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秀莲从柳林坐汽车一路回来的时候,熬煎得象滚油浇心一样。他不时把心里的各种熬煎对秀莲说个不停。他先不说以后的困难,只说眼前他们回家后就会让秀莲受委屈的。秀莲坐在他旁边,象工作人一样大方地依偎着他,真诚地说:“没住处,你先把我安排在你们生产队的饲养室里。”少安只好咧嘴苦笑了……
回到家里以后,全家人高兴自不必说。使少安满意的是,秀莲果真不嫌他的家穷,而且对家里老老少少都非常亲热,甜嘴甜舌地称呼老人。她还偷偷对他说:“你家里的人都好!光景比我想的也好!你原来说的那样子,我想得要比这烂包得多!”
最使他高兴的是,他弟少平马上就把秀莲的住处安排在金波家金秀和兰香住的地方了。金大婶喜得把一床从未沾身的新铺盖拿出来,让秀莲盖。少平安排完秀莲的住宿,还对他悦:“干脆你过去住在金波那个窑洞里,让我回来住在你的小窑里。”少安对热心的弟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还没结婚,我撵过去住在那里,村里人会笑话的。还是你住在那里。秀莲路生,晚上你把她带过去,早上再引回咱们家吃饭……
孙少安回来以后的当头晚上,就听家里人叙说了村里前不久的偷水事件和金俊斌的死亡。他很快想到,他得去看看金俊武,要对二队长表示他的慰问。另外,他还得去见见书记田福堂,向他解释一下自己晚归的原因。接着,他就要开始为春节结婚的事奔波了。困难大多了!虽说秀莲家不要财礼,可总得要给秀莲扯几身衣裳,也要给人家的老人表示点意思——起码得给贺耀宗缝一床铺盖或一件羊皮大氅。他自己也不能穿着身上的旧衣裳当新女婿,最少得做一身新外衣。同时,按乡俗过喜事也总得把亲戚和村里的三朋四友请来吃一顿饭……还有呢!他们的铺盖哩?而就说有了铺盖,他和秀莲将来又住在什么地方呢?总不能住在他现在的那个小土洞里吧?
这一切把人肠子都愁断了!
但是,愁也没用。慢慢想办法吧!他就是这么个家,别说这么大的事,就是一件小事情,也得他翻过来倒过去的折腾个没完!
回家的第二天上午,他先出去找了副队长田福高,问了他走后这一段队里的生产情况,又向福高安排了下一段的活计。他说他还要忙几天,让福高继续把队里的事照料上。
吃过午饭以后,他就去金家湾那边找金俊武,以表示他对他的不幸的慰问和同情。
他一边匆匆地走着,一边卷着旱烟卷,挺有精神地望着秋天的村庄和山野。东拉河残留着不久前发过洪水的痕迹,草坡上泥迹斑斑——但这已不是那次偷水留下的痕迹,而是第二天安葬俊斌时的那场大暴雨发了的山洪所留下的。正是这场大雨,才多少挽救了双水村的一点收成。现在,地里的庄稼虽然因为久旱而不太景气,但看来还有些收获。豆类作物大部分都已成熟,人们正在地里搜寻着摘那些干枯的豆角;有的干脆连豆蔓一齐拔掉,背到禾场上去连荚敲打。自留地的老南瓜已经摘光了,枯死的瓜蔓一片焦黑。麦地里回茬的荞麦虽然早已谢了如霞似云的花朵,但一片片娇嫩的红杆绿叶,依然给这贫瘠的荒原添了不少惹眼的鲜活。白露刚过,山野的阳坡上现在到处都在播种冬小麦;庄稼人悠扬的吆牛声象唱歌一般飘荡着。天异常地高远了,纯净得如同一匹浆洗过的青布。在庙坪那边,枣子已经红透,在绿叶黄叶间象玛瑙似的闪耀着红艳艳的光亮……少安吸着自卷的旱烟卷,过了东拉河的列石,上了庙坪,穿过这片叫人嘴馋的枣树林。
他正在枣树林间的小土路上走着,路上面的地畔上有个妇女问他:“你回来了?”
少安抬头一看,原来正是俊斌的媳妇王彩娥。他不由地心一沉,想对这不幸的寡妇说几句安慰话,但急忙又不知说什么是好。
他想了一下,也不能提俊斌的事,就只好问彩娥:“你干什么哩?”
彩娥不象少安估计到的那样悲伤,她甚至对少安笑了笑,说:“我照枣着哩!你二爸给我安排了这个轻省活……你吃枣不?”彩娥说着,就用手摇了摇地畔上的一棵枣树,熟透的红枣子就劈里啪啦在少安周围落了许多。彩娥说:“你都拾上!现在这周围没人看见!”
虽说彩娥这是好意,但少安心里隐隐地有些不舒服。他没想到俊斌死了才一个来月,彩娥就已经恢复得这么“正常”了。
少安看来不拾也不行,就匆忙地拣了一些枣子,装在自己衣袋里,说:“我还忙着哩……”就急忙走了。
当过了哭咽河的小桥,走到学校下面的时候,见他二爸正手里握着一卷子报纸和材料,从学校的小土坡上走下来。他二爸先开口给他打招呼说:“唉呀,我忙得还没顾上去你们家,听凤英说秀莲也跟你回来了,好嘛!”
少安只好停住脚步,等他二爸走下来。
他二爸走到他当前,扬了扬手中的报纸说:“我正忙着准备政治夜校的学习哩!你大概知道了,《人民日报》八月三十一日发表了评《水浒》的重要文章。我刚从公社开会回来,上面号召要在政治夜校好好组织批判哩……”
少安说:“我不知道这些事。批《水浒》的什么哩?”他二爸胸脯一挺,说:“嘿,毛主席都发指示了!说《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还说《水浒》只反贪官,不反皇帝。除晁盖于一百零八人之外。宋江投降,搞修正主义,把晁盖的聚义厅改为忠义堂,让人招安了……”
少安心烦意乱,不愿听他二爸背诵毛主席语录,说他要去找一下金俊武,就准备走了。但他二爸突然又有点忧伤地说:“……唉!我们也应该请秀莲和你到我们家吃一顿饭,这是老乡俗……可你知道我家里的那个烂滩场!夏天分的一点麦子都叫你二妈在石圪节粮站换成了粮票,说公社通知让她下一批去参观大寨……”
少安听他说这话,心里倒对这个他厌烦的长辈产生了怜悯之情。他以为二爸只热心革命,把人情世故都忘了。想不到他还记着这个乡规。
少安也知道他二爸说的是实情。他对二爸说:“我知道你的难处。按乡俗,你不请秀莲吃饭,村里人会笑话的……这样吧,我把我家的白面拿一升,给你送过去。白天怕村里人看见不好,我今晚上给你送过去……”
这位硒惶的“革命家”只好默认了侄儿的馈赠。孙少安离开他二爸,就径直来到了金俊武家里。
二队长拉住一队长的手,泪水在那双精明的铜铃般的大眼里涌出来了。
少安安慰他说:“俊武哥,你不要再难过了。我刚回来就知道了这事。我今个儿是专门来为你说几句宽心话的。人常说,一碗水倒在地上,再也舀不起来了。”他还用高小里学过的成语补充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俊武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在椅子上。俊武的婆姨给少安倒了一杯开水,亲切地放在他面前。两口子都为村里这个受人尊重的人专门来看望他们而深受感动。
少安喝了一口水说:“我不知道你们当时是怎样商量这事的?本来不应该这样做!应该直接找公社白主任讨论东拉河水合理分配的问题,让公社出面解决。另外,就是公社不管,田福堂或金俊山也可以直接去找上游几个村的负责人协商。只要态度诚恳,我不信这两个村的领导人就不通情理。结果这样一搞,水空人亡,还要给人家做检讨……”金俊武抹掉脸上的泪水说:“你当时要在村里就好了!我原来以为自己是个精明人,想不到自己吃了自己精明的亏。我在大事上不如你!”
金俊武老婆插嘴说:“你在小事上也不如人家少安!”少安笑着说:“我也是事后诸葛亮!说不定我当时要在村里,比谁都可能冒失哩!说不定把下山村的坝都给豁了!”金俊武两口子都被他的话逗笑了……少安在金俊武家拉了一阵话,就和他们告别了。
当他返回到田家圪崂这面的公路上时,正好碰上了田福堂。他就顺便挡住书记给他解释了他从山西晚回来的事由。
田福堂经过不久前,那场挫折,又瘦了许多,额头上还留着火罐拔下的黑印。他笑着说:“这是好事嘛!还要你给我解释哩?你办这么大的事,别说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也值得!”
田福堂心里十分高兴少安找了个媳妇回来。这样,他就再不要担心他女儿和少安的关系了。他关切地问少安:“准备什么时候办事?”
少安说:“想春节就办。可我那个家,事办得再简单,也很难凑合起来……”
田福堂立刻说“不要怕!要粮食,你就在大队储备粮里拿;要什么粮食你就盘什么粮食,要多少你就盘上多少!”
少安对书记的这个应诺倒很高兴——这总算给他解决了一个大困难。他说:“这就好了,我正为这事犯愁着哩!我也不敢多借,借下还得还嘛!我借一点够过事情就行了……”少安和田福堂临分手时,书记还一再关切地说:“你有什么困难就言传!我帮助你解决!”
现在,少安一个人又匆匆往家里赶去。一路上,他心想:我回去先瞒着家庭里的其他人,和母亲商量一下,把家里的白面拿出一升来,晚上给二爸家拿过去,好让他们撑一下门面。他想到他明天早上还得和秀莲一块去吃这白面时,便又忍不住笑了。 第三十章
第二天早上,当少安和秀莲坐在孙玉亭家的烂席片炕上吃白面片的时候,他父亲正坐在金俊海家的椅子上,心事重重地抽着旱烟。孙玉厚心里高兴的是,他这一趟来的正好,碰巧金俊海今天刚到家!
俊海两口子到田家圪崂那面公路上搬东西去了——俊海的汽车刚从黄原路过这里。他们安顿让他在家里等一会儿。金波金秀都在学校没回来,因此这个院落现在里里外外静悄悄的没一点声响。孙玉厚可以在这时间里盘算他怎样开口对俊海说他的难肠事。
他是为儿子的婚事,来向金俊海家开口借钱的。当少安把秀莲带回家门时,孙玉厚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啊呀,他的儿子有媳妇了!他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而且少安带回来的这女娃娃,又体面又精明,真是打上灯笼都找不见的好人材。更使老汉高兴的是,女方果真象他弟媳妇贺凤英说的,连一个财礼钱也不要!
这几天,尽管这一切都真实地摆在他面前,但他老觉得这好象是做梦: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出现在他孙玉厚的面前呢?
可这一切又的的确确是事实。而且人家女娃娃主动提出,春节就要和他的少安结婚哩!
提起结婚的事,这才使高兴得晕晕乎乎的孙玉厚脑子凉了下来。他马上想到,结婚就得花钱!可他手上没几个钱,又到哪里去转借呢?尽管人家女方不要财礼,但他不能连几身衣服都不给人家娃娃缝。两个新人的衣服被褥和零七碎八下来,三五十块钱根本不顶事。再说,他也不能悄无声息地给少安娶媳妇。这是他为自己亲爱的儿子办喜事呀!当年他为自己的弟弟办事,在那么困难的年月里,都咬着牙办得有声有响,体体面面;现在他为自己的孩子办事,那就是拼着老命,也不能让世人笑话!虽说现在不让雇吹手,但他要备酒饭,待亲朋!把事办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没钱?借!
可是,办喜事少说也得借二百元。这样一笔数字不小的钱,他向谁去借呢?
昨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和少安妈几乎一夜没合眼。老两口高兴一阵,又忧愁一阵,商量借钱和待客的事。他们觉得,放在春节好——把喜事也办了,一家人把年也过了。
两个人先详细地计算了粮和钱的费用。这两样主要的东西,都得开口问别人借。家里的口粮大部分是粗粮,拿不到席面上。当然,猪肉不要买了,把自己家里那口猪杀掉——实际上不是不买肉,而是今年卖不成肉了。
粮食他们先没顾上考虑向谁家借。两个人先说借钱的事。他们约摸全村大概有几户人家能有这笔钱。书记田福堂不好开口。大队会计田海民也能拿得出来,但海民媳妇银花连公公田万有都不肯给借钱,怎么可能给他们借呢?金俊武说不定有一点钱,可他拖家带口的,不好为难金家湾的这个强人。金俊山和他儿子金成都有存款,但他们和这父子俩交情不深,根本开不了口。当然,钱最宽裕的是公派教师姚淑芳和她在县百货公司当售货员的丈夫金光明。但由于他们的玉亭在文化革命开始时斗争过人家弟兄们,结下了仇恨,借钱的事连想也不能想……
老两口算来算去,最后还是一致认为:只能向金俊海家借这笔钱。但这也够让他们难肠了。当然,只要他们开口,估计这家人不会拒绝的。他们太麻烦人家了!早年间,玉亭成家后,他们没地方住,白白在人家门上住了好几年。以后虽说他们把家搬到了这里,但少平和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