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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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浅-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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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飘满别人的云朵,他脸上挂着别人的石灰。城门洞里牧羊人吃光了自己的羊群,他递上手绢让他擦嘴。 

  他再次回到自家的门口,听见房间里的笑声依旧不息。他再次高喊:〃滚出去!回答他的也是〃滚出去!〃 

  〃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这声音重复三遍以后听起来就像一首诗。 

  G00319 

  让他那习惯于优雅问候的耳朵去倾听人类的呻吟还不如将他的耳朵割去。他碰巧打开的一本色情画报刺激他强烈地赞美一夫一妻。 

  可有时在梦中也会有陌生女人叉开两腿向他暴 

  露那春天的桃花一朵,于是醒来他焦灼地要求自己相信他是遇见了理想的化身。 

  他小学不曾学会随地小便,他中学不曾学会藏起日记。他从历史中学会了望梅止渴, 他用心灵之风来调节四季。 

  当他难过到极点他就让生命中断,他就倒在会场上、 广场上或办公室里。他以招之即来的疾病作武器赢得一生无愧于良心。他以父母所给的躯体小心潜泳于生活的汪洋只偶尔到水面换口气。 

  全世界都在下雨,全世界的阴谋家都摆好了照像的姿势。 

  晚年,喜鹊落在他的阳台上歌唱了一星期。 他久无音讯的叔父变成一笔丰厚的遗产渡海穿山找到他家里。这足够他在苍蝇的嗡嗡声中独善其身,这迫使他反复察看门窗是否关紧。 

  六十岁,他开始研读各民族的医药经典。 

  七十岁,他关心永恒和灵魂诸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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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运(三)
作者: 西 川

  H00325 

  生为半个读书人他依赖于既定的社会秩序,而他的灵魂不同意。 

  他若突然死亡,一群人中间就会混乱迭出,而对此他的灵魂恰好充满好奇。 

  在一群人中间他说了算,而他的灵魂了解他的懦弱。 

  他在苹果上咬出行政的牙印,他在文件上签署蚯蚓的连笔字,而他的灵魂对于游戏更关心。 

  在利益的大厦里他闭门不出,他的灵魂急躁得来回打转。 

  水管里流出的小美人儿让他发愣,太美的人儿使他阳萎,而他的灵魂扑上去。 

  他必须小心掩饰自己的心跳,他的敌人要将他彻底揭穿,而在两者的灵魂之间建立起友谊。 

  他从权街利弊中学会了抒情,他率领众人歌颂美好的明天,而他的灵魂只想回到往昔。 

  回到夜晚九点的江上扁舟,回到清晨六点的山中小径,而他不能这样做。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毁了他一个下午的好心情他放下电话,眺望日落处绵亘的群山,一群他猛然想到的野兽惊得他冒出一身冷汗,而他的灵魂正在长出锋利的犬齿。 

  I00326 

  他本应该出生在19世纪,他娟媚的字迹不会缺少游山玩水的知音。 

  他本应该出生在俄国,本应该在普希金的花园中静候冰雪的少女。 

  但是生活叫他心慌意乱:他看到起皱的云团,他看到扯断的草茎上流下乳白色的液体。一个小黑人儿在他脑子里拳打脚踢。 

  当大多数城市里的孩子吹着口哨落户14世纪的乡村,他的父亲把他引上21世纪的锦绣阶梯,而他多想赶走20世纪的灾难之星。 

  思想在肢体里蔓延,思想的鸽子卷入火把的骚乱。他在一个满月的夜晚喊哑了嗓子。 

  历史,人生,凝缩为一纸判决。他本应该死在1976年,但死神接住了射;向他的子弹。 

  他好像从茅坑上一下子站起,眼前闪烁着自由的金星。 

  大难不死。梨树在秋天开花。普希金在镜中怪笑。 

  从此他饮最醇的酒,从此他骑最野的姑娘。他逆着时代的风向起飞,俯身看到黑压压的羊群在旷野上举行一场怀旧的音乐会。 

  他本应该像风铃一样歌唱,可是他像凤筝一样沉默。 

  他本应该像穷人一样被乌云打得鼻青脸肿,可是他像XO一样成了白云的主人。 

  J00568(身份不明) 

  一个纸人,在墨水里泡蓝。 

  一个纸人,在晨光中晕眩。 

  他有了影子,有了名字,决心大干一场。他学会了弯腰和打哈欠。 

  他寻找灵魂出窍的感觉:〃那也许就像纸片在空中飞落。〃; 

  他好奇地点燃一堆火,一下子烧掉一只胳膊。 

  他必须善于自我保护,他必须用另一只手将命运把握。 

  教条和习俗拦住他,懒散的人群要将他挤瘪。 

  他试着挥起先知的皮鞭,时代就把屁股撅到他面前。 

  在第一个姑娘向他献花之后他擦亮皮鞋。但是每天夜里,衬衫磨擦出的静电火花都叫他慌乱。 

  他慌乱地躲进书页,他慌乱地掉进纸篓;他在纸篓中高谈阔论,他把慌乱转变为挑战。 

  挑战那些血肉之躯,用纸张糊一把纸人的安乐椅。 

  他模仿人类的声音,他模仿人类的雄心。 

  如果你用针来刺他的手指,他不会流血;如果你打击他,实际上打击的却是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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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运(四)
作者: 西 川

  K01704 

  谦卑是唯一一种不能赢得爱情的美德。 

  忍耐最终把自己变成一幢无人居住的大厦。 

  比如这个人,把沉默闭在嘴里,避开政治的刑罚。数十个年头,在红色首都, 为了爱一个女人他需要自由。 

  他看到无聊的女性在身边走动,而那伟大的女性引领别人上升。 

  伟大的女性如同幻影。他攀上幻影的楼梯,他犹豫再三去造访那幻影一家人,开门的小姑娘说:〃你敲错了门。〃 

  踯躅在两个家庭之间,四季的风景越来越平淡,只有风雨中淫荡的幻想越来越灿烂。一个孤独的公子哥荡起地狱里的秋千。 

  杯中的茶水凉了,旧像册不翼而飞。他的心脏发出怪声,他的梦境推向刮终。他死在妻子的身边:一具尸体那是我们的老孟。 

  他化作一个佝偻的幻影,至死没有交出爱情的黑匣子。 

  现在他已可以飘入那伟大女性的高楼上的窗口。这就是老一代的风流韵事,只有傻瓜才为之心痛。 

  L01933 

  这个放牛娃出身的小个子男人走起路来一摇三摆。 

  这个后来死于抒情的小个子男人在办公室里插满鲜花。 

  早年不曾得到的东西他都要一一自我补偿;早年的屈辱成为他俗艳一生中最动人的篇章。 

  时代需要小聪明:觞光杯影,他躬逢其盛;而智慧何用?智慧只适用于那些荒山秃岭。 

  他穿梭在要人和女人之间,他浪漫的鼻头微微发红。他唯一的仇人是他的妻子,老式婚姻妨碍他的前程。 

  他打好领带,喷好香水,等待着,盘算着,要在天安门广场的十万人舞会上独占衣衫单薄的舞会皇后。 

  夏日炎炎,夜晚闪烁流星。他打死一只蚊子,飞来另一只蚊子;一个男人来到他面前,向他宣布组织的决定。 

  好运走到了头。四十岁,他看到了死亡。组织明察秋毫:他刚刚很亵的女人相貌平庸。 

  他爬上百米高的烟囱以消散胸中的郁闷,险些化作一阵浓烟飞上苍天。他向苍天发誓绝不自我否定,但最终在一次飞行中被苍天所否定。 

  M02345 

  他印象中的贤哲无不眉宇英俊,而他容貌粗糙,怎能跻身其间?他惭愧地离开人群步入荒野,不期然来到自己的坟前。 

  惊醒在夜半的人打开所有的灯盏,可灯光所照亮的并非他的家园。 

  谁是这世界的主人?他使用着谁的躯体?欠账的一生大限将至,他用欠账的灵魂做出判断:一个书呆子,既无足够的灵巧以向鹰隼表示谦恭,亦无足够的偏见以向鹰屎表示傲慢。 他问鲜花被什么所激怒,怒放到极致的鲜花给了他不祥的预感。 

  当国家贫穷到只剩下争斗,他那出身于书香门第的妻子死于暴徒的乱棍之下。 

  从穷山恶水的流放地归来,他的第二个妻子在洗澡。但他已无法生活因为他思想;他时时孤单因为他怀念。 

  万物的阴影横卧大地,一团乌云涌进他的嘴里。月光意味着遗忘,清风意味着仁慈,身边打呼噜的女人意味着历史在继续。 

  而他的意志被剥夺,却不知剥夺其意志的究竟是何人。 

  N05180(身份不明) 

  小的是美的,小的是干净的,小的是安全的。 

  像鸡蛋一样小的,像钮扣一样小,更小,更小,最好像昆虫一样厝身于透明的琥珀里。 

  毛巾上滞留着他的汗渍,草叶上滞留着他的脚印。他并非不能制造垃圾,只是不想让自己成为垃圾;他通过缩小自己来达到目的。 

  尘土扑了他一满脸,他缩小一下。 

  走在路上,想起一个笑话,他哈哈大笑,他缩小一下。 

  孩子们用放大镜聚集太阳的光芒,他一闪身躲过那滚烫的焦点。但他的身上还是冒起了青烟。 

  他已不辨方向,他已不辨物体。他爬上火车的额头,幸好那冒失鬼一动未动。 

  世界之大全在于他身子之小。他愈贴近大地,便愈害怕天空。他冒险抓住生锈的弹簧,他心满意足地在落叶下躲雨。 

  没有朋友,没有敌人,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孤独的蛋糕。 

  没有任何禁区他不能进入,秘密他不能分享。但太小的他甚至无法爱上一个姑娘,甚至无法惹出最小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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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运(五)
作者: 西 川

  O 09734 

  他出生的省份遍布纵横的河道、碧绿的稻田。农业之风吹凉了他的屁股。他请求庙里的神仙对他多加照看。 

  他努力学习,学习到半夜女鬼为他洗脚;他努力劳动,劳动到地里不再有收成。 

  长庚星闪耀在天边,他的顺风船开到了长庚星下面。带着私奔的快感他敲开尼禄的家门,但漫步在雄伟的广场,他的口臭让尼禄感到厌烦。 

  另一个半球的神只听见他的蠢话,另一个半球的蠢人招待他面包渣。可在故乡人看来他已经成功:一回到祖国他就在有限的范围里实行起小小的暴政。 

  他给一个个抽屉上了锁。 

  他在嘴里含着一口有毒的血。 

  他想象所有的姑娘顺从他的蹂躏。 

  他把一张支票签发给黑夜。 

  转折的时代,小人们酒足饭饱。他松开皮带,以小恩小惠换得喝彩。 

  在一个冬天的早晨他横尸干他的乡间别墅,有人说是谋杀,有人说是自裁。 

  P 09772 

  缺钙的童年。缺铁的青春。记忆中没有月光。 

  睡梦中没有来世。 

  大自然奇怪的声响已经够多,只是他的听觉趋向于迟钝。 

  他叹气,他发怒,他拖着墩布穿过不见天日的走廊。无名的烦躁齿咬着他人生的中年,仅为了恢复体力他才露出笑脸。 

  他那被烟草薰黄的手指养不活花朵。他给野草浇水不曾想又把大地惹火。大地颤动,开裂,树木卷起疯狂的巨浪朝他涌来。他逃出例塌中的城市!哭得星星坠落。 

  但是火的雕像、水的图画并末赋予他第三只眼;他詖阻止的幸福阻止了他蒙受更大的苦难。 

  他像猪一样等待被串杀,他像涂鸦一样等待被抹去,他像桔子汁一样等待被啜饮。 

  他神态无辜好像世界在犯罪。他长出男人的乳房,把世界变成一个色鬼。 

  不做噩梦,不看太阳,不争善恶,不作打算。 

  他一边咒骂着米饭中的老鼠屎,一边把自己吃得大腹便便。 

  Q 10014 

  他说: 

  〃世界需要想象力。每时每刻,世界都在想象它自己:红色的夜晚,绿色的白天,莺飞草长,英雄辈出……〃 

  〃世界需要想象力。当我按照父亲的想象长到身高九尺,父亲就赏给我一百两黄金,想象用它来拯救全世界的受苦人。 

  〃我悬赏全世界的受苦人献出梦想,全世界的受苦人要求打倒反革命。为此我首先拯救我受苦的姐姐,我把我姐夫关进了监狱。 

  〃那时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我想象着我姐姐的春天,遇到我自己的女人。那时节乌鸦南飞,形势大好,我儿子便呱呱坠地。 

  〃为了防止敌人的反攻倒算,我把我儿子藏进地下室。但是在那里我发现了我死去的父亲:他不开灯,不睡觉,不生病,也不离去。 

  〃他骂我是个败家子儿,他要求我偿还他一百两黄金。我说你有什么了不起?你拯救过谁?你打倒过谁?别以为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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