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有帝王之气?”鬼使神差,他竟半玩笑半认真吐出了这么一句。
“不是民国了吗?”她淘气地一偏脑袋。
他自嘲地笑笑:她不是一只温柔地缠绵你膝上的媚态的猫。她柔,但柔中有骨。随即便说:“好,不扯远了。难得今晚同作画,交换留个纪念,怎样?”
亚若急了:“不行不行,要么将壁上这幅给你还像个样子,裱过了遮了丑。”
“我可要定了这幅鸡戏图。那树李花开得太繁茂,谢得必快,必叫人伤春。这幅好,母鸡带小鸡,一笔一画都透着母爱嘛。”
章亚若的脸唰地惨白,她捂着心口颓然跌坐床沿。
“怎么?不舒服?”蒋经国急问,刚刚还谈笑风生嘛。
“秋凉了,我……有心口疼的老毛病。”
“哦,西子的传统病。”蒋经国诙谐一句,看看表,糟糕,快十二点子!想想还没切到正题,忙说:“今晚我来看看你,那晚为抓赌的事心烦得很,记得言语很冲——”
“专员,请别说了……”亚若捂着心口,喉头哽哽的,她感觉到这个男子沉稳的细心,可她更清醒地意识到这是危险的温情!她调整情绪,用公事公办的语气检讨说:“专员,今晚家母在打麻将消遣,我没有阻止,请处分我吧。”
蒋经国不由惊叹她的主题转换好快!想了想,诚恳地说道:“你在公署,你大弟在军队服务,老太太也称得上为抗日出了力嘛,本来老太太们打两圈麻将,意并不在赌,本无可非议。可眼下社会风气实在太糟,矫枉必须过正,略略放宽,就有缝隙,就让人钻空子,什么好的政令都给糟蹋了。所以还要你帮着多做解释工作?”
就又恢复了专员和公署工作人员的身份和距离,但这个男子终究富有人情味!
夜深沉。章亚若送蒋经国出门,直到摩托隆隆声消逝,她才怅然若失地回到她的小天地。
母亲满脸挂霜冷冰冰立在她的房中!
“妈,你还没睡?”
“睡?!一男一女不好这样关在屋子里高声浪笑到深更半夜!”
“妈,人家是专员。”
“我不晓得什么专员不专员,人不求人一样长!再说,十麻九刁。”
“妈,你越说越狠了,人家还没惩罚你们打麻将呢。抓到了,论你是谁都得穿上红背心去公园罚跪扫街呢。”
周锦华这才觉得理亏,软了下来:“好,好,你明天抱稻草回来,我们这些老太婆打草鞋支援前线好了,你称心了吧?”
“妈,你干吗跟自己怄气?人家很通情达理,希望你们理解支持‘三戒’啊,你前天还不是直夸人家是包青天?”
“好啦好啦,一口一个‘人家’,我不要听。时候不早了,早点睡。”章老太说着出了门,想想不放心,又侧过脸来:“老三,要看住自己的心。吃亏的总是女人。”
她僵住了。
知女莫如母?
看那书桌上,“气吞山河”替代了“鸡戏图”。
“一笔一画都浸透着母爱嘛。”
她的心一阵痉挛,流血了。
第二部分青山遮不住(6)
13
蒋经国的身心都幸福地膨胀着。
就像浸透过量雨水的种子,急切地竭尽全力只想爆芽,至于芽是转青成长还是糜烂掉,那就不是种子的功过了。
十月三十一日的赣州古城,更像一锅翻腾不已的八宝粥,五颜六色、热气腾腾。
这一天,蒋经国将其定为为蒋介石祝寿的节日。
十二年前的“四•;一二”,蒋介石背叛革命、屠杀人民的消息传到莫斯科阿罗罕街的孙逸仙大学,群情激愤,该校的中国留学生致电武汉政府,要求严惩蒋介石。其中当然包括有个俄罗斯名字“尼古拉”的蒋经国,那时年仅十七岁的蒋经国的胸膛填充的是正义和纯真,他还单独发表了一纸声明,塔斯社传播到世界各地:“过去他是我的父亲、革命的朋友,去了敌人的阵营,现在他是我的敌人。”
以后十年,蒋经国并不因为这少不更事的冲动言行而得到苏联当局的青睐,反是历尽磨难与坎坷,1935年王明召见蒋经国,希望他写封信给他母亲,以此澄清四布中国的谣言——说蒋经国已被捕云云。经过四天的争论,蒋经国还是写了信,发表于列宁格勒《真理报》上,已是1936年1月。4月29日《纽约时报》又予以摘登。
如果仅仅是处于夹缝中的敷衍之辞,那倒也罢,偏偏这封公开的家信情真意笃、爱憎分明、声泪俱下、撼人心魄!
“母亲!您记得否?谁打了您,谁抓了您的头发,把您从楼上拖到楼下?那不就是蒋介石吗?您向谁跪下,哀求让您留在家里,那不就是蒋介石吗?谁打了祖母,以至于叫祖母死了的?那不就是蒋介石吗?这就是他的真面目,是他对待亲上的孝悌与礼仪。”
这就够了,细节的真实,不加任何矫饰的生活的真实,是人的情感的最忠实的袒露,这比任何披上了政治色彩的檄文都犀利勇猛!“我对他毫无敬爱之意,反而认为应予杀戮”,“前后三次叛变,一次又一次出卖了中国人民的利益,他是中国人民的仇敌”云云,这些,反显得是生硬的外交辞令。
这对父子的情分怕是齐根上斩断了。
可事情总会出现戏剧性的变化!1937年3月,驻苏大使举行了颇为隆重的欢送蒋经国回国的宴会。蒋经国对这突如其来的遽变尚有疑虑,他问蒋廷黻:“你认为我父亲希望我回国吗?”他毕竟不是厚颜无耻的变色龙政客,他的胸膛里搏动的是一颗真诚的心。
但真诚的他思念故乡思念祖国更是真诚的。十二年的热烈追求,十二年的颠沛流离,十二年的沉浮荣辱,十二年的几死几生,他的热血开始冷却,他的感情早已蹂躏得千疮百孔。几回回梦里回溪口;武岭突兀、剡溪澄碧,雪窦寺前千丈岩上飞瀑如雪崩,丰镐房中念佛母亲愁眉慈颜……醒来泪水已将睡枕濡湿大片!回去!回去!他要寻回失落了的自己,他要理清爱恨交错哪怕乱如麻的头绪,他要在自己的国土上重新抒写崭新的自己……
他回来了。回到了故乡,回到了母亲的身旁,但大丈夫终究志在四方。这片红色的虽贫瘠却艳丽灼人的土地成了他鲲鹏展翅的起飞地。
“赣州各界庆祝总裁诞辰献机运动”——蒋经国和俄国夫人蒋方良手挽着手,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是判若两人?还是变幻莫测?
是历经人间风雨岁月沧桑后人性的回归?是对昔日逆悖行径的痛切追悔乃至将功赎罪?还是冷酷的政治斗争不得不使他披上保护色的外衣?是否还是变幻诡谲的政治风云终也使他体悟权术并初试锋芒?
谁知道呢?
行进在游行队列中的雷宁双腿机械运动,脑海中却思绪万千:这热腾腾闹哄哄的表象中潜藏灾祸还是孕育胜利?
这位刚刚二十出头的小广东,却是没有公开身分的成熟的共产党员,夏末初秋之际,共产党江西省委派他到赣南做党的组织工作,公开的身分是赣县抗敌后援会组训股长,自然本着团结抗日的精神,做好已任专员的蒋经国的工作,也是他的任务,况且他在南昌时已与蒋经国打过交道。
几个月来工作的进展,如同专署照壁上两只紧紧相握的大手,颇如人愿。然而,阿雷的心并不踏实,他已经感到开阔江河下暗流的涌动。国民党县党部的上窜下跳,国民党省党部的种种非难,就像政治气候的温度计风向标,那末,蒋经国怎么样呢?
蒋经国似乎单纯得透明热烈得天真。
在国民党人的眼中,蒋经国是打上了红色烙印的共产党员;在激进青年的眼中,蒋经国是明明白白戴着专员和保安司令乌纱帽的国民党员。蒋经国仿佛成了红白混淆、是非难辨的多色彩多变幻的人物,尽管他由高理文代笔写了一篇《是非辩》登在《新赣南》上。
可雷宁知道,蒋经国既不是共产党员,也还不是国民党员,雷宁的耳畔常响起党的东南局副书记黄道的谆谆嘱咐:“他不是党员。党的政策就是帮助他,按《抗日救国十大纲领》支持他的工作,但是不能存幻想……”雷宁望着蒋经国宽厚的背影:大浪滚滚,孰知君涌向何方呢?
走在雷宁侧旁的章亚若更是神不守舍,面对那宽厚壮实的男子和穿一袭大红绣金旗袍的异常丰硕的女子手挽手的背影,眼帘间便一阵阵恍惚,心尖尖也有麻麻的痛楚,她努力克制着自己,可脚步常常乱套。我怎么啦?她害怕起自己来了。
平心而论,她与赣南的民众一样,不仅不讨嫌这位俄罗斯女人,反而有几分崇敬几分怜爱。一个女人,远离故土,来到这偏僻的古城,容易吗?
她的双眸第一次和这双碧蓝色眸子的目光相撞!是谁说过:“眼睛是心灵的窗口。”她从这碧蓝色的窗口窥视到这异国女人平静的真挚的没有波折没有尘埃的爱心——只有初恋的女子才有的目光!
芬娜已经成了完全的蒋方良,成了蒋氏家族中当然的成员。而章亚若竟也有一种清晰而沉重的预感——她将这个家族纠葛在一起!这是痛苦的幸福?还是幸福的恐惧?她不寒而栗。
此刻的蒋经国,却顾不得儿女情长,他膨胀的身心迸出民歌式的豪言壮语:民众同心一气,领袖领导有方,努力建设新赣南,抗战胜利在望!
到了晚间,还有蔚为壮观的十万人的火炬大游行!他蒋经国就是黑夜中的火炬!他相信他在赣南燃起的熊熊烈火会让中国注目,让世界注目!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他想起了辛弃疾的词句,却没有一丝伤感,只有奔腾的激情。
第二部分赤珠岭之恋(1)
政界与情场 血的战场与爱的祭坛 人格的沉沦与人性的升华 旧痕新伤与千疮百孔 不可理喻与无须理喻
14
满目赤珠——鲜红的浑圆的状如珍珠的砂石遍布低矮圆形的山岭,红得耀眼也刺眼,红得心醉也心碎,他喜欢。
赤珠岭上大地主赖老怪庞大的旧宅,就成了第一期三青团干训班的班址。每天天不亮军号声嘹亮,一百五十余名男女学生身着灰棉布军服,打着绑腿出操、跑步、爬山,震撼出热烈的骚动;听课,讨论,请社会名流来演讲,张贴各抒己见的墙报,洋溢出民主和进步。他自信,青干班能办成与黄埔军校媲美的“政治的黄埔军校”,一百五十余名学员将成为他事业奋飞的可靠得力的生力军。
“三青团不是少爷小姐俱乐部,不是官僚政官摔跤场”,他在开学典礼大会上力倡“赤珠岭精神”,“干部应当是黑暗中的明灯,狂流中的砥柱,负有转变社会风气的责任”!
他眯缝着眼,环顾冬日黄澄澄的暖阳照耀下的红色的山岗,满心欢喜。红色的操场、红色的路面已在他和学员的手中修整平坦,手搭凉棚,不远处有白色的古塔高高耸立,斜阳暖晖,红白相映,他的心头忽地就有莫名的苦涩,啼笑皆非的自嘲。他酷爱红色,可又得忌讳“赤色”!江西的告状信、重庆的酸性反应,如同太阳下的阴影和龌龊,叫他的心田不能光明一片!唉,蒋经国呀蒋经国,你自己就是永恒的矛盾!
星期天放假一下午,芬娜和孩子们去了重庆,他怎么打发这几小时的空闲呢?便独自骑了摩托车进城。
星期天给古城添了几分热闹几分闲适和几分色彩。蒋经国放慢了速度,在闹市区溜着。莫非真有缘分,他撞见的第一个熟人竟又是她!
一袭海青色棉布旗袍,罩一件玫瑰紫的粗绒线外套,秀发上歪歪地压着一顶玫瑰紫的绒线帽,手上拎只花布兜,布兜口一蓬碧绿的莴苣叶——与这暖冬的色彩和谐又佻!
“嘿!”他将摩托准确地溜到她的身边,就差没上人行道。
“你把我吓一跳!蒋专员,有事吗?”脸红心跳的章亚若将花兜双手拎到胸口,像要护卫那颗乱蹦的心,轻声问道。
“喏,上车吧。”蒋经国调皮又潇洒地将头一歪,命令道。
只有遵命。公署常有急事需临时加班,章亚若也就并不感到大惊小怪,只是这旗袍这布兜里的鸡蛋,叫她坐得不安宁,何况一离闹市,专员大人便开得疾如旋风。
他把她带到了花园塘,她便一脸迷茫。
据说花园塘曾是五代十国时赣州节度使庐光稠就地称王扩大城池建成的御花园,宋时据载还有洞天飞桥花苑,而今呢,徒有一口绿茵茵的大塘。与大塘遥遥相对的,便是田螺岭上日见破败却郁然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