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谁不知道他的老底子?不敢太能俏!
别说自寻着出风头了,现在他即是装成个鳖,他还是在石圪节踩得地皮响!
每当他走过这条土街,没有人不对他笑着打招呼的。他要是在食堂请外地来买砖的人吃
饭,胖炉头胡得福会拿出为县上领导炒菜的本领,给他经心操办酒席。
他后来的头发也再不用田海民理了,而固定在胡得禄和王彩娥的专业“夫妻店”理。通
常他一到,两口子都一齐上,得禄理,彩娥洗,把其他顾客撇在一边不管,以此显出对他这
颗头的特别关照。有几次,少安觉得王彩娥为他洗头时,曾用手在他头上明显地传达过一些
“肉麻”的意思,这使得他以后尽量瞅胡得禄一个人在时,才进这个理发店。这个王彩娥!
谁都敢下手!
现在,孙少安感到,门里门外的事都十分顺心。不久前,妻子如愿以偿生了个女儿。虽
然因计划外生育,还没上了户口,但夫妻俩再不管它个户口不户口!要是几天不回去看看女
儿,他就心慌意乱,甚事也干不成!妻子奶水和生虎子时一样旺,麻烦事也不是太多。少安
只生气的是,孩子有个小病,父母亲和秀莲不好好到石圪节医院来看,常常把神汉刘玉升和
他的徒弟田平娃叫到家里瞎折腾……父母亲已经搬回了新建的家院。少安满意的是,这院地
方现在成了双水村最有气派的。新窑新门窗,还圈了围墙,盖了门楼,样样活都精细而讲
究,他还打算在他不忙的时候,请米家镇的著名石匠雕打两只狮子蹲在门楼的两边。据村里
的人回忆,旧社会只有金光亮他爸大门口有过石狮子。而那时,他父亲就在这老地主门上揽
工种地,现在,孙玉厚的大门口要有威风凛凛的石狮子了……正在孙少安的事业炙手可热的
时候,有一天,胡永合突然到石圪节来找他。老朋友上门,他赶紧在胡得福的食堂里为他摆
了一桌。
永合是叫他一同去省里和电视台“洽谈”合资拍《三国演义》的事。
孙少安这才想起,他曾给永合承过这么一档子事。说实话:他早把这事忘了。他原来以
为胡永合不过说说而已,没料到他却这样认真!
他被这家伙逼入了死角。这也许是一件相当没把握的事,他根本摸不着深浅。但是他既
然给这家伙承了下来,就不好推辞。再说,这个有恩于自己的人,他怎么能不讲信义?经胡
永合又一番鼓动之后,少安的心再一次热起来。
去它妈的,什么事倒不是人干的!几年前,他能想到他弄起这么大的摊场?可是现在不
是弄得轰隆隆价把石圪节都震了?也许永合说得对!不能满足一辈子当个土财主,也不能只
在石圪节有点名声;而应该把事干得响州震罢!。
于是,他马上回去对妻子说了他要去省城的事。秀莲一个妇道人家,她会把要卖的砖瓦
数得一块不差,但对生活中如此重大的抉择,却两眼黑黑,当不了丈夫的参谋。这事只能由
丈夫自己来决定。少安也知道秀莲出不了啥主意,他只是尊重她,征求她的“意见”。
妻子一放话,他便把砖瓦厂的事委托给一个可靠的师傅,就和永合一块动身去省城了。
我们姑且不评论这件事的可行与否,也不谈另有所谋的胡永合;仅就孙少安来说,这件
理也暴露出初发达起来的农民的一种心态。一方面,普遍的贫困所引起的社会红眼病,使他
们象传统的财主一样不愿“露富”;另一方面,自身长期社会地位的低下,又使他们不甘心
寂寞无闻,产生了强烈的出人头地的欲望。两种心态都情有可原,不必指责。
需要指出的是,财富和人的素养未必同时增加。这是一个文化粗浅而素养不够的人掌握
了大量的财富,某种程度上可是一件令人担心的事。同样的财富,不同修养的人就会有不同
的使用;我们甚至看看欧美诸多的百万富翁就知道了这一点。毫无疑问,我国人民现在面临
的主要是如何增加财富的问题。我们该让所有的人都变成令世人羡慕的大富翁。只是若干年
后,我们许多人是否也将会面临一个如何支配自己财富的问题?当然,从一般意义上说,任
何时候都存在着这个问题。人类史告诉我们,贫穷会引起一个社会的混乱、崩溃和革命,巨
大的财富也会引起形式有别的相同的社会效应。对我们来说,也许类似的话题谈论的有些为
时过早了。不过,有时候我们不得不预先把金钱和财富上升到哲学、社会学和历史的高度来
认识;正如我们用同样的高度来认识我们的贫穷与落后……
我们的少安此次省城之行,准备破费自己刚积累下的那点钱去投资拍电视剧《三国演
义》,最少也属于一种盲目行为。我们知道,一年前,他还在破产的泥淖中绝望地挣扎。抹
不开胡永合的情面是事实。但在他本人内心深处,也不是没有一些浅薄想法——用钱买个虚
名或者企图用小钱赚个大钱。他不想想,电视台的钱就那么好赚?现在有多少国营单位和一
些响马式的干部,用“赞助”、“合资”一类的诱饵来套弄象他这样的一些浅薄的“万元
户”!
但孙少安既然踏上了进军省城之路,心情倒很有些激动。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们也应
该公正地赞扬他的勇敢的进取精神;不管盲目还是失败,只要敢出征的将士,就应该受到敬
重。
胡永合和他商定,到黄原时两个人在他哥胡永州那里住一夜;到铜城时,再拐到大牙湾
捎带着看看少安的弟弟。少安也很想见见少平了——弟兄俩见罢面已有好长时间。胡永州如
今还当他的包工头,在北关为一家公司盖楼。我们知道的那个可怜的女孩小翠已被他一腿踢
到东关暗娼的行列中,最近又为自己物色了一个仍然只有十六岁的小女孩陪他睡觉。
胡永州大方地在黄原街上最好的餐馆请弟弟和少安吃了一顿酒席。席间,少安从胡氏兄
弟的言谈中,才知道他们在南面一个地区当专员的表兄弟凤阁,因为水灾问题,官被撤得一
干二净。这兄弟俩在饭桌上大骂了一通他们双水村当大官的田福军。少安当然不解其中之
意,只是吃菜喝酒,不插一句话。
第二天,他们就坐汽车下了铜城;然后在车站广场又买票搭乘东去的一辆运煤车的闷罐
客箱。拐到了大牙湾……哥哥意外地来到煤矿,使少平大吃一惊。
不过,他很快弄明自,不是家里出了什么灾祸。那个家时至今日也常叫人提心吊胆——
对突降灾变的心理恐惧象遗传病一样在他身上扎下了根。
随哥哥而来的另外一个人也叫孙少平吃了一惊;因为他把这个人认成了他曾揍过的包工
头胡永州。他也很快弄明白这不是胡永州,而是胡永州的弟弟胡永合。尽管如此,他对这个
胡永合一见面就反感。因为是哥哥的朋友,他才竭力克制着厌恶情绪,装出一副热情的样
子,请他们吃了饭,又把这家伙安排在矿招待所的一个单间客房里。他和哥哥晚上要拉话,
就共同住了一间两张床位的房子。
吃过晚饭,胡永合早早就睡了。尽管一路上孙少安一再吹嘘他这个弟弟如何有本事,但
胡永合连和少平拉两句闲话的兴趣都没有。有个屁本事!有本事还要到煤矿来掏炭?
少平首先领哥哥到浴池洗了一回澡,他知道哥哥虽然腰缠万贯,但一年也不洗几次澡。
一来原西县也没个公众洗澡的地方,二来农村人习惯认为洗澡不只是讲卫生,而是一种不属
于他们的奢侈行为,因此平时连想也不想。
洗澡时正好下井的工人还没上来,一大池水就他们两个人,少平直把他哥的脊背搓得象
水萝卜一样红。洗完澡,少平照例又把他哥引着在井口和矿区转了一圈。他是怀着一种骄傲
的心情让哥哥看看他生活和工作的环境。可少安却看得直皱眉头——他显然对这煤矿没留下
啥好印象。
晚上,他们只脱了裤子,把腿伸进被窝,上身靠着床栏,少平又买了一些点心和啤酒,
弟兄俩都做好了熬夜长谈的准备。这使我们想起了那年在黄原宾馆他们共宿一室的情景。少
平又一次详细询问了哥哥去省城要办的事。
少安说完后,少平皱起了眉头。
“你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些事呢?”少平不解地问他哥。“农民也不能光当个土财主,应
该参加文化上的事嘛!”少安用胡永合的话回答弟弟。
“这道理听起来不错。可是你应该考虑自己的具体情况。说实话,你的事业才刚开始,
只赚下那么一点钱,就东跑西颠搞这些事,实在有点不自量力!”少平不客气地说。
少安被弟弟说得一愣。他原来还以为有文化的弟弟会支持他搞文化事业,没想到他当头
给自己浇了一盆子凉水。“钱……是不多。”他嘟囔说。“不过,对我来说,这也就够多
了。咱穷惯了,一有这么多钱,心里倒有些慌。一来我抹不开永合的情面,二来想疏点财就
疏点财,反正没这社会的变化,咱也不会有这么多钱……”
“思路完全正确!”少平欠起身,“钱来自社会,到一定的时候,就有必要将一部分再
给予社会,哪怕是无偿地奉献给社会;有些西方的大富翁都具有这种认识。
“是啊,我们过去太穷了,我们需要钱,越多越好。可是我们又不能让钱把人拿住。否
则我们仍然可能活得痛苦。我们既要活得富裕,又应该活得有意义。赚钱既是目的,也是充
实我们生活的一种途径。如果这样看待金钱,就不会成为金钱的奴仆。归根结底,最值钱的
是我们活得要有意义……不过,钱可不能乱扔!”
“乱扔?我想电视台赔不了钱!说不定还能赚点……再说,还挂个名字……”少安这才
道出了最深层次的心里话。当然,他也确实做好了白扔点钱的准备;因为他现在有赚钱的砖
瓦厂,心里是踏实的。
少平明白哥哥的真实心理,他叹了口气说:“你现在还没必要拿钱买个虚名。再说,你
什么情况也不了解,就准备到电视台去赚钱?而要是白扔一两万块钱给电视台,你还不如拿
这钱给咱双水村办个什么事……”
“拿一两万块钱白给村里人办事?”
“那又怎样?你不是也准备白扔给人家电视台吗?”“我还准备赚它电视台的钱呢!”
“赚不了呢?”
“那只怪运气不好!”
少平笑了:“说来说去,你这个财主看来并不是象你说的那样,想给社会疏点财……”
要是白给村里人办事,还不如把这钱咱们一家人分了!”“两回事,哥哥,你对家里人
都已尽了责任。父母新建的家院,按你们来信说的情况,我推算我那点钱建不起来这么排场
的地方。你出了至少多出我两倍的钱。就是妹妹,她假期回去,你都给了她不少钱。最近又
听说你把姐夫也拉扯到了你的砖瓦厂……
“至于我,你很了解,我现在不会用你的钱。我赚的钱我够用。不够用我也不愿使用你
的钱。这不是我和你之间有了隔阂,不,我们永远是亲密的兄弟。我以前就说过,最好的兄
弟首先应该是朋友,然后才是弟兄。不知你听说没有,在外国,有些百万富翁或亿万富翁的
子女拒绝接受父母的遗产,而靠自己的劳动来度过一生。我理解这些人。如果我处在他们的
位置上,我也会这样做。比如说吧,要是爸爸不是个农民,而是个什么大官,有许多钱,我
也不会要他的。那是他赚的,他自己情愿怎花哩!花不了扔到河里也可以!反正我不会接受
他的馈赠……”
孙少安难以理解弟弟这些“高论”。不过,他也开始认真地检讨起他此次的省城之行是
否适当……的确,他什么情况也不了解,就准备拿一两万块钱去冒险。一两万块对于拍《三
国演义》来说实在微不足道;但对他个人来说,等于拿自己的一半积蓄去开一次玩笑。他本
质上可不属于这种胆大妄为的人!
可是,现在上了胡永合的钩杆,怎样才能下来呢?他如今已经被这家伙引到了半路上!
“你倒究欠那家伙多少人情?”少平问哥哥。他已经看出,哥哥对他的行为有点动摇
了。
少安说:“实际上也没什么。我困难时,他给原北县一个熟人写了封信,让我去那里找
这人替我贷了点款。可没过几天,那个人就撵来要钱,逼得我几乎要上吊……”“那就去他
妈的,你不去省城了!”
“怎找借口哩?”
少平看哥哥真的有了转意,想了一下,出主意说:“你就说今晚上家里打来长途电话,
虎子或燕子住了医院,急病!”
少安白了弟弟一眼,嫌他出了这么一个不吉利的主意。少平赶忙笑着改口说:“干脆说
奶奶病了!反正她老人家一年四季都有病!”
少安也笑了。他踌躇了半天,终于决定听从弟弟的劝告,准备半路回头了。
这样商定后,他们都似乎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