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对李治的教育是抓得很紧的。看见他吃饭,就说:你要是知道种田的辛苦,就总会有饭吃了。看见他骑马,就说:他要是知道不让马太累,就总会有马骑了。看见他坐船,就说:水能载舟,也能覆舟。民就是水,君就是舟。看见他站在树下,就说:木头有墨绳就笔直,元首听意见就圣明。真可谓用心良苦。李世民还专门写了一本叫《帝范》的书,教李治如何做皇帝。
李治的表现也不差。刚当皇帝时,他是很虚心的。有一天,李治外出打猎,正碰上下雨。李治问谏议大夫谷那律:雨衣怎么样才能不漏?谷那律回答说:用瓦做就不漏了。李治明白这是在劝谏他不要因好打猎而荒于朝政,很高兴地赏赐了谷那律。对那些不该赏的,他也不留情面,颇能做到赏罚分明。他的叔叔腾王李元婴和哥哥蒋王李恽(音运)搜刮民财,屡教不改。在赏赐诸王时,李治就独不赏腾王和蒋王,说:腾叔和蒋兄反正自己会捞钱,就不用赏什么东西了。给他们两车麻绳,用来穿铜板吧。羞得二王面红耳赤,无地自容。显然,李治并不昏庸,也不蠢。
然而他的心病却很重。
李治一上台,就面临三大难题:一,如何摆脱先帝的阴影;二,如何摆脱权臣的控制;三,如何克服自己性格上的弱点。这三个问题他一定想了很久。他后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从这三个问题出发的。
在一般人看来,李治从唐太宗手上接过这个摊子,是很幸运的。贞观之治,成就斐然,君仁臣忠,民富国强。李世民这个盖世英主,几乎把什么都设计好了,考虑好了,安排好了,李治简直就只要坐享其成就行。但,创业难,守成更难。李治的苦恼,只有李治自己知道:干好了,是先帝的福泽;干不好,是自己无能。父皇太成功了,他怎么都走不出先帝的阴影。
权臣们也是一个麻烦。他们追随先帝多年,功勋盖世,谋略过人,说是来辅佐自己的,谁知道他们心里怎么想?即便不谋反,总把自己当小孩子,也很可气。李治看得出,这些老家伙并不好伺候。就拿长孙无忌来说,名字叫无忌,其实无所不忌。唐太宗因李治仁弱,恐怕难守社稷,曾打算另立英武果断的吴王李恪为太子,便遭到长孙无忌的断然反对。因为李恪不是他妹妹长孙皇后所生,生母杨妃是隋炀帝的女儿。结果,李恪不但没能当上太子,而且在李治登基后被长孙无忌谋杀,办法就是后来武则天对付他的那个——诬以谋反。李恪临死时曾大骂说:长孙无忌窃弄权威,陷害忠良,祖宗有灵,不久你就要灭族。史家也认为长孙无忌诬人谋反,反被人诬,多少有点算是报应。唐高宗永徽三年(公元652年),高阳公主及驸马房遗爱、薛万彻、柴令武等人谋反,阴谋废去高宗,另立荆王李元景为帝。此事与吴王李恪并无关系。长孙无忌因为曾经反对立李恪为太子,害怕李恪报复。为了去掉这块心病,便诬陷李恪插手,并亲自提审案犯,动用酷刑,锻炼成狱。李恪被赐自尽。
其实就算长孙无忌他们无忌,李治也有忌。李世民尚且猜忌李世璾,李治怎么就不猜忌长孙无忌?专制政治,最忌权臣功高震主,尾大不掉。不杀了这些大尾巴羊,自己是睡不着觉的。羊群中总要有羊被杀,谁的尾巴大就杀谁。只不过李治下不了手。这只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会成为头羊的小羊,性格内向,内心羞怯,一见到长孙无忌他们那狼一样的凛然目光,心里就犯怵。他们连太宗皇帝都敢顶撞,还有什么不敢的。
二 大尾巴羊(2)
这些苦恼很需要向人诉说,更需要有人帮他走出困境。但是,又能和谁商量呢?后妃们只知道争风吃酷,朝臣们又心怀鬼胎。年轻的皇帝感到了孤独,感到了“高处不胜寒”。
这时,上帝把武则天派来了。
李治和武则天一见钟情。两个人的偷情,开始时可能出于一时的冲动。但很快,李治就发现,这个比自己大四岁的女人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和魅力,正是自己求之不得的。像李治这样羞怯内向的大男孩,原本就喜欢那些比自己年龄大、介乎母亲与姐姐之间的女人,就像那些特别具有男子汉气质的人,往往喜欢比自己小、介乎妹妹和女儿之间的女人一样。更何况李治还惊喜地发现,这个女人身上有的,正是自己身上没有的。她沉着冷静、深谋远虑、机敏果断、精力旺盛,与自己的多愁善感、柔弱任性、优柔寡断、羞怯无为正好相反。李治很为自己的发现而欢欣鼓舞。他决心和这个女人一起,解决他面临的三大难题。为此,他不顾一切地要把这个女人推上皇后的位子。这是长孙无忌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因为他们的想象力有限,跳不出“好色”或“惧内”的框框,更弄不清这位年轻的皇帝心里到底想什么。
李治寄希望于武则天的,也正是她想要做的。
我们现在已无法弄清,武则天的政治兴趣和政治才能是从哪里来的。和一般的女人不同,她对政治有着天生的敏锐和潜能,加上她那女人特有的直觉,玩起来比她老公李治更得心应手。她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事要先做什么事得放一放。正是靠着这种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她一步一步登上峰巅。
当上皇后以后,武则天最迫切要做的事,除废掉太子李忠,另立自己的儿子李弘为太子外,就是要建立自己的组织系统。这件事情她和李治有共识,甚至李治比她更有切肤之痛:李治已经尝到了元老派联合起来反对自己的滋味。如果这些元老重臣们动不动就联合起来和自己对着干,那他这个皇帝当得还有什么意思?所以,当武则天提出要重赏并提拔拥护她当皇后的那些人时,李治连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其实,李治对这些人也是心存感激的。他还清楚地记得,当他提出要废王皇后、立武则天时,朝臣们基本上是一边倒的。除少数默不作声的外,大多数人都站在长孙无忌他们一边,而且一个个都那么愤激、冲动,好像他李治犯了多大错误似的。这事他想想就寒心,想想就后怕。这大唐的江山,究竟是他李治的,还是长孙无忌他们的?幸亏有许敬宗、李义府他们出来说话。他还记得,第一个公开站出来支持他的,是李义府;在朝堂上为他大造舆论的,是许敬宗。这使他感到极大的欣慰,就像孤军奋战的斗士遇到了拔刀相助的侠客,就像一个在荒郊夜色中四顾茫然的独行者看见了远方的一缕炊烟。
人最珍惜的,就是他在孤立时得到的支持,哪怕这种支持微不足道,哪怕这种支持来自非常卑微的人。不!正因为支持者是那样卑微,这种支持才更加弥足珍贵。李治从心底里赞成武则天对这几个人的重赏和重用。这样的人不赏,赏谁?这样的人不用,用谁?应该把这些人提拔起来,让他们和长孙无忌的元老集团抗衡。
李治有这样一些想法是很自然的。他当然不会这样去想:这些家伙究竟算是自己的队伍,还是武则天的人马?他当然也不会想到,这些家伙对自己的支持,并非都是出于什么正义、公道、原则,或是出于对君王的绝对忠诚。他们完全是出于个人的私利,而且事先经过了反复的掂量和考虑,这才决定出来豪赌一把,并把赌注押在武则天这颗即将冉冉升起的政治明星身上。
至少李义府是这样的。因为李义府是小人。
李义府这个家伙,在当时的政坛上,名声是很臭的。他的外号叫“李猫”,意思是和猫一样,外表柔顺,内心狠毒,笑里藏刀。这样一个名声极坏的家伙,又是敌对集团的人(李义府的靠山是刘洎,刘洎是魏王李泰一党,和长孙无忌、褚遂良是死敌,后被褚遂良陷害),长孙无忌当然容不得他,便打算把他贬到外地去。李义府恐慌之极,问计于王德俭。王德俭说,现在能救你的,只有一个人。李义府忙问是谁。答曰武昭仪。李义府摇摇头说:恐怕不行吧!皇上早就想立武昭仪为后,一直没能成功。武昭仪自己的事都办不好,还管得了别人?王德俭笑了起来,说你这个人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武昭仪的事办不成,是因为没人支持。如果你出来支持,岂非雪中送炭?武昭仪的事就是皇上的事。你帮了皇上这个大忙,能没好处吗?李义府这才成了支持废王立武的第一个“英雄”,也成了因为此事最早受惠的人。
二 大尾巴羊(3)
此后李义府一直青云直上步步高升,成为当时政坛上炙手可热的人物。不过狗总是改不了吃屎的。李义府当政以后,大概只干了一件事,那就是卖官。《旧唐书》说他“专业卖官为事”,竟是个“卖官专业户”。因为贪得无厌,他连长孙无忌孙子的贿赂也收,卖给他一个司律监的官职。其他的坏事干得也很出格。洛阳有个女犯人长得很漂亮,他竟命令审判官毕正义枉法释放,然后据为己有。东窗事发后,又逼毕正义在狱中自杀。最后,由于他作恶多端,罪行累累,民愤太大,加上他小人得志,仗势欺人,飞扬跋扈,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弄得天怒人怨,终于在龙朔三年(公元663年)被捕下狱,乾封元年(公元666年)死在流放地。死后,韩野额手称庆,拍手称快。
许敬宗倒没有这么恶劣,也并非不学无术。唐太宗李世民还是秦王的时候,他就进了文学馆,和杜如晦、房玄龄、孔颍达、虞世南等人同为十八学士,成为李世民的政治顾问,资格是很老的。他学识渊博,文采出众,著作等身,曾总修《五代史》、《晋书》,是个历史学家。不过此人的人品和史德都不怎么样。他的父亲在隋末江都兵变时被害,他贪生怕死,不敢营救。封德彝把这事说了出去,他又忌恨封德彝,在给封德彝作传时,添油加醋,“盛加其罪恶”。其他人如果给他送礼行贿,他也不吝吹捧粉饰之词。学问做到这个程度,实在应该算是道德败坏了。
不过,武则天和李治此刻还顾不上这么多道德的考虑。对于他们来说,最重要的是建立自己的队伍,集结自己的人马,而无论这些人是君子,还是小人。
李义府之流的得势,和褚遂良等人的被贬正成鲜明对照。人们开始认识到,得罪武则天,就是得罪皇上,甚至可能比得罪皇上还糟糕,决没有好果子吃。相反,投靠武则天,就是站在皇上一边,肯定青云直上。于是,一些犹疑不决持观望态度的人认清了形势,一些原先受排挤受压制的下层官吏和寒门士人看到了希望,一些原本就见风使舵善于钻营的小人更是有了可乘之机。武则天的旗帜下开始集结人马,她的队伍壮大了起来。
但,她也因此获得了一个骂名:亲信小人,重用匪类。
武则天并不喜欢小人。没有人会喜欢小人,连小人都不喜欢小人。可是,正人君子们都不和她合作,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再说,反对她的那些人,也不见得十分干净,也做过亏心缺德事吧?褚遂良诬陷过刘洎(音记),长孙无忌陷害过李恪。他们的手下,也有不少是小人。大哥二哥麻子哥,大家脸上差不多。既然如此,就不能再谈道德问题,只能靠政治态度来划线了。
不过,武则天重用许敬宗、李义府之流,并不完全是为了酬劳他们的拥立之功,也不完全是因为无人可用,还在于她深知小人有小人的用处。在专制政治体制下,小人从来就是阴谋家、野心家、独裁者最趁手的工具。乱世要靠他们兴风作浪(他们最擅长造谣告密),治世要靠他们粉饰太平(他们最擅长拍马吹牛)。尤其是搞宫廷斗争时,小人更是有不可替代的作用。那些正人君子不肯、不敢、不屑去做的事,都可以放心地交给小人去做,而且包管有令人满意的结果。何况小人用起来比君子更顺手。小人没有道德观念,好收买;没有个人意志,好指挥;没有社会基础,不怕他们翘尾巴;没有自身价值,没用时扔了也不可惜。所以,历朝历代的帝王,都既用君子,又用小人。君子的作用是伸张正义,树立楷模;小人的作用是制造恐怖,实施阴谋。君子是领头羊,小人是看门狗。君子务虚,小人务实。有君子作榜样作楷模,人们自觉忠君;有小人作耳目作打手,大家不敢谋反。一个高明的君主,是一定两种人都要用的,就像大棒和胡萝卜缺一不可一样。武则天在她执政的后期,就大量起用正人君子,如狄仁杰。但现在还不行。她还得依靠小人,为她杀出一条血路来。
小人的作用无非四种:帮忙、帮闲、帮腔、帮凶。李义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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