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离恍惚中,崇祯皇帝明晃晃的宝剑直戳爱女的心口:“汝何以生在孤家?!”
哦哦,神秘莫测诡谲变幻的权力政治!弥漫着血腥气的宫廷后院!昔日的情爱已成为惨烈的悲剧,今日的血缘如何延续?!
那双衰老无力的手颤抖着挣扎着,终于手牵扯着身躯牵扯着心——向前栽去!就像一棵老朽了的大树在雷雨中轰然栽倒!
“啊——”孪生兄弟猛地扑了过去,双双脆倒在老人的病榻前,那年富力强的手一左一右紧紧握住了老人的双手。
生命的链条终于环环相扣。
老了便是老了,哪怕是伟人!
即便是《老人与海》中的老人,怕也希冀着与年轻的手相握。
“父亲……”孪生子从胸腔迸发出了这声呼唤!憋了整整四十年,蕴积了四十五年的爱和憾,冲出双唇竟柔弱如游丝。泪水冲缺了心的堤坝,他们在啜泣中一遍遍唤着父亲,所有的憾都化为乌有,只有一片至诚的爱的泛滥。
老先生也不禁老泪纵横,可他不忘重任,弯下腰再次敦促孪生子:“有什么话,尽管说呵。”
孪生兄弟双双摇摇头,再没说出一个字。心,已经满足了。他们无求于父亲。“对父亲充满了尊敬。”“对父亲老人家只有爱。”
“唉,终究是犟直到底的小老俵呵。”老先生转向老人,只见老人双手剧烈颤抖,如同痉挛一般!老人的心在急切地呼唤:“儿子!儿子!”可那依旧阔大却再没有生气的双唇只是徒劳地张翕着,却吐不出声音!只有浊重的老泪如蜡炬泪般窝在松塌的眼塘子里。
“笃笃笃。笃笃笃。”响起了轻叩卧室门声。“御医”向老先生发出了结束会见的催促。
是的,病重老人的体力心力都不允许再延长相见的时间了!老先生急了,不顾一切俯身大声说:“总统,有话直说啊!”
老人将泪眼睁大,那浊重的泪珠啪哒溅落相握的手背上。陡地,他像竭尽了生命的剩余之力,终于清楚地吐出了八个字。却是:
“咬得菜根,百事可作。”
呜呼!老先生只有仰天长啸。孪生子何日方能归宗蒋姓?
是命?还是对命的抗争?
“母亲……母亲……”棕灰色的小鸟姆姆叫着,分明是儿子对母亲的呼唤!雨未歇,天却黑了,这对小鸟张开沉重的翅膀,低飞着,盘旋着,方恋恋不舍地离开墓地。
女教师如梦方醒。
她想入非非了?可她记得,章孝严说过一句无懈可击的话:“我们是父亲的儿子。我们更是母亲的儿子。”
这就够了。
天黑了,女教师和年轻的司机也该离开墓地了,可都挪不动步,野岭孤坟,俘虏了他们的心,仿佛这里是天堂与地狱间的净界,有着神奇的美感和梦幻般的温馨。当她与他缓缓回身离去时,刹那间,她与他不约而同打了个寒噤!年轻的司机看见,那一大蓬紫杜鹃旁亭亭玉立着一位白衣女子!女教师却看见,紫杜鹃旁有一树李花带春雨!转瞬即逝!却都不惧怕。年轻司机跑去将紫杜鹃取下,捧至墓碑前;女教师却在心中吟诵:是雨是花花是雨,非空非色色非空。
五十铃上路了,却开得很缓慢,年轻的司机止不住问道:“她……她……是你什么人呢?”
女教师摇摇头:“什么人也不是。她,半个世纪前在这里短暂生活过的南昌女子吧。”
“那?”年轻司机欲问又止,他忽地悟了,黄昏时她焦灼地拦他的车,说请老乡帮个忙,她要去凤山墓地看看。他听出了她的南昌口音,还认准了她定是个老师,不就爽快地答应了吗?他与她又有什么相干呢?可他还是禁不住要问:“那,她,”他下意识回眸身后,“总该有个故事?”
女教师也下意识回眸身后,薄而透明的雨雾在天地间漫游,凤山难觅情状;展望前方,车灯与河的白光迷离交错,眼前身后竟重重叠叠,这故事,得从五十年前赣江畔的南昌城说起吧,可哪是过去?哪是现在?现在的人讲述过去的故事?过去的入迷醉着现代人的灵魂?烟雨中隐隐约约有暮鼓遥遥钟磬声声,怎么回事呢?谁能断绝尘寰以无情为有情呢?
年轻的司机猛然意识到:怎会忘了放乐曲?
“你张开怀抱溶化了我/你轻掂指尖揉碎了我/你鼓起风云卷走了我/你掀起波澜抛弃了我”。
这是电视剧《雪城》的主题歌,年轻的司机像着了魔似地跟着吼叫,他为什么要这样?为了壮胆还是懵懂中有所感触?
女教师也着了魔,她跟着他一起吼了起来:
“我俩太不公平,爱和恨全由你操纵——”
戛然而止。机和人都同时出了毛病。
可止得撼人心魄。
这几句歌词,几乎是为这座墓中沉睡的年轻的南昌女子而写的。
因为夜,雨分外稠浓。
因为雨,夜宛若白夜。
雨是泪。夜雨是昔日伤情的倾诉。
1990年10月初稿于宝鸡
1991年7月完稿于南昌
第七部分后记
作为一个女作家,尤其作为一个南昌籍的女作家,我以为怎么也应该为传奇且悲怆的南昌女子章亚若写下点文字。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南昌的女子,或扩充为江西的女子,似乎也有其性格和气质的共性。这方地理封闭严实,却也受兵家必争的撞击和南北东西的交融,这方女子的身与心似乎也溶汇着北国的豪放与南方的婉丽,矛盾着温柔妩媚与倔强耿直,于是,不只是一个女子在爱的祭坛上留下了亦缠绵亦刚烈的传奇故事,我想,这是江西女子的不幸与幸之所在。
章亚若,三、四十年代一个普通又独特的知识女性。在烽火年代有她的追求亦有她的迷惘,她与蒋经国短暂的爱恋却分明是刻骨铭心的生死恋。年老病重的蒋先生昏迷中对亚若的呼唤,昭示着爱有多深,遗恨就有多深!他曾称赣南是他地地道道的故乡,那方热土,怕不只是有过他的事业,更烙记下他的爱情吧。
然而,人们总爱以情妇的粗糙框架去禁锢一个活生生的女性,以俯视和暧昧去淹没或扭曲这一首长恨歌,这是怎样的傲慢与偏见!在纷繁错综、莫衷一是的书面与口头的回忆录中,我想调整视角,另辟蹊径,回归这位南昌女子本来的面目本来的情感。当然,我的笔端也倾注着我的偏颇的情与理。
或许,以“从一而终”来衡量,她不够“清白无瑕”;与同时代的平常乃至奇特女子比照,她不够柔顺忍让委屈求全;她的苦痛她的悲剧结局是她自寻的?可唯其如此,她灵魂中对女性意识执著的寻觅才如此张扬!她血液中对母亲尊严和职责的捍卫才如此凝重!况且,她的生命与时代的血与火熔铸在一起,这就够了。
或许,可以套用张爱玲的话:没有悲壮,只有苍凉。悲壮是一种完成,苍凉则是一种启示。
半个世纪过去了,她留给人世间的岂只是一个长长的记忆呢?
徐浩然老先生,吴识沧老先生,章亚若的侄儿章修纯先生、章修维先生以及我的亲友们,尽力促成此书写成;李玉英女士、侯秀芬女士等鼎力促成此书出版,我谨向各位表示诚挚的谢意!
胡辛
1992年11月20日
于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