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袤的平原,有广大的土地,有诚朴可爱的同胞,有茫无边际的瀚海,也有沙漠中的绿洲,有千千万万的羊群,有蕴藏无量数的矿产,有塞上的明月、有晚风中的驼铃、有丰富的文化遗产、有各民族艺术的结晶。汉满蒙回藏等各族的同胞,是那么亲爱,那么诚挚地生活在一起……”
父亲皱皱眉头:文学色彩浓郁的语言,或许有助于演说的诱惑力和煽动力,可政治家需要的是实干:“你——对建设巩固西北,可有什么打算?”
“哦,有的。我以为最重要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要改良水的问题!第二个重要的问题,就是风的问题。第三个问题,是交通问题。第四个问题是发展农业的问题。至于西北的政治问题,我想是没有什么的,只要能够完成西北的经济建设,只要能够确立西北的经济基础,西北的政治问题,一定能够得到解决的……”
父亲这才舒展了眉头,蛮感兴趣听着儿子的条分缕析,看来儿子不虚此行,定能胜任即将走马上任的新疆主席职位吧。不过还得进行一次正式讨论表决通过,赣南方面也得善始善终嘛。
“好。好。你嘛,先回赣南吧。这一走一个多月,方良,孝文孝章怕天天盼你早归呢。工作方面要有个妥善交待,完成历史大业嘛,不能虎头蛇尾。接大西北的班,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可也不会太远。你嘛,要争气,争气。”父亲这番话语没有了“训”味,充满了人情味和期望。
他回到赣州,不想不到一周,父亲就拍来急电报,催他速来重庆!一切似乎太快了点,但他没有措手不及之感。
赶到重庆,父亲的气色似不太好,且并不急于说什么,倒是游了半日涂山,方回到“云秀”小憩,由宋美龄一板正经通知他夜间谈话,嗐,莫非又得挨训?但他自信七天中不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吧。
黄山崖峰崔巍,林木繁茂,春来花红如锦,炎夏凉爽清幽,秋夜更兼霏霏细雨,虽略嫌凄清,但有种幽秘的扑朔迷离弥漫着,倒也诱惑人,蒋经国不由自添了一杯清茶。
涂山在黄山之下,巨大石壁上镌刻两个醒目大字:“涂山”。据传公元前二千二百多年,夏禹在此娶涂山氏为妻,并生子夏启。后来大禹出去治水,“三过其门而不入”,也就是指此地,大禹真的来过此地?又真的在此安家?大概谁都不愿去作翔实的考证而推翻这优美的传说吧。禹忙于治水,公而忘私,涂山氏望夫心切,便独立长江边的巨石呼禹归,这石就叫呼归石。儿子夏启嗷嗷待哺,引来神虎为启哺乳,乳遗成泉,泉流成溪,此泉此溪便唤虎乳泉虎乳溪。
蒋经国品味着清茶也品味着下午的游览,忽地茅塞顿开:父亲是寓教于乐,嘱他学习大禹精神,建设大西北吧。
蒋介石与宋美龄缓缓步入小客厅。蒋经国忙立起迎接,又让座斟茶一番,唉,他实在不太习惯这种咫尺天涯客气周到的“宫廷程式”,为什么不能多点民间平民式的温暖与随和呢?
“是这样,——”蒋介石正襟危坐、拖声慢调:“你——去新疆任职一事嘛,已经否决了。”
晴天霹雳。他跳了起来:“为什么?”
蒋介石摆摆手:“这,你就不用问了。”老子怎能告诉儿子,由于左右的作梗,才一夜之中变了卦呢?当然这绝不是因为老子是庸碌无用之辈,政坛高手不能只盯着一步棋,也不能只进不退,妥协、忍让、平衡亦是重要的权术,相信儿子日后会慢慢理解悟透。
儿子却少年气盛:“父亲,从西北归来,我就立下了志向:有志的青年,应当回到我们这古老的故乡去;有志的青年,应当到西北去!”
父亲露出了罕见的笑容,却仍摆摆手:“好。好。到西北去是有志气,继续建设新赣南,也是有志气嘛。这事,就这么定了,你安心在赣南好了。”
既如是,蒋经国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谈话”这么快就结束?
蒋介石和宋美龄却无离去之举,也没有让蒋经国离开之意。那末,还有什么可谈?
四野幽寂、冷雨霏霏,黏黏稠稠的迷雾从门缝窗缝中挤了进来,眼前的一切就幻化成朦胧模糊难以捉摸的一片,只有雨打着已见凋蔽的芭蕉叶声,分外清晰分外凄苦。
“据说,你——在赣南,与一位姓章的女子,这个嘛,过从甚密,可是真的?”
半晌,从迷蒙的夜雾雨声中传出父亲的并不威严却生硬的问话。
他这才恍然大悟:这才是父亲训话的内容!对于无可挽回的事,父亲从不拖泥带水。那末父亲将怎样看待他与亚若的事呢?至于是谁将这情报密告老头子的?军统?中统?黄中美?他无暇思考。此刻他甚至有点感谢“告密者”,这比他自己说出口要“策略”。
“是的,是真的。”他平静回答。
他的态度刺激了老子:总应该作点辩解吧,老子不无讥讽地冷冷问道:“到了什么程度了?”
感谢这迷茫的黏湿湿的夜雾,他不无揶揄地回答:“难舍难分吧。”
老子被儿子的肆无忌惮激怒了:“住嘴!你跟我开什么玩笑?!国事如此危艰,你则如此度时,你——你不惭愧?!”
“父亲,这跟国事并不是水火不容的关系嘛。人,是有感情的。感情的事——”
“你——强辩!感情?你的身份不容许存在这两个字。婚姻得服从政治,况且这婚外的拈花惹草之事,更得服从政治,要抛却,不,要埋葬什么虚无缥缈的感情!”平素并不善于辞令的蒋介石,此刻对政治、婚姻、感情却作了一番蛮有感情的演说。
第五部分茫茫天一隅(3)
这番话却刺激了静坐一旁,原不打算介入父子谈话的宋美龄。她无法忍受“大令”这般赤裸裸的“自白”;难道他与她的婚姻竟是没有一丝感情的政治联姻?那她成了什么?她可是受了西方教育西方文化熏陶的新女性呢。再说,你要儿子埋葬什么虚无缥缈的感情,你自个儿拈花惹草的事还少吗?更何况她蛮同情憋得脸红脖子粗的蒋经国,虽说这小子总与她疙疙瘩瘩,但这小子心口如一表里一致,因此她并不讨嫌他,她得帮这小子一把:
“大令,感情怎是虚无缥缈的呢?怎能说抛却就抛却?说埋葬就埋葬呢?有句俗话:刀切莲藕丝不断,抽刀断水水更流嘛。感情是人与动物相区别的重要标志呀。怎么样你也得让经国把事情说个清楚,我相信这个姓章的女孩子不会是寻常普通的女孩子嘛。”
蒋经国不由得向这位法律认可的“母亲”投去真诚感激的一瞥,因为生母的痛苦和不幸,他对这位夫人积怨颇深;回国后并不多的相处中,他也不喜欢揉娇柔与铁腕于一躯的“美龄作派”。而眼下,横亘在他与她之间的坚冰陡地就有了消融之兆!人的情感实在是很容易变幻的呵。
“好,好。”蒋介石对夫人总是让步的,这其间,不无政治经济外交年龄等诸方面的原因,而蒋介石本人与宋婚姻前颇为复杂的婚恋史却也是原因之一。于是他转向儿子很不情愿地说:“既然你母亲这般为你说话,那你就把这事体,说说清楚吧。”
你母亲?这三字如雷贯耳,蒋经国的心田受到重重的一击,真愧对生母在天之灵!可此刻无暇考虑别的,他背书般地说开了:“她叫章亚若,南昌女子,祖籍浙江。毕业于葆苓女中,有爱国心有思想有进取意识,又兼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她出身书香门第,现在专员公署担任秘书……”
唉,那冲决一切传统道德堤坝围困的感情的火山爆发,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两个人的世界里情感的契合,如何能说得清楚?又与这种干巴巴的履历表式的述说有何干系?书香门第,琴棋书画,柔刚相济……全见鬼去吧!他只是爱!爱!爱亚若。爱,有什么道理可讲呢?他的宽厚的嘴唇机械地运动着,就像小时背诵四书五经一般,有意义吗?
“好啦好啦。大令,我看别难为经国了,相信你儿子的眼力吧。”宋美龄善解人意地打断了经国的背诵,这回,蒋经国没有投以感激的一瞥,他只是觉得心头的坚冰实实在在解冻了,像他在北国苏联见过的冰河开川的感受,胸膛中躁动冲撞不已。
“好,好。”蒋介石很情愿服从夫人的导演,“听起来,这女孩子才貌双全,葆苓女中,我知道的,很不错的,我们空军飞行员中有不少人娶了那所学校的女孩子。”
难得开玩笑的蒋介石竟将原绷紧的弦一下子松开了,还学着夫人的口气一口一个“女孩子”,小客厅的气氛便温馨起来,夜雾竟像柔曼的轻纱,拉扯着这三者间玄妙的关系。
然而,蒋介石毕竟是深谋远虑的,他得防患于未然:“不过,有一条我可得提醒你,适可而止,适可而止。你和方良的婚姻,其他一切且不论,但她是俄国人,生下孝文时,斯大林还送了玩具坦克作礼品,嗯哪,这就是说,这婚姻得到了他的首肯,这就不是一般的民间婚姻。眼前国际国内的形势,记得你去西北前我曾与你分析过,与俄国的关系,微妙呵,再说斯大林这个人,很是自大,刚愎自用。你和方良之间可别生出磨擦,当然,对方良我们还是满意的。哦?”
宋美龄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她对老俄可没有什么好印象,虽说方良对她十分贤良听话,但她认定了方良只不过就是方良,哪有那么赫赫然又森森然的政治背景?
蒋经国对父亲的这番告诫也充满了逆反情绪。方良就是芬娜,芬娜就是白桦林中那个普通的俄罗斯姑娘。芬娜又不是斯大林恩赐的!可父亲这么一说,不仅未给芬娜的头顶罩上光环,反而蒙上了沉沉的阴霾,他不甘愿在别人的阴影中生存!
蒋介石看儿子一声不吭,不由得又语重心长追补一句:“适可而止。听见?你要好自为之。总之,不要捅出什么娄子来。”
蒋经国抬眼看着父亲,目光镇定又坚决:“父亲——娄子已捅出来了。”
“这话怎么讲?”蒋介石突地立起,厉声问道。宋美龄也立起了身,不解地望着蒋经国。
“她——已经怀孕了。”
静默。静默中父与子僵持着。
夫人也缄默着,事关传宗接代的“结果”,她可不能太轻率地表态,搞不好真会有“国际影响”。
“这——是不允许的!”父亲浮躁起来,踱来踱去,“你与她——这个那个的感情纠葛,姑且不论,生出孩子来,可不是小事体,如此看来,这个女人是有心计的,以此要挟你吧,不行,得处理掉!”
蒋经国仍僵立不动,沉稳地答道:“父亲,这是对她的傲慢的偏见,从开始到结果,都是我追着她。”
“你?”父亲逼近儿子,却又叹了口气:“你好糊涂啊!你会搅出大麻烦来的。”
“父亲,我并不是仅仅一时的冲动,我只是想……”他依旧沉稳地抬眼看着父亲,眼光坚决,执拗,还有一种迷朦的憧憬,他压低了声音,像是喃喃自语:“我爱孝文孝章……可我……还想要纯粹的中国血统的……儿子……”
父亲的心弦被动情地拨响了:蒋家的血脉,蒋家的骨肉……几千年封建传统封建文化的积淀,哪个炎黄子孙的意识或潜意识中没有这种血统观念呢?推翻了满清,赶走了皇帝,满嘴的反专制要民主,可是灵魂深处,那龙子龙孙正宗嫡传的意识不是常搅得心痒痒的吗?他回避儿子的目光,又长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了。
“我看,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吧。终归是蒋家的血脉嘛。”宋美龄这时才轻言细语地拿了主意,除了探视出老蒋的心情,还蛮赏识小蒋敢负责任的男子汉作派。
蒋经国对她,便不只是感激,而且开始醒悟到以往是太怀执拗的偏见了。
“那怎么行呢?又不是东西,可以东掖西藏;又不是小狗小猫,到时好打发。孩子是人,还会长成大人呢,会有许多的麻烦的。”蒋介石摇摇头,但那口气不是强硬,而是讨办法。
“急什么?车到山前自有路嘛。”
“那怎么行?赣南就那么点点大,岂不搅得满城风雨?!”
“嗐,中国这么大,换一个地方不行?保密点,风平浪静呢。再不行,飘洋过海也行。”
夫人也真是权威,一锤定音。
蒋经国悬着的心便踏实下来。当然,他没有将章亚若的过去如实禀报,并非疏忽大意,他怕那样一来,倒会真正捅大娄子——世俗怕是不会容忍亚若的过去的。
唉……
第五部分茫茫天一隅(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