央都坐了一把椅子!有些穿制服的干部瞧不起农民?哼,农民里面能人多着哩!田福堂现在思谋:他怎样才能在双水村这个小天地里,干出一番大事情来?当然,农民嘛,除过和土地打交道,还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业绩!
说来说去,文章还得在土地上做。种庄稼当然是老本行。关键要在农田基建方面下功夫。怎样下功夫?他一时倒也想不出什么新名堂来。双水村井坝打了不少,梯田也修得前后村子都出了名——你不看庙坪山从根到顶都修成了个“花卷馍”了!川道里,由于公社徐主任的争取,前年冬天和去年春天,全公社集中好多劳力来会战,也修整得有模有样了。
看来,这个冬春他也来不及再谋划干大事。等秋后庄稼收割毕再说!到时,就不能小打小闹,得干一件有震动性的工作才行!
总之,因为门里门外的事都很顺心,福堂的事业心更强了,抱负也比以前更大了。对于一个五十岁的农民来说,这倒也不容易。“就是的嘛!”田福堂心里说,“年纪虽大,革命意志可不能衰退!”
正在田福堂踌躇满志进而心猿意马地考虑自己如何施展抱负的时候,有件事却又叫他头疼起来:他儿子润生高中毕业,回家来了。
唉!这件事的确让他头疼。现在高中毕业的学生,都得回来劳动。就是他有办法给儿子找个公差,也不行。因为政策规定,不经过两年以上的劳动锻炼,没资格推荐出去工作或上学。连中央领导的娃娃都要到农村来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田福堂的儿子怎么可能例外?
但是,他自己知道,润生从小娇生惯养,平时连一回水也不担,更不要说整天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了。娃娃吃不了苦!这不,他高中毕业回来眼看已经快一个月,还没出山劳动一天哩。人家孙玉厚家的少平,回来的第三天就上了村里的农田基建工地。
福堂看见他儿子本人也很苦恼。这娃娃性格象他妈,比较绵软;可身体又象他,瘦瘦弱弱的。说心里话,他也舍不得让润生出山受苦。他自己都好多年没参加什么劳动了,怎忍心让儿子去受这罪?当然,他是书记,要忙着做工作,不劳动别人也不能说什么。可他的儿子也不劳动,这就说不过去了。不劳动不行嘛!这倒不是说为了那几个工分——那点工分能值几个钱?况且,就是儿子不挣工分,他也能养活了他;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以后有个工作和学习机会,大队推荐时,润生不参加劳动,不好通过!就是众人因为地田福堂的面子,同意把大队公章盖在推荐表上,还有上面的机关哩!而村里有些人说不定当面举拳头赞成,背后马上就跑到上面告状去了。再说,假如给双水村来一个名额呢?那人家孙玉厚的娃娃劳动好,当然轮人家娃娃去;人家其它条件都不比他家差!不象金家湾那面,他还可以在成份上做点文章——孙玉厚是老贫农!
田福堂想了后果,又想眼前的现实;想来想去,他也没什么好办法。他难过地看见,儿子现在一天也没多少话,在家中走里走出,只是个抽纸烟。本来他很反感儿子抽烟——年轻轻的,就抽成了一副老烟瘾,这还了得!弄不好将来和他一样,成了气管炎。但他又想到娃娃苦闷,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抽就抽去吧!他发现,他搁在家里的纸烟,都让这小子抽完了,可他仍然烟不离嘴。奇怪!他买纸烟的钱是哪里来的?慢慢一想,他才估计到是他妈偷偷给他塞钱哩!唉,也难怪,他老两口就这么个宝贝儿子,从小娇惯了这么大。就是儿子开口问他要钱买烟,他也得给!
在田福堂为儿子的事万般焦虑的时候,有一天,他的主要助手孙玉亭来他家串门。
在拉谈了一会村里的工作以后,玉亭对他提起了润生的事,说:“福堂哥,你最近大概为润生的事犯愁着哩?”
田福堂心里想:这玉亭!真是把他的心思摸透了。他的一切喜怒哀乐,玉亭马上就能入微地体察到。难怪金俊武敲怪话说,他打个喷嚏,玉亭就感冒了。
玉亭既然提起了这事,他就只好说:“唉,就是的……这娃娃身体不好,从小也没受过苦,现在回来要参加劳动,怕吃消不了。我想来想去,也没个好办法……”
“怎没办法?”玉亭盯着愁眉苦脸的书记,“我也一直替你想这事呢,最近倒想出了一个好办法!”
“什么办法?”田福堂很感兴趣地问。
“让润生教书去!”
“教书?到哪里去教呢?”田福堂立刻感到玉亭有点不着边际了。
“就在咱本村教!”
“本村?本村两个教师,位置满满的,能增加进去人吗?”“咱办初中!”玉亭兴奋地说,“只要办起了初中,不就得增加教师吗?现在党号召发展教育事业,提倡社队办初中。咱们村完全有条件搞这事!实际上,这也不难,只要增加一个初中班就行了,村里小学一年又毕业不了几个娃娃!再说,公社教育专干前几年也给我提念让咱们村办初中班呢……”
田福堂听玉亭这么一说,倒开始认真思考这个大胆的设想,觉得这里面还真有些门道哩!他就说:“咦?你这主意倒还新鲜!玉亭,你再往下说!”
“另外,从政治路线方面说,咱们贫下中农应该占领教育阵地。可咱们村两个教师,一个是地主家的儿媳妇姚淑芳;另外一个金成虽然是俊山的娃娃,但成份也是中农。咱们学校的教师,连一个贫下中农也没有啊!这怎么行呢?只要从这方面把问题提出来,他队里的其他领导人也没话可说!”
田福堂越听越觉得玉亭说的有道理。他从箱盖上的烟盒里给玉亭拿了一根纸烟,然后手在头皮上搔了半天,说:“也许这事能办哩!但要开个会通过才行。”
“咱们马上就召开支部会讨论!”孙玉亭鼻子嘴里烟雾大冒,性急地对书记建议。
田福堂又搔了半天头皮,才说:“玉亭,你是个精明人,应该想到,这事牵扯我润生,因此我不能出面召开这会……能不能这样,干脆你来给咱出面!你是学校的贫管会主任嘛!你出面名正言顺!只要贫管会通过了,大队支部没理由反对!就是有人反对,那时我出来说话就主动了!”
“没问题!我今晚上就召集贫管会开会,专门讨论这事!”田福堂马上又补充说:“要办初中,恐怕还得增加两个教师。那就先考虑让你哥家的少平去。润生嘛,只要大家同意,我也就不推辞,让娃娃到学校去锻炼上几年!”“按文件规定,农村当教师也算劳动锻炼,到时门外有工作和学习的机会,就能符合推荐条件了……”
“这我知道哩。”田福堂说。
孙玉亭从田福堂家出来后,已经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他也没回家去,穿着那双缀麻绳子的烂布鞋,绞着两条腿匆忙地向后村头他哥家走去。
玉亭一路上很激动。他又一次感到自己在双水村是个举足轻重、有智有谋的人物。连田福堂都感到头疼的问题,他孙玉亭三下五除二就迎刃而解了。不用说,福堂将因此而更会器重他的。不论是从政治上还是其它方面说,他想他当然是双水村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将来福堂和俊山年纪大了,就看他带领双水村人民,继续沿着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前进哩!
另外,他还高兴的是,在村里办个初中班,他哥家的少平也能到学校去教书。
作为村里学校的贫管会主任,孙玉亭一直为贫下中农没有占领这块教育阵地而感到很痛心。金光明的老婆姚淑芳,一天穿戴得象个资产阶级小姐,怎么能教育好贫下中农的后代?只是她属于公派教师,他把这女人没办法。他前几年曾跑到公社找教育专干,让他把姚淑芳调到外村去。但专干不同意,说姚淑芳家在双水村,生活和各方面都比较方便,又是一个教龄不短的老师,没理由把人家调开。他也就再没办法了。另一个教师金成,仗着他爸是大队副书记,本人又在学校负责,也常不把他孙玉亭放在眼里。他知道,姚淑芳和金成虽然表面上尊重他这个贫管会主任,但心里都瞧不起他。哼!我孙玉亭除过缺吃少穿外,什么地方不如你们?共产党员!贫农成份!怎?
孙玉亭一路走,一路庄严地想:双水村资产阶级把持教育阵地的历史就要结束了。再说,润生和少平不仅是贫下中农子弟,还是自家人,他这个贫管会主任就再不会象晁盖一样被架空了!
玉亭走得紧急,又用脑子,虽然天气冷,但额头上却渗出了汗水。
他上了他哥家的小土坡,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知道他哥一家人听到这消息,一定会很感激他,而且也会另眼看待他了。哥!别以为玉亭光知道连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