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到达的当天晚上,田福军就以地委和行署的名义,在黄原宾馆宴请了黑老一行人。出席作陪的有管文、卫、体的副专员,兼着文联主席的地委宣传部长;当然也少不了地区文化局长杜正贤和文联副主席、诗人贾冰。杜正贤的女儿杜丽丽已经是《黄原文艺》的诗歌编辑,又是这次具体安排活动的工作人员,因此也参加了这个隆重的宴会。
为了确实安排好这次活动,地区文联在黄原宾馆和黑老他们相邻的楼层包了两间房子,贾冰和杜丽丽各住了一间。贾冰负责侍候黑老,杜曲丽负责陪同诗人古风铃。
几年来,杜丽丽在贾老师的指导下,已经成了小有名气的女诗人;不仅在省级刊物上发了一些诗,而且还在《诗刊》上露了一次面。起先,她的诗师承贾冰;后来,便自然地在意识上超越了她的老师,加入了新诗人的行列。不过,她知道,比起古风铃,她已经又成了落后流派中的一员。
杜丽丽和古风铃是第一次见面。但她早已崇拜这位在全国有影响的青年诗人。
古风铃是《山丹丹》编缉部的诗歌组长,已经出版过两本诗集,据说他的诗都引起了外国的注意。丽丽特别庆幸这次能亲自陪同这位著名的新派诗人。
杜丽丽和田润叶同岁,今年已经三十了,但看起来还象二十出头的姑娘那般光彩鲜嫩。和团地委书记武惠良结婚到现在,她坚持说服了丈夫,至今还没要孩子。至于那穿着打扮,一直在黄原领导潮流。她自豪地宣称,她在街上走过时,男人们的“回头率”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以上!
古风铃名不虚传,高高的个子,一头长发披到肩头,白净的脸上围了一圈炭黑的络腮胡,两只眼睛流动着少年般的光波。上身是棕红色皮夹克,下身是十分紧巴的牛仔裤;裤膝盖磨白处,用钢笔横七竖八写着一些令人莫名其妙的话,几乎把裤子变成了草稿纸。不看他的诗,光看人就知道他决非凡俗之辈。从他嘴里说出的是“超越”、“嬗变”、“集体无意识”等等新鲜的词汇和费解的概念。
据他所说,舒婷、北岛等人已经成为历史上的诗人,不值一提了。丽丽感到惭愧的是,她现在还把那两个诗人奉为神明哩。
黑老的课讲完后,古风铃就在黄原影剧院做了一场有关现代派诗歌的报告。
由于事先就出了布告,听讲者涌满了整个剧院。尽管大部分人几乎没有听懂古风铃一上午说了些什么,但所有听讲的文学青年都对这个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在古风铃演讲的时候,杜丽丽替他在影剧院门口推销诗人新近出的那本书名带有天文学味道的诗集《光子》。这本诗集印一两千册,其中征订数不足二百,剩下的一千八百多册得靠自己推销,否则出版社就不出版。因为诗人在影剧院里主要谈他的这本诗集,所以他带来的二百册《光子》,赶散会就被杜丽丽卖得一干二净。“谢谢你万能的帮助!”讲完课回到宾馆后,古风铃十分满意地对丽丽说。
“这都是因为您的著作本身具有魅力!”丽丽崇拜地对古风铃说。
“不必称‘您’。就年龄来说,我应该叫你姐姐。”“就水平和成就来说,您是我的大哥!”杜丽丽有点庸俗地说。她实在为古风铃的话而受宠若惊。
以后的几天里,黑老在杜正贤和贾冰陪同下,去原北县农村体验生活。古风铃对此不感兴趣,没有跟随他们去,就由杜丽丽陪同在黄原市内和周围一些有点特色的地方转悠。多数情况下,他们都不坐车,步行相跟着东跑西颠地活动。不用说,古风铃给他的崇拜者传授了不少写诗的“秘诀”。他还动手改了她写的几首诗,对她的写诗才能给予极高的评价,并且答应在《山丹丹》上接连用头条位置发她的几组诗;说一定要把她推向全国去!
杜丽丽兴奋得神魂颠倒。她把古风铃比作她的“启明星”。两个人立刻成了相互高度理解的知音。一个晚上的半夜时分,古风铃敲开了杜丽丽的房门,丽丽丝毫没有拒绝,两个人就在黄原宾馆睡到了一块。
几个晚上的云来雾去,杜丽丽就彻底爱上了古风铃。
这一天中午,杜丽丽正和古风铃在她房间的床边上抱在一起亲吻,听见有人敲门。两个人赶紧分开。古风铃坐在沙发上,丽丽前去开门。
丽丽打开门,看见是她的丈夫武惠良。
一直等到惠良手里提着洗澡的东西和换洗衣服走进来后,杜丽丽才想起她原先约好让惠良中午来这里洗澡。
丽丽有点慌张地介绍古风铃和惠良认识。两个男人握了握手。古风铃搪塞了几句,就过他房间去了。武惠良先坐进了沙发。
丽丽为了使自己平静下来,钻进卫生间替丈夫收拾澡盆去了。
武惠良虽说是个行政领导,但也读了不少书,因此头脑极其聪慧。他一进来,就感觉这房子里有一种令人疑惑的气氛。他发现妻子和那个怪模怪样的诗人,脸上的神色都很不自然,丈夫对妻子的敏感几乎要胜过雷达对空中飞行物的敏感。
但是,没有什么直接的证据来证实他的猜疑是有道理的。不过,他相信他的直觉。没有错!在他妻子和刚离开的那个人之间,已经发生了一些不可言传的事!
卫生间的水在哗哗地响着,看来那个澡盆还得收拾一段时间!
是的,丽丽得让自己平静下来,恢复到一种“正常”状态才露面,卫生间成了掩饰她的庇护所。
他要不要现在立刻走进去?
不!这样反而会降低了他自己的人格。
武惠良呆呆地坐在沙发里,手里还提着换洗的内衣。他内心狂涛骤起,思维在闪电般排除或肯定各种可能和不可能。他多么希望一切都是他的错觉啊!
但是,他在无意间却找到了该死的“证据”。他看见,那个平展展的床铺边上,竟有两个挨得很近的塌陷的窝。这分明是两个人一块坐过的地方!
武惠良感到两眼一阵发黑。
他索性闭住眼仰靠在沙发背上,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都好了,你快去洗吧。”他听见妻子在说话。他睁开眼,没有马上起来。
“你怎啦?”丽丽问。
“没什么……”他站起来,向卫生间走去。
武惠良糊里糊涂在澡盆里泡了一下,竟然忘了擦肥皂就穿上衣服走出来了。
坐在沙发里的丽丽象被惊醒一般猛地抬起头——她显然没有想到丈夫会这么快就洗完了澡。
武惠良先迅速瞥了一眼床铺。
那两个窝没有了。整个床铺平平展展,恢复得和妻子的脸色一样。
还要再说什么吗?
一切都全然明白了!
“我今晚上回家去住。”丽丽对丈夫说。
“你随便吧!”他生硬地说,连看也没看她一眼。丽丽愣住了。
她似乎觉察出惠良的情绪不大对劲。难道他已看出了她和古风铃的关系?不可能吧?可也难说!她知道丈夫是个极其敏感的人。
武惠良匆匆地走出了房间,甚至都没给妻子打个招呼。他拎着装脏衣服的提包,既没有回家,也没有去机关,两只眼睛模模糊糊,恍惚地穿过街道,在东关老桥旁的石台阶上走下来,坐在黄原河边的一块石头上,巨大的痛苦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他的脑子象被挖空了似的,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样思考这个突然出现的灾难。这是人生的灾难。毫无疑问,他的生活将要改变了;他处在极端可怕的危机之中……黄原河静静地在眼前流淌。无声的汹涌。
在毫无察觉之中,夜幕扑落了。
他从石头上站起来,感到浑身酸疼;尤其是两个肩膀的骨缝,象被斧头砍开一般。
他从河边走上街道。万念俱灰。满城辉煌的灯火不再象往日那样令他陶醉。曾记得,在这之前的每一个夜晚,当他在灯火映照的大街上骑车回家的时候,总是一天中最为愉快的时刻;因为那个温暖的房屋里,亲爱的人这时已经为晚饭作准备。等他一回去,两个人说笑着一块动手,然后马上就可以坐在小饭桌前,头挨着头,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饭……别了,我的爱,我的幸福!
武惠良拖着囚犯般沉重的脚步,走回了地区文联他们那间住房。踏进家门,他看见丽丽已经把饭菜摆在小桌上,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显然在等他。
见他回来,她没有说话,站起来把碟子上扣菜的碗揭开。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去吃饭,而把提包一丢,就倒在床上睡了。
一切都是沉重的,连空气也不例外。
他听见她收拾碗筷,把所有的东西都送回厨房。她也没有吃饭。
最后一丝侥幸心理荡然无存。这已经无可辩驳地再一次说明,她身上肯定发生了非同寻常的事。要不,她总会和他说点什么的,因为他已经对她明显地表现出了反常的情绪!他索性脱下衣服,蒙住头睡在被子里。
他听见她在洗漱;在脱衣服;在拉被子;并且在他旁边睡下了。
长时间的无声无息。
过了好一会,他感到她的手在隔着被子轻轻扳他的肩膀,并且小声问:“你……怎么啦?”
武惠良狂怒地一把揭开被子,翻身起来,瞪着痛苦而凶狠的眼睛大声喊:“你自己知道怎啦!你说!你和那个该死的家伙干了些什么!”这时候,团地委书记已经把行政领导干部的那种修养抛到了九霄云外,象个粗野的庄稼汉一般怒吼着。丽丽避开那两道剑一般的寒光,把头扭向一边。不过,她很老实地说:“我不准备隐瞒你,我是和古风铃好了……”“这不是真的!”他痛苦地叫道。
“是真的。”她说。
“你撒谎!你在气我!”
“没有……”
武惠良疯狂地抱住妻子,绝望地哭了,浑身在痉挛地抖动着。
“你应该打我……”她说。
“不!回答我,你再爱不爱我了?你要说出你的真心话!如果你不再爱,我现在就走出这家门!”
“我仍然爱你!象过去一样爱你!”丽丽眼里也涌满了泪水。
“那你和古风铃……”
“我也爱他。”
武惠良放开妻子,两眼呆呆地望着他。
“我不应该骗你。我爱你,也爱他。”丽丽平静地说。“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的人?”
“我也不知道。我一直爱你,但在感情上不能全部得到满足。你虽然知识面也较宽阔,但你和我谈论政治人事太多了,我对这些不感兴趣,但我尊重你的工作和爱好。我有我自己的爱好和感情要求,你不能全部满足我。就是这样。未认识古风铃之前,我由于找不到和我精神相通的朋友,只能压抑我的感情。但我现在终于找到了这样的人……”“那么,咱们商量个办法吧!怎样离婚?”
“离婚?我可没这样想过!”
武惠良嘴唇哆嗦着问:“难道你既不和我离婚,又和古风铃一块鬼混吗?”
“怎能用这样粗鲁的话来评论我们的关系?你现在的思想还停留在过去的年代。你现在很痛苦。我理解你的痛苦。我也痛苦,我的痛苦你未必理解。这既是我们个人的痛苦,也是现代中国的痛苦。我相信有一天你会理解并谅解我,因为你自己也许能找到一个你满心热爱的女人……”
武惠良抬起胳膊,在妻子脸上狠狠打了一记耳光。丽丽没有吭声,倒在被窝里睡了。
武惠良光身子坐在床上,想哭,但哭不出声来。此刻,他看起来是这样的强暴,可实际上又是多么的软弱!他一直呆坐到后半夜,然后拉灭了灯。
他流着泪扯开妻子的被子,痛苦地呻吟着,一次又一次和她性交…… 第二十六章
几天以后,古风铃把痛苦的种子撒播在黄原,自己一身轻快回了省城。他已经给杜丽丽声明,他不可能和她结婚。杜丽丽也从没这样想过。他们对于家庭和两性的看法,都属于观念全新的一代。
但武惠良却无法接受这个冷酷的现实。多年来,惠良一直搞行政工作,而且担当了领导职务。在他那一代人中,算是前程远大之辈,有多少青年男女对他羡慕不已。谁又能想到,这样一颗光彩夺目的政治新星,个人生活竟然蒙上了一层暗淡的阴影呢?
现在,团地委书记眼神无光,两颊凹陷,头发零零乱乱,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象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只是因为过去的印象,他的下属还没有充分发现他的不正常状况。
武惠良的痛苦在于他对妻子爱得既专一又深刻,而发生了如此严重的事情后,他反倒更不能割舍这种爱恋。恰恰是因为爱得太深,这种打击就更悲惨。
不幸的是,他连痛苦都是不自由的。他领导着一个大部门,每天得应付各种工作,还要竭力掩饰自己的情绪,对不同的人做出不同的笑脸。更难为人的是,还得去参加许多热闹欢乐的场面——这是团的工作所必不可少的……只有每天下班以后,他走出机关大门,才可以把自己真实的坏心绪表现在脸上。通常他不再按时回家,而象孤魂一般在城外黄昏笼罩的山野里转悠。
这一天傍晚,他又来到古塔山。古塔山周围已经辟为公园,各处修起几个凉亭,并且在山后一个大水库上搁置了几条小船——这都是在地委书记田福军倡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