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出证据来。”于德利坚持。“我要看到证据。为什么非说她是人?”
戈玲摇头:“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是觉得她跟我们太像了,如果不是人,那太可爱了。”
“同时也是侵权。”刘书友目光炯炯地看著大伙儿:“对人进行嫖窃,我们可以告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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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大家来上班后仍沉溺在各自的沉思中,个个面有戚色。
南希没来上班,托人送来一张中日友好医院的假条,上面写著发烧,全休三天。虽然谁都知道这假条是假的,但此时似乎也成了证据之一。
“还是打不通,总占线。”李冬宝放下电话,看著孙亚新孙小姐留下的那张名片。“电话号码会不会是假的?”
“想了一夜,没想出好办法。”刘书友说。“要是她坚决否认自己是人呢?”
“牛大姐,你文革期间搞过专案,揪人是你的强项,是不是由你来审南希?”李冬宝说。
“别提我在文革中的表现!”牛大姐脸一板道:“我早忘了,都不记得发生过文化大革命。”
“人有什么,就是再富于想像力再精密再先进的智能机器人也不能模仿的特征?”戈玲问大家。
“勤劳勇敢,善良正直。”于德利脱口而出。
“不行,这些都是不易证实又是最易模仿的。”李冬宝说。“而且不具备此等品质偏偏又板上钉钉是人无疑的不在少数。”
“同情心,恻隐之心?”牛大姐回头说。“还有孝心爱心什么的。”
“决不能是优点。”戈玲道。“这会影响测试的客观和准确,如果南希是人,那装好人对她没什么困难。另外如李冬宝刚才所说,即使她没这些特征,反倒可能更证明她是人,只不过是个一般人。”
“能不能闻味儿啊?”刘书友说。“不都说咱们人有味儿?”
大家耸著鼻子互相在各自身上嗅了嗅:“不灵,咱们都没人味儿。”
“恐怕还得找缺点喽!”李冬宝说。“人有缺点正是人之所以为人--这是哪个圣贤说的?”
“我同意李冬宝的意见。”于德利说。“缺点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想掩饰也掩饰不了的,而且很难模仿的尽善尽美。南希要是机器人,她就不可避免地比我们要好一些。”
“那就不必测了。”牛大姐撇著下唇说。“我看她已经坏得出水了。”
“不能是那些表面的缺点。”戈玲说。“轻浮、放荡这些品质几乎在所有哺乳动物和部分卵生动物身上都具备,没有道德寡廉鲜耻正是它们的天性--人与之相比逊色得都呢。”
“一定得是我们独一无二的。”李冬宝对大家说,“让我们好好回想回想,我们都有什么阴暗心里吧。”
大家默不作声。
戈玲:“我先声明,咱们这次既不是生活检讨也不是斗私批修,而是工作需要,弄清南希的真实属性。”
陈主编从外面进来,大家和他打招呼:“来啦,小孩病好了?”
“来啦,小孩病好了。”老陈在一边坐下,抽烟看稿。
戈玲接著说:“不管大家说什么,再不堪入耳,再反动再下流,一不打棍子二不揪辫子三不记黑帐。”
“谁打小报告我跟他急!”李冬宝气势汹汹说了一句,和颜悦色地坐下。
大家互相望著,等著别人坦白。
李冬宝看著大家:“我看这可以算一条,从不认为自己不好,从不暴露自己的真实思想。”
大家面呈尴尬,但都点头:“可以算一条。”
戈玲记在纸上:“还得说,光这一条可不够。如果南希也一言不发,谁知道她是不暴露还是真没想法?”
“我看这么著,”正在看稿的陈主编抬头说,“既然都不说,难以开口,就互相揭发,这样准能搞到材料。”
“还是老陈有办法。”戈玲拍手叫。“这办法好。”
“一点不新鲜。”牛大姐小声嘀咕。“都是我当年玩剩下的。”
“这下有说的了吧?”李冬宝道,“说别人总有词儿吧?”
牛大姐:“我先说吧,我觉得老刘毛病不少,突出的一点就是爱占小便宜。”
刘书友当即红了脸,抢著说:“我也说一条,老牛这个人从来都是主观唯心主义对人,辩证唯物法对己,乌鸦落到猪身上--光看到别人黑。”
牛大姐:“我觉得老刘这个人心眼儿太小,老虎屁股摸不得,一摸就跳,瞧,又飞到半空中去了吧……小于呢,不客气地讲,那就是低级趣味,对年轻女同志和岁数大点的女同志不能一视同仁。”
于德利:“我觉得牛大姐还不光是看不到自己的问题,她简直把自己看成一朵花儿了,确实属于既不能客观地看待别人也不能客观地看待自己的典型。”
戈玲高声:“不要吵不要急,慢慢来,不要人身攻击。”
刘书友:“戈玲这个人傲慢,好打扮……”
牛大姐:“打扮得还特俗气。还有,她跟李冬宝到底什么关系?成天嘻皮笑脸,彼此唱和,同入同出,一个编辑部的同志,嗄,很不正常!”
刘书友:“不光是李冬宝,她和谁都打情骂俏,除了我。我看南希就是学的她!”
戈玲愤怒地站起来:“什么叫不正常?什么叫打情骂俏?我这人天生就是一副笑模样。”
李冬宝拍案而起:“无耻!我觉得有的人就是专对桃色事件感兴趣,看似道貌岸然,思想肮脏的很!”
“不要吵,不要吵了!”老陈出面制止大家。“你们不是冲著南希去的吗?怎么倒先互相攻击起来了?戈玲,刚才大家说的你记上哪条了?”
戈玲脸气得刹白:“哪条也没记,说的都是人话吗?”
牛大姐又窜起来:“怎么不是人话?哪条说错你了?身正不怕影斜,你不心虚干什么暴跳如雷?”
刘书友也怒目而视,“告诉你,我早就对你的作派看不惯了--一直没好意思说。”
“我就这作派,怎么了?明告诉你,我还不改了!看不惯回家看你老婆去,少在这儿看我!”
李冬宝也脸红脖子粗地于戈玲并肩站在一起,朝二老吼:
“你们以为你们作派好?全编辑部我顶烦的就是你们俩。工作不见你们抢,算计个谁议论个谁回回你们俩冲锋在前--你们说过谁好?”
牛大姐一脚踢翻椅子:“不好就是不好,甭想让我说好!我也告诉你们包括于德利,牛某人这疾恶如仇的脾气也不打算改了!”
陈主任摔了一个茶杯,低沉地吼道:“够了!你们像什么样子?你瞧瞧你们一个个的,哪有点社会主义编辑的风度?纯粹是泼妇骂街嘛!好啦好啦,我看也不要再说下去了,再说就伤和气了。也不必再挖什么人的弱点了,我看这就是人的最大弱点,只能说好的,一说坏的当场恨不得吃了对方。”
大家都闭了嘴,气鼓鼓地散开,回到各自的座位,互相看了半天,忽然都笑了,一个个都有些难为情:“就是就是,这真是咱们最大的弱点。”
接著,大家开始互相道歉,极其诚恳,骂人的拉著挨骂的手。
“小李小戈小于老刘啊,其实我刚才也是生气顺嘴那么一说,并不是真那么想。原谅你大姐,千万别往心里去。”
李冬宝:“我也是一时昏了头,嘴上岗撤了,牛大姐,老刘哥,其实我打心里还是很尊重你们的。”
“明白,太明白了,老刘心里明镜似的,小戈呀,你别在意,还照平时那么穿,那么笑,老刘喜欢看。”
“其实你们说的也不全是疯话,我也真该拿镜子照照自己了,以后稳重点。”
“够稳重的了,年轻人就应该活泼点,到你大姐这年龄再装正人君子也不迟。”
“虚伪!”陈主编手点著大伙砸舌,“我看这也应该算一条。说了真话就后悔!”
“您也应该算一条。”戈玲笑说。“站著说话不腰疼。隔岸观火,比谁都圣明。”
“不能历数了戈玲。”刘书友制止戈玲。“传出去猴子马都要笑破肚皮的。”
南希回到编辑部上班,发现大家都对她另眼相看,神色有些贼溜溜的,也没太在意,照旧干那些杂活,嘴里哼著《我想有个家》。
“南希,”牛大姐先开了口,“你不觉得你穿的像个‘鸡’吗?”
“不觉得。”南希坦然回答:“这样多凉快,我不怕别人看。”
“你穿那么紧身的衣服其实不好看,把你身材的缺点都显出来了。”戈玲说,“三分之一腰三分之一臀部三分之一腿。”
“特像蒙古马是吗?”南希沾沾自喜,“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哦。”
“你怎么不要鼻子!”刘书友指著她鼻子骂:“要是我女儿叠巴叠巴塞马桶里冲下去!”
“会游泳,淹不死。”
“南希,南希。”李冬宝说。“我是一个对女性不太挑剔的人,可是你真是让我恶心了。你怎么锻炼的?居然能这么赖?一条母狗也比你体面点。”
刘书友暗暗超李冬宝翘大拇哥:“有分量!”
“让我咬你一口哇--汪!”南希做了个鬼脸,笑嘻嘻地拎著托把离去,在门口回头点著李冬宝说:“吃不著葡萄就说葡萄酸。”
南希一离去,刘书友第一个跳出来,嚷:“她不是人,绝对不是人!”
“是啊。”牛大姐也道,“不管怎么骂,总是笑嘻嘻。她要是人,我真不知道我是什么了?”
“坏啦!”李冬宝一拍大腿。“咱忘了重要的一条了--她不知耻啊!”
“先不要灰心。”戈玲说。“这还不能说明什么。有个人还没说话,她可以不在乎我们说她什么,但她一定很关心这个人对她是怎么看的。”
大家一起把脸转向于德利。
于德利满脸通红:“我看算了吧,何必呢?她是人不是人,她喜欢这样就由她去吧。”
“不行。”戈玲道,“我们不愿意让人家当傻瓜耍,这事非得搞的水落石出。不想怎么样她,就要问她一个为什么!”
南希又回到办公室,依然笑吟吟的,满面春风:“今天社里发桔子,我去给你们领。”
戈玲用眼睛严厉地督促于德利。
于德利从座位上站起来,踌躇了一下,大步走向南希。南希看著于德利笑眯眯地问:“明天星期天,你不带你爱人出去玩?”
“瞧你丫那操性!”于德利冲南希劈面大喝一声。
事情在这一瞬间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南希脸上的微笑凝固了,嘴半张著似乎完全被惊呆,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曾经牢固挂在她脸上的无耻像处在低温下的水银毫米汞柱迅速地下降,像烈日下床单上的水分迅速挥发。她的脸有如浇了一掬沸水顷刻通红,眼神儿如同遇见日光的变色镜渐渐便暗--泪水从她的眼底涌了出来,愈聚愈多,然后一滴一滴往下掉,犹如钟乳岩的水滴。
“对不起。”于德利低声咕噜一句,退回自己的座位。他经过戈玲桌旁时,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中充满了极度的憎恶。
戈玲羞愧满面,求助地看对面的李冬宝,李冬宝注视著她的眼神十分冷漠。
“她哭了,她有眼泪--她是人!”刘书友胜利地叫。
牛大姐毫无响应,她也不忍再看南希悲恸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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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希走了,永远从编辑部消逝了。她没有再说一句话,不管后来人们怎么盘问她。人们既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和姓名,也不知道她的去处。
她为什么要这么干,也永远得不到答案。
于德利曾在全城到处找她。
那个OBM公司是个专门用进口残次部件组装游戏机,转手倒卖的骗子公司。
OBM公司根本没有孙亚新这个人。①北京俗谓:业余模特儿。②手提无线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