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瘫着。无所谓承受。她的智力
像婴儿一样低下。她是否比我更痛苦?
她如此长久地不进去也不出来
把我关在隐喻的门外,
我的敲门声,在每一个深夜的呼吸里
啪啪啪地响着。
你走吧
——致尹(1965。3~1998。5)
不必再唤你回来
谁能面对你强大的痛苦
和同样大的虚荣心
你用死敲榨我
能说出的一切,为我说的一切
无动于衷。你走吧
而我狂热地吮吸过
你的话你用一生编造的故事
你的要求被呵护的谎言
你走过的神经向疾病逃逸的道路
我紧跟着你
现在借你的意志站在你的顶上
你走吧
你把自己建在肉体的沼泽上
你摇摇晃晃,你的感觉
并不比我们坚强
甚至因过于高大而更脆弱以至最后
匍然倒塌时我们毫不吃惊
更流不出泪水
你走吧
我加入打击你的队伍
你一败涂地时我正心安理得
你抱着的众多的念头留不下一个
在冬天退成无风自息的炭火
直到你死后
这个黑色的景像刺激我
你越挖越大的黑暗,欲言
又止地歙动着
你是否是
一个天份充足的、身份复杂的
魔鬼?你惊呼
说明触到你的真相是可能的
生比死可怕,你说。
一个无法更改的
死要借你的身体讲话
你是被注定的语气
注定在不可说时猛然沉默?
死无法描述,你无法再说
我向他人谈论你,不再害怕
你的敲榨
我举着本属于你的沉默
为你送行。我远望着
此刻正是平常的
夕阳西下
诡秘的睡意已开始
在我的脸上一开一合
我的朋友
你可从我的眼中望见我
满溢的湖水,面对水的质感
你何不松开绷得过紧的神经
如果我把手放在你愤怒的头顶
把一个悲悯的词语连说三遍,你要流出
积蓄过多的泪水,照一照你病中的激情
昨晚你引我进入黑匣子剧场
看戏剧从后台开始。你的后台堆满
你不由自主的细节你的饮食你的言谈举止
在一个散场的楼角你拦住一个可能的
同道者,向他掏出你正跳动着的半个心脏
另外半个被你循环着的绝望埋藏
有人停下掂量。谁能在自己的不稳平衡中
敢亲近向死亡猛烈倾斜的心脏?你是活着的
用血液跳动的死者,你是谁
的代言人。一闪即逝的表演是你不掩盖本质的
做作,偏离你的灵魂低于你的智慧。偶然的
这一切我都记着。你和你裂开的那一半儿
在我的眼睛里吻合。你潮式的期待
混生出激情与冷漠、尖锐和刻薄,它们集结
在你的脚下,“哀求愤怒者深思熟虑”
我走之后就不再指责你尖刻做作
我将只凝视浮闪在远方的一个灵魂的轮廓
那影像是你的倾诉重叠你的沉默
那时看护你病中的病态和
倾听你十次胃出血的咆啸
是必要的
梦见自己
我梦见自己
是异族 长着面具
面具薄膜一样 敷在脸上
我对着镜子 揭下来
一层又一层
却分不出哪一层
是我自己
我梦见自己不知自己的
底细 一次又一次地跑出去
就是在那时
我遇见我在演戏 而我弄不清
是我的哪一个在演,而里面的
你的光芒使我的每一层
都朝你暗自生长
我的头在梦里开始 朝向你
强烈的歪斜
水深火热 黑暗漫长
我开始闹解放
唱起一支革命的歌曲 我
要在身体里建造一个向内的国度
创造一种异类的生存道德
我的民主参照另一些异类和部族
如变态的虫蝶或蛇的幸福
规定我在固定的节气
蛹化 蜕壳和
神秘地改变美妙地飞舞
黑暗中的劳碌 使我不像
女王坐在自己的国度
我更像个女巫
而我应该能用手绘
向你细致地描画我自己
我对着镜子对着空白
以又一阵革命激情
想象我一往情深的面目
并长出一身
自我描绘的本领 却
忘了赶在长成之前
长出一双手 也忘了
赶在讲话之前
长出嘴巴
我就这么僵着身子
在梦里望着你
无法动弹也无从表达
选自《阵地》第七期
丛小桦诗选
1。光棍儿老麦客的幸福生活 2。在路上写给于坚 3。夜行火车 4。雷雨的傍晚回家 5。我为什么戒酒 6。冬天和杨自文去老城 看王宁 7。冬天无雪的小城的夜晚 8。在快餐店遇到两个三流妓女 9。文 明 规 范 10。向南的火车 11。在昆明和于坚去看尚义街六号 12。在大理无书可读无聊之极看电视有感
光棍儿老麦客的幸福生活
感冒不是因为寒冷
发烧与贫寒无关
老麦客从病中脱身
坐在旧皮沙发上
看看时间已到
老麦客打开电视
接着收看他病倒以前的电视连续剧
电视机和他一样老
收不到几个频道
几乎只剩一副空壳
老麦客一病就是几天
现在老麦客好了
好像回到了从前
一部长篇电视连续剧被他接着收看
病中少看了几集他并不知道
反正剧情一晃就过去了几十年
那些空缺的情节虽然无法凭想象复制
但老麦客对整个剧情早已心中有数
并不影响他继续收看
他知道
一个王朝迟早得完蛋
老麦客喝了一口凉水
老麦客吸了一口冷气
然后顺便弯腰
捡起散落在地上的鸦片
电视连续剧正在进行
老麦客看见一个老皇帝和一群宫女
老麦客看见那将朽的绫罗绸缎
就想起自己该洗衣服了
想起该洗衣服了又想起洗衣粉已经用 完
老麦客不想这些
老麦客继续看一个老皇帝
一个老皇帝和一个宫女
和两个宫女 和三个宫女
和一大群宫女还有太监
老麦客身边什么人都没有
他一会儿得亲自去烧水做饭
现在老麦客的眼前堆着没吃完的桔柑
再往右边一点是一杯凉了好几天的凉 开水和药片
那些穿黄袍的桔柑红光满面
像老皇帝身边年青的宫女一样圆润丰 满
随时等待着被剖解衣裙
桔柑的旁边是凉开水和散乱的药片
时间将到
本集电视连续剧结束的时间将到
老麦客拿起水果刀
又拿起一个桔柑
这是一堆之中的一个
呈“十”字形用刀 切开
看上去桔柑的内里水灵可爱
被切成的四瓣朝四个方向展开
老麦客切第一刀时老皇帝突然抽搐
再切第二刀时老皇帝已经断气
老麦客突然感到
自己好像刚刚杀了人一样痛快
他就这么轻轻抬手
刀起刀落便结束了一个时代
老麦客关掉电视
坐下来专心吃桔柑
被切成四瓣的桔柑黄橙橙水灵灵
看上去一瓣很甜 另一瓣也很甜
还有一瓣和另一瓣也很甜
老麦客开始吃
一瓣酸
另一瓣也酸
还有一瓣和另一瓣也很酸
老麦客纳闷儿
这样一只桔柑看上去是不该酸的呀
一定是摘得太早了
没等到成熟就被摘掉了
像一个女子
还没长成就进宫了 出嫁了
老麦客又想起了一个老皇帝和一群宫 女
想起躲在帘后的太监
那样子比皇帝还急
在路上写给于坚
于坚
我是一个外省青年
平时写诗喝酒
不会抽烟
这次到云南过年
无非是为了能拍几张照片
多年以前我就读过你的诗
直到现在仍然喜欢
不知这次到了昆明
能不能与你见面
我想找一家酒馆
请你吃顿便饭
叫上两道小菜
听你用方言聊天
这世界总有一些名字与诗有关
叫人想起就感到亲切和温暖
比如我此刻在去云南的路上
想到了你
于坚
夜行火车
火车穿过夜晚
穿过黑沉沉的原野
带着灯火
火车轰隆隆地行进
迎向另外的灯火
车厢里一些人睡去
另一些人醒着
醒着的人当中
一些人坐着
另一些人站着
站着的人当中
一些人在说笑
另一些人始终沉默
沉默的人当中
有一个人正看着窗外
火车正穿过小镇
他看见一个深夜没睡的人
在自家的灯光下
一闪而过
火车再次冲向黑沉沉的原野
把夜晚震动 划伤
带着钢铁的声音和灯火
雷雨的傍晚回家
在雷雨的傍晚回家
我身后跟着一个幽灵
我开锁的时候他站在背后
我进门他也进门
我放下雨伞他也放下雨伞
我换拖鞋的时候
看见他裤角滴水弄湿了我的地毯
这个湿漉漉的幽灵
在我开门的时候
他陡然打了一个寒战
我看“新闻联播”
他在一边怀古
我看“天气预报”盼一个晴日
他却想用泪水连接阴天
我看“焦点访谈”一言不发
他冲着荧屏大骂贪官
想到女人他便躲进我内心
当我熄灯睡去
他便开始翻阅我梦中的诗篇
这样的生活使我不安
我总感到不该带回的东西被我带进了 梦中
而不该遗失的东西
被我忘在了雷雨的傍晚
我为什么戒酒
现在想想 我为什么戒酒
无非和我当初戒烟一样 想戒就戒了
我不可能被谁逼迫 要说逼迫
也只能是我自己逼迫自己
我想我戒酒首先是为了省钱
其次是为了健康
可我要一身的健康何用
健康之于我在许多时候都是一种浪费
那么我戒烟就算为了省钱吧
因为钱和我每天的现实生活有关
可是我戒酒也是为了省钱吗
戒酒能省钱 与钱有关
可喝酒虽花钱 但喝酒却与灵魂有关
酒被置于物质与精神之间受难
我想我戒酒是为了绕过一大堆问题
我想我戒酒是为了解决一大堆问题
我想我戒不戒酒都是为了把我该过的 日子过完
但我现在却把酒戒了
我曾经嗜酒如命
有人说我是“见酒就喝
一喝就多 一多就影响工作”
其实不止影响工作
只要8两酒下肚
所有人都可以是我的孙子
所有人都可以是我的爷爷
--这要看我高兴不高兴
我只有醉酒后才有男人的威风
我只有醉酒后才是一个挺直腰杆的人
许多人认为我酒后无德
说我酒后不是人
可这么说我的人最喜欢找我喝酒
他们牢骚太多
他们把我当枪使
把我当成一支土造的火药枪
他们用酒给我点火
然后让我去击中他们的目标
其实我明白这时我要权衡再三
觉得他们有理就替他们出口气
觉得他们无理就当面反驳几句
我当然知道自己不是正义的化身
但我想替天行道 有时是个魔鬼
有时又把自己装扮成上帝
我敢骂别人不敢骂的人
我敢打别人不敢打的人
总之我醉后敢死 因为
这世道本来就让我活得不耐烦
谁若杀了我岂不正好成全我
而他还得落一个杀人的罪名
每次想到这些
我就浑身涌起快感
我至今可以说犯错儿不少
可从未触犯法律
我的生活虽有波折但总体平淡
我时常感到沉闷
我唯恐天下不乱
有时甚至想亲自扔一颗炸弹
以引起全世界性的大战
我觉得扔那种引不起世界大战的炸弹 没有意思
因此我没有去扔 我知道自己能力有 限
可我现在什么也没想
我只想戒酒 读书和写作
有人说“戒了酒的你还是你吗”
也有人说“他戒了酒好
他戒了酒免去了许多麻烦”
还有人说“读书写作是正事儿”
更多的人说“都什么年月了
还不想办法去多挣钱”
我知道醉酒把我带进了一种黑暗
戒了酒又把我带向另一种黑暗
我是魔鬼是上帝对这世界都无济于事
我常对自己说“你以为你是谁”
我又自己答“对 我曾经是个酒鬼”
现在许多人不再怕我了
现在许多人说我变成好人了
(我曾经不是好人吗)
现在没人再硬劝我喝酒了
他们只说
“